□安石榴
若干年前读荷尔德林,深为他描述故乡的诗句所动,这位曾以徒步的方式返回故乡的诗人,最终以对故土的吟唱完成了他诗歌以及生命的神祇的回归,漂泊多年之后,“宁静的家园”收容了所有的“无望的日子”。
从1991开始,在离乡石榴村的二十年之间,我曾有过无数次的返回,但以前的每一次,我几乎都是孑然一身,辗转不同的道路、交通方式和莫名的情绪。故乡太过偏僻与遥远,而临近村庄的大山,却有着多条同样艰难的路径可以抵达,似乎在那一处的群山深处唯独只有我降生的一个村落,而走出去就是四面八方。我尝试过多次转过暮色渐重的山坡,望见山谷中的石榴村微弱却温暖的灯火,似乎每一次,我都是跟随着夜色踏进家门,然后在漆黑的迷惘中度过第一个归家之夜。最令我难以释怀的是,二十年间,一年复一年守望着我归来的父母已相继辞世,而我亦从双眼蒙昧的少年步入沧桑满怀的中年,沦为故乡这片土地来去匆匆的异乡人。还乡的道路依然遥远,但相对越来越容易抵达,我回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只是狭小的村庄和屋子也越来越见空旷了。
由于和广东已经无法割舍的渊源,我得以成为这次“诗人出生地之旅”的主角,带领朋友们返回位于两广之交的石榴村。这次同行的有十位朋友,我必须首先列出他们的名字:黄礼孩、黄金明、世宾、余丛、莱耳、吕布布、王连权、陈纯娜、梁师珣、陈海明,时间是2011年4月1日,天气晴朗,乍暖还凉。我第一次和这么多朋友一起返回似乎只是我一个人的家乡,在这之前,仅有两次我带着广东的朋友一起归来,一次是六年前的秋天母亲的生日,东荡子、汪成武和何炯平陪同我从广州回到石榴村,那时公路仅通到村子十里以外,我们辗转坐了几次客车,然后在南梧公路中段搭乘摩托车翻越一座大山才进入石榴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另一次是去年的清明,我回乡祭祖,深圳电视台的一个摄制组跟随我一路拍摄“深圳特区建立三十周年”纪录片之一《追梦——一个城市的心灵史》中关于我的部分,那次陪同我回来的还有梦亦非,其时进入石榴村的土质公路刚刚开通。广东这么多优秀的诗人到过我名字和故土中镶嵌着的石榴村,对于这个村庄迄今走出的惟一一位诗人来说,应该是一种荣幸和欣慰。家乡并不能慰藉一个诗人的出生、成长和出走,如同我在《献给石榴村的歌谣》中所写:“你们有谁能够读懂我的诗/听我把多年的去向说个明白”,但却能够给予他多年漂泊之后怀念和归来的安慰,故乡的恬静和安详会使他忘掉所有的失落,重新靠近那母土中蕴藏着的神性之光。
从广州出发到石榴村,大约400多公里的路程。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组诗《还乡》,以从广州返回的沿途书写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地点对一个还乡者的触动,并曾写过一篇未完成的小说《逆水》,大意是写一个离乡经年者从珠江逆水而上沿西江水道返回河流上游的家乡,这与我在《献给石榴村的歌谣》中所写的“通往异乡的道路是一条河流”以及我初次奔赴广东时是从梧州坐船沿江直下是对应的。我把西江水道看作是一段“枯水的路程”,这不仅仅是二十年间往来两广的客轮早已停开,而西江的流水也比以前显得干涸清冷,很多时候一如我不免孤单失落的心情。
广州至梧州的高速公路在2011年春天全线通车,正常车程不过是三个小时。然而道路改变的却不仅仅是流逝和抵达的时间,还有一路的风景和遐想,包括地理中的往事和回忆。之前的321国道,到了肇庆,几乎都是沿江而上直到梧州,车窗外的西江,如同与公路一路弧行的时而空阔浩荡时而狭窄湍急的河流,西江上的轮船,像路途不明的汽车一样一艘接一艘,使人时刻感觉到在路上的繁忙与缤纷,感觉到时空的宽阔以及同样在奔走着的他者的想像,更不用说那些江边的景致和村落在迎面而来时给人的清新、惊喜、亲近与指认。
