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诗歌的底层表述

2011-08-15 00:46郭芳丽
怀化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郑小琼打工者湘南

郭芳丽

(长江师范学院,重庆 408003)

打工诗歌的底层表述

郭芳丽

(长江师范学院,重庆 408003)

打工诗歌由于打工诗人对底层现实的“非代言式”表述而成为当代中国重要的文学现象。打工诗歌呈现打工者生存痛苦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郑小琼的激情式,其特点是对强烈痛苦情感的直白宣泄;另一种是谢湘南的冷静式,其特点是以凝炼的意象冷静地抒发感受。但持两种写法的诗人在对苦难的认识上并无太大差异,都有将苦难神圣化的特点。打工诗人应该对苦难形成个体化的理解,打工诗歌应该穿越苦难。

打工诗歌; 底层书写; 圣化苦难

Abstract:Rural Worker Poems in which the rural workers write the condition of the bottom is an important literary tendency.There are two manners in bottom writing in rural worker poems,one with great passion,and the other in a calm way.But the comprehension of suffering in different poets is similar.They all think the suffering is sacred.Rural worker poets should have their own comprehension of suffering,furthermore the rural worker poems should go across the suffering.

Key words:rural workers'poems; bottom writing; sacred suffering

中国“打工诗歌”是随着打工时代而出现的一种底层文学。打工诗歌从80年代出现以来,经历了近30年的发展,由上世纪80年代的打油诗创作到90年代打工诗人群的出现,直至新世纪郑小琼、谢湘南等“打工诗人”越来越为读者所熟悉,“打工诗歌”已经成为当代中国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学现象。据不完全统计,在“珠三角”,写诗的打工者已达千人,有诗作发表的则在几百人,长期坚持打工诗歌写作的已近百人。目前打工诗人已有数十人出版个人打工诗歌集几十本。[1]虽然历经30年,但打工诗歌最突出的特点基本还是没有变,即创作主体为打工诗人,是打工者对自身状况的一种表达,正如张未民所总结的,打工诗人是在“生存中写作”。[2]这样的一种写作状态对于主流文坛或者对于大多数诗人来说,是一种异质性的存在。打工诗人和他们诗歌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让沉默者发声”的重大意义,透过打工诗歌,人们看到了底层打工世界的多层面相。

一、不同的苦难呈现:郑小琼式和谢湘南式

打工诗歌的出现和打工者强烈的宣泄欲望是密不可分的,也可以说打工诗歌恢复了中国诗歌的传统——“不平则鸣”或是“情动于中则形于言”。打工者从农村进入城市,“疼痛”是他们最初的感受,“疼痛”也是让绝大多数打工者写诗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读者在打工诗歌中所看到的也大多是疼(肉身的疼)和痛(精神的痛)。“为什么我们敞开的喉咙声尽力竭发不出声音/为什么我们多少被机器吃掉四肢的兄弟姐妹/他们喉咙发出的声音喊不回脸朝背面的公道/为什么劳动法只是举着利剑的雕塑/只打雷不下雨……”(许强《为几千万打工者立碑》)。打工诗人们从他们和他们身边人的经历中提取出一个个极具现场感的片断给读者呈现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状态,准确地说,是他们的苦难。“简陋的工棚,简陋的饭菜,简陋的生命,简陋的欲望,古铜色的脸,古铜色的脊梁,古铜色的臂膀,随处迁徙,随处用汩汩流淌的汗水让钢筋水泥和砖块以最佳的组合拔地而起。大楼封顶的日子,一群衣衫褴褛两手灰浆的人,站在城市半空遥望故乡……”(刘大程《南方行吟》)。

虽然都是写底层,但是在写法上却还是有所差异,许强的激情直白就迥异于刘大程的冷静。对打工诗人的底层表述作一个最简单的区分,可分为两类,若以代表诗人来命名的话,一类是郑小琼式,一类是谢湘南式,前者相对来说更多情感的直接抒发,而后者多意象的冷静提炼。

郑小琼这样论述自己的诗歌创作:“诗歌本身有生存状态上渗透的可能性,而我只是把这种生存状态呈现了来,像装了一个摄像头,点击视频画面就出来了;或者把它回忆出来,在过往中,有点像从一支队伍里被点