由于等待从深圳过来的莱耳和吕布布,我们从广州出发时已是中午时分。其时我就在想,以前我每次回去,不管如何计算时间,总要耗到暮色来临时才能进入石榴村,这一次注定也不能例外。似乎只有在临近入夜时分抵达,回家才会显得更为亲切,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伴随着夜色归家的人,总会增添更强的归宿感。家就是黑夜来临时回去接受安顿的,尤其是在四野寂静的乡村,夜色就如同走进家门时脱下的簑衣。
数年前曾在广州读书的诗人羽微微在毕业之后来到梧州工作,由于高速公路绕开了从前去往藤县的必经之地梧州城,她特意在傍晚时分赶到藤县县城和我们会面,仅仅是短暂的寒喧又各自分开,她返回60公里外的山城水都梧州,而我们开始去往桂东乡村深处,进山直入遥远山间的石榴村。
藤县是梧州市辖下的三县一市之一,这个盛产桂皮、八角以及松脂的桂东山区县之幅员辽阔,应该与其拥有重重山脉有关,也由此深入山区的道路偏远漫长。由县城到石榴村,尚需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山间公路曲折盘绕,而其中还有接近十公里需要翻山越岭的土质公路。随着太阳的落去,天色变得阴晦,我们到达时,石榴村的夜晚虽未降临,但山村已是炊烟袅袅,本就人烟稀少的村庄提前进入了寂静。村中仅有一片可以停车的空阔地,那是我上小学时的操场,仅有一间校舍的学校早就废置多年,大半个操场凌乱地堆着木柴和砖块等杂物。这个操场也是以前村中唯一一个晾晒稻谷的晒场,在收成时节,我们这些小学生,在上学的同时也充当着家里看管晒场的劳力,每天早上到达学校,第一件事不是晨读或做早操,而是为家里的谷堆开场,而课间的活动则是翻动稻谷。
停好车子,我让同行者猜测旁边那间破旧的房子,无人想像得到这间仅有三四十平米、明显带着时光洗礼和生活遗弃的小屋,居然就是我小学的教室,而我就从这里度过我小学的全部岁月。(在我们下车时,有一位老人过来跟我打招呼,他就是我小学唯一的老师,我的堂叔。)这是中国偏远山村典型的复式学校,我上学时,有三个年级,而我所在的年级连我在内仅有两人,所学的课程也仅限于语文和数学,小学期间,我从未接触过诸如美术、音乐之类的学科,这一局限导致了我在艺术上严重的先天不足,而今天我之所以热衷于文学艺术,也许正是这一缺憾的促使。小学毕业,我以全乡第二名的成绩考上初中,开始到约三十公里外的乡里上学(藤县新庆乡,2000年后改为新庆镇),才第一次得以接触外面的依然是狭小压抑的世界。像同龄的许多农村家庭一样,我家兄弟姐妹众多,而我在三男三女的六兄弟姐妹中倒数第二,在男孩中最小,排行老七。在家乡习俗中,男孩女孩是分开排行的,通常堂叔伯们的兄弟姐妹会一起排行,我伯父也有三个男孩,而我排行老七,却饶有意味,因为我堂哥们称呼我伯父为“哥”(这在南方农村是普遍的,直接称之为“爸”的反而占少数,称“叔”的占多数,我就称呼我父亲为“四叔”,因他排行第四),因此就从老二排起,作为同一祖父之下的六兄弟中的小弟弟,我自然就排到了老七。还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大哥考上了广西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个通过读书的方式走出去的大学生。想起来,大哥不仅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也间接改变了我的命运,其时每逢寒暑假,他都会带回来一些图书,比如《说唐》、《三侠五义》、《薛刚反唐》之类的历史演义小说,由此,我得以从书本中接触到另一个对我后来影响深远的世界。我至今依然能够脱口背诵《说唐》开篇的那首七律古诗,在那时的假期或星期日,我就会在空寂的山中向一同放牛的小伙伴们讲述包公的故事、讲述陷空岛五鼠以及瓦岗寨的好汉。记忆犹深的是,在小学期间,我就会在用过的作业本上用毛笔蘸着钢笔墨水写日记,用家里用过的药丸的蜡壳制成的油灯照明,这当然是拜我所读过的那些书籍所赐,而深不可测的乡间和自然更是最好的老师。这一兴趣延续到今天,促成了我迄今最为迷恋的两样爱好,一是写作,二是书法。
扯远了。在事隔三十多年之后,随同我一起从广州前来的这些朋友们,也许并不乐见我对童年往事的沉湎,但他们却无一例外地表现了惊奇。当晚我们喝了不下于六斤的乡村米酒,席间,兴致大发的世宾拉着吕布布,要去上演现实版偷菜,其时他已明显带着醉意,全然不顾外面无边的漆黑和陌生崎岖的路径,我赶忙叫小侄子拿上手电带他们去菜地。不一会,世宾就抱了一大扎翠嫩的青菜回来,大嚷着叫人拍照。一路上充当司机的陈海明,放开了方向盘,竟又充当了最有煽动力的劝酒者,让众人喝得欲罢不能。王连权喝高了,仍不忘充当摄影师的职责,最后一屁股坐到地上,由我二哥和余丛一起把他扛到了床上。酒后的莱耳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出门就往夜色里跑,我和金明赶紧打上手电跟上,随后世宾、礼孩也追了上来。后来吕布布也跑了出来,两个女人就在村后的山边呼喊,但却盖不过山边的淙淙流水声和无限的虫鸣,也盖不过那无边的夜色和无法划破的寂静。后来,一切安静下来,我和金明站在二楼的天台上,我向他讲述石榴村的地理以及我成长中一些尘封的记忆,向他指认屋子对面的山脉,那山状如骏马,马臀处是村口,马头伸入大山深处,对着这一带最高的山峰石狗岭,而我家楼房正对的部位,正好就是马鞍处,在风水上有跨马扬鞭之喻。这当然只是一种风水上的牵强附会,但家乡的山岭,给了我许多生命和成长的玄秘与启示,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当晚的石榴村,还有一位彻夜不眠者。余丛在众人睡去之际,还独自一人坐在天台上,看着山村天空闪亮的繁星直至天亮,在曙光来临时,又拉着起来上厕所的礼孩悄然上山,要趁众人还在熟睡中先行去看山间的映山红。第二天,他一直在津津乐道他如何夜观天象。说起来,从出生至今,我似乎从未认真观看过石榴村的星空,那些一如既往明亮的星辰和明净无暇的天空,仿佛已从我的记忆中遗忘,或者被我的生命所忽略了。想至此,我的内心不由泛出一丝愧疚。
石榴村因何而得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答案,也许随着村庄的存留久远也已无人知晓。一个村庄必定有着它始于蛮荒的开村史,但总是容易被它充满渴望的后人所忽略,渐渐随着环境的改变而被遗忘或篡改,尤其是那些靠近城市的村庄,越来越多面临着消亡,即使村庄有着津津乐道的历史。在我的记忆中,儿时的石榴村到处都是石榴树,自然这些石榴树是南方所常见的番石榴而非最早从西域传入的石榴,它们曾引起我最初的遐想和后来的徒劳的弥补,我在我写于1996年的小说《幻想石榴》中就把自己想像成在最大的石榴树下降生的“孽种”,此生注定要成为一个外乡人。我宁愿相信我无从追溯的祖先在初来乍到时,肯定是目睹了荒芜中蓬勃的遍地的石榴树,自然而然把即将安身立命的村庄命名为石榴村。现今整个村落已看不到几棵昭示着村庄渊源的石榴树了,而我也或许是石榴村至今惟一一个将村庄锲入名字和生命的人,石榴村使我注定拥有一个在外传播的符号。追忆起来,我第一次为自己取名安石榴,还是在上高中的时候,那时我刚刚开始写诗,蓄意要为自己取一个笔名,自然就联想到我出生的村庄,起初我只是取了“石榴”两个字,后来无意翻阅汉语词典,看到石榴又叫安石榴,属于异域的物种,传为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时,在西域三十六国中的安息国(今伊朗境内,其时属新疆)带回榴的种子,后来不知为何“安息”竟被误读成了“安石”,而“榴”竟也变成了“石榴”。我被“安”这个字轻易地吸引了,遂正式把笔名定为“安石榴”。有趣的是,这个名字在我离开家乡之后逐渐取代了我的原名,而很多人也将“安”视之为我的姓氏。令我啼笑皆非的是,某次我在互联网上搜索“安石榴”,竟然在河南安氏宗族的网站上,在“安氏名人录”中发现了我的名字和介绍。
时令还有两三天就进入农历三月,在我尚未褪失的印象中,这个季节,应该是映山红(我们乡下俗称大红花)盛开的时候。而我此次带朋友们回去,有一件事就是要看连我自己也已模糊不辨的映山红,记忆中家乡的映山红漫山遍野,只是我也早已多年未睹。数年前,我曾写过一首诗《山间三月及映山红》,抒发了多年前在山间与映山红孤独相对的感受。在临回去之前,我就在电话中叮嘱侄子密切注意映山红的花期,以便能够恰好赶上花开的时分。自然,我们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映山红,只是,与我记忆中的漫山遍野打了很大的折扣,不过在家乡最高的山峰石狗岭,我们所见的,也称得上蔚为壮观了。山间的野花,自然不能与公园中种植的连片的花圃相比,但可以真实体会到什么叫做蓬勃与怒放。
吃过早饭上山,山路的崎岖难行和山间穿行的咫尺遥远是朋友们所意料不到的,酒后乏力的朋友们有几个打了退堂鼓,狭小向上的山路野草遮挡,地面铺满落下的松针,随时导致脚下打滑,剩下的人和我历经艰辛才爬上了石狗岭。这个家乡群山中最高的山峰,海拔也不过是400多米,但因为山岭延伸遥远,要上到峰顶并非易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村里的祖辈们曾到山上躲避匪乱(或者为匪也未可知,建国前后,广西的十万大山、大瑶山可是全国匪患最猖厥的地方,而大瑶山余脉就一直延伸到我出生地地方)。至今山顶上还残留着数段低矮的旧时那种坚土圶打的泥墙,看得出房屋的痕迹。山上没有水源,据说祖辈们就到山峰另一侧的山谷中挑水,因此那山谷的名字就叫做担水冲。石狗岭主峰三面都是悬崖,而最高处就是足有三四层楼高的巍峨巨石,其中有一块似乎是有意搭起般的巨石状如狗头(想来石狗岭就因此而得名),下面还有一个穿空的山洞,一个人可侧身爬行过去,是天然的了望哨和防守要塞。小时候,我们伙伴们攀上这些巍峨巨石,如履平地,此时我依然能够轻松地登上去,而初次遇上的朋友们却望而却步了,后来,世宾和金明终于抵挡不住我站在高处当风远眺的诱惑,也小心翼翼攀扶着登了上来。在空荡荡在悬崖顶上,四顾苍茫,风与阳光一下变得猛烈,而天空仿佛也一下拉近了距离。
在悬崖侧边,一片一片的映山红对着阳光怒放,虽不像我想像中的连绵遍野,但一簇一簇的花丛却点缀得山间蔚为辉煌、生机勃勃。这个偏远无人识的山间,在这一天却并非只有我们这一群来者,从另一侧的山坡,我们看到上来的另一群观光者,最终与我们在山顶会合,相互问询。他们来自山那边的另一个县城——平南,平南县属贵港市管辖,在此处却是仅仅相隔一座山岭。这些人还带着锄头,挖了几棵连根的映山红,说要带回城里去种植,只是不知这些山间的尤物,能否适应城市贫瘠的阳光和水土。
从山上下来,午饭后,我们准备前往县城。我有意安排朋友们在县城逗留一夜,体会一下由古老的藤州而演变下来的藤县县城,这个南方典型的河流交汇处,注定从古代开始就是商旅繁华之地,藤州城所在的位置,一边是浔江,一边是绣江,两条河流把古老的藤州城围成了一个半岛状的城池。在我最初离开时,县城还大致只是两江夹成的半岛,而现在旧城所对的另一面早已高楼林立,成为了取代旧城的新城,旧城的那一面也沿江筑起了两三层楼高的防洪堤,昔日一到汛期即遭水浸的场景已经不再,相反防洪堤倒成了一个可供观光观潮的空中长廊。浔江与平南县流下来的白马江相接,逆水而上则是广西著名的红水河,在崇山峻岭中直抵黔南。白马江进入浔江处,在明末出了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即文人出身却以领兵打仗著称的兵部尚书袁崇焕。绣江又称北流河,由往南与粤西交界的北流县流下来,北流河又通南流河,可抵达广东的湛江,然而南、北流河之间却隔着鬼门关,也即民间传说中通往地府的鬼门关,种种证据表明纷纭传说中的鬼门关就在那里,也并未发生过像今天争夺名人故里那样的争议。由此藤州在以船只为主要交通工具的古代,往来者众,历代许多贬谪岭南的文人官宦例如宋之问、苏轼、苏辙、黄庭坚、解缙之类,均曾在藤州安顿过他们漫长的流放之途,并留下供藤州长久传诵的诗句。相传苏轼曾在藤州与其弟苏辙偶遇,其时东坡学士途中停船与江边的渔夫搭话,渔夫见之惊奇,曰君不是才从此处离开,缘何再返?苏轼猛然省悟,渔夫所指应是其弟苏辙,遂放船追赶,终于在藤州城追上了同样流贬岭南的难弟,留下“江边父老能说子,白须黄颊如君长”的佳句。
苏门才俊与藤州结下不解之缘,最深刻的却是应在秦观身上。相传秦观在行将结束岭南流放生涯由雷州放还时,过玉林鬼门关“仿似做了一个死里逃生的梦”而到藤州,应藤州太守徐元用挽留而暂留讲学,几天后与徐太守在两江交汇处的光华亭开怀痛饮,酒酣之际,即兴吟诵他前夜梦境所得的词《好事近·梦中作》,吟毕大呼口渴,徐太守忙令人取水,水至,秦学士对着瓢中之水轻轻一笑,用手指点点天空,倏忽不动,竟然如此一笑而逝,一代词星由此殒落。
《好事近·梦中作》成为秦观的绝笔,实际上这首词对他的死亡已作了预示。藤县由于传说中有巨藤卧江引渡百姓而得名,同时藤县又是民间传说中龙母的故乡,在这首记述梦境的词中,最后两句“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荫下,杳不知南北”,无疑与当地风土吻合,有说法是秦观被龙母接走了,他梦境中由“飞云”而化成的“龙蛇”,正是龙母派来的小龙。不管是否牵强附会,秦观猝亡于斯,是一个无可争议的历史事实,而“醉卧古藤荫下”一句,无论如何都与藤县的“藤”相关罢。
我宁愿相信秦观之死不过是酒后被一口水噎着了缓不过来,米酒多饮后口渴,喝起水来必急不可待,这是大多数酒客都明白的道理。自然更多的还是宿命,秦观由江苏流徙岭南时,就作了此生或不能再返的打算,由此将家人全部留在他的家乡高邮,只带了一名书僮走上未卜的路途,而当他去世的消息传回后,其子秦湛仓惶赶到藤州,扶柩往归江南。秦少游逝后,同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兄长黄庭坚,曾在诗中写下“西风吹泪古藤州”之句,痛悼喜欢“对客挥毫”的秦少游,在蛮荒偏远的异乡掷下绝笔,临终居然也不改当众吟诵的本性。
又一次扯远了。藤县县城之于我,实际上也不过是往返石榴村的驿站,较早之前,因为交通不便,无论是从南宁还是广州,往往回到县城便需要一天,必须在县城留宿一夜,第二天方能再往乡下。而在我未离开藤县的更早之前,由于我就读的高中是在下边的另一个镇上,亦从未在县城久待过。我对县城最亲切的回忆,属于最早结交的诗友戈鱼,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被诗歌遗忘的南方偏远之地,戈鱼成为我诗歌的惟一同伙,其时他也初中毕业没几年,顶替父职在县城的一个工厂做机修工人,自发写诗,并与国内诗歌圈子有着较多的书信往来,曾在当年的《诗歌报》发表过诗作。与戈鱼的结识,打开了诗歌最早的蒙昧,那时我每到县城,仅有的去处就是他在东山脚下的工厂宿舍,现今那一片厂区早已荡然无存。2001年春节,我从广州返回石榴村看望父母,在县城转车的关隙,一股强烈的思念促使我直奔戈鱼以前的工厂宿舍,在那个熟悉的门口,我看到是一派萧索的景象,那里似乎已是久无人住了。我默默地坐了一会,眼前又浮现出当年与戈鱼一起饮酒谈诗的场景,倍感黯然神伤!
戈鱼是藤县第一个产生全国性影响的当代诗人,也是广西具有影响力的民间诗报《扬子鳄》和《自行车》的早期参与者,我受他的推荐也进入了广西乃至国内的诗歌圈子中,接下来,除了典韦和甄言在南宁读书时也加入了“自行车”诗群,藤县再无一个能让外界的诗歌圈子说起的诗人。只是,随着后来的结婚、生子、下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诗人戈鱼被世俗的生活和现实绊倒了,竟至在藤县那个方寸之隅渐渐消失。
2008年7月,由于母亲被发现为癌症晚期,在世时日无多,我从北京辞掉工作回到南宁,又将不愿意在医院住院的母亲送回石榴村,并暂留家中陪伴她度过一段最后的时光。在此期间,非亚和罗池到藤县探访戈鱼,我也特地从山里赶到县城。沉寂已久的戈鱼在2007年《自行车》复刊后又零星写起诗歌,也由此招致了非亚探访“老自行车”的冲动,当晚我们四人在水巷码头一艘废弃的轮船改成的水上餐厅饮酒夜话,追忆几近十年前的诗歌交往,不禁感叹唏嘘。此后至今,我也再未见过戈鱼,更无他的任何音讯。
藤县从我开始写作起就有着一份文艺刊物《紫藤》,我曾以一个高中生的身份在上面发表过几次作品。这份刊物至今依然存在,并与我们此次的“诗人出生地之旅”扯上了关系。《紫藤》现任主编欧伟文提前得知了我即将带着朋友们归来的消息,邀请我们先行在县城停留,但我考虑到往返时间的短促而悄然回了石榴村,直到第二天出来时才与他联系。在暮色即将降临的县城,欧伟文带我们去了龙母庙和东山访苏亭,访苏亭顾名思义就是寻访苏东坡的诗踪。苏学士曾两过藤州,其中一次与幼子苏过、弟苏辙共聚藤州,同游浮金堂,写下《浮金堂戏作》一诗,有即景的“系舟藤城下,弄月镡江滨。江月夜夜好,山云朝朝新”等句。清道光二十年,知县温羽中在东山浮金堂下兴建访苏亭,将此诗刻于亭中。与访苏亭隔江正对的,正是秦观酒后逝去的光华亭,可惜如今光华亭早已踪迹难觅,而访苏亭也年久失修,无人维护,显得无限荒凉萧索。诗踪不见,诗意难存!
当晚藤县文联与我们“诗人出生地之旅”一行人举行了一个交流会,基本上是由礼孩、世宾和金明在谈此行的感受,金明对我热情洋溢的溢美使得当时的我不由汗颜。金明此行最大的发现,是察觉到藤县当地的土话与他家乡化州的方言极其类似,他几乎能够全部听懂,而我们长达十年的交往中,从未有过一次白话的交谈,而实际上家乡话之于我,也早已成为疏于表达的语言,我已不能够利用家乡话来深度表述自己。在此之前,我亦从未在家乡的文学界有过如此高调的露面,而家乡的文学界对我应该也属一知半解。藤县近年尽管被中华诗词学会授予了“诗词之乡”的美誉,但在传统诗词以外,涉及现代诗写作并且在诗歌界享有知名度的却少之又少。据说藤县曾举办过两次“两广诗人诗会”,只是参与者大都是传统诗词的写作者。而“两广诗会”曾经是我数度有过的想法,我曾设想过邀请广东、广西的诗友们,从藤县开始乘坐轮船一路开往广东,来一次由浔江、西江到珠江的诗歌行旅,这绝对是一次诗歌的梦幻之旅,可惜只能止于想像。在数年前的四川,也曾酝酿过一次拟由已故诗人孙静轩任船长的“三峡诗歌之旅”,而最终的结果也是没有成行。
“诗人出生地之旅”由黄礼孩的《诗歌与人》诗刊发起,将会在今后走向更多的当代诗人的故乡。在越来越多人已经或者正在丧失故乡的时候,还有着故乡可以回去的诗人或者孕育出诗人的乡土是有福的,这些故乡必将会在诗人们的笔下再次或永恒成为故乡。此次的石榴村之行是匆忙和短暂的,于我而言却是一次长久的等待及回味,也必将成为我生命中可供慰藉的一次事件。作为从石榴村走出的第一个诗人,诗歌并不是我最初想要追寻的道路,但却给了我比道路更清晰的方向。上高中时,我曾在我充当书包的军用挎包上用钢笔写下过徐志摩的一句诗:“我不知道风是从哪一个方向吹”,这个书包在我的一次返乡中,在家里的旧物堆中翻找了出来,至今依然带在身边,充当过我深圳、北京、桂林以及广州几处住所的书房中的装饰,常常能够勾起我遥远少年的诗歌情怀。现在,我依然愿意以徐志摩的这一句诗作为我诗意行旅的激励,年华流逝,岁月遗忘,而诗歌却在我的生命中越来越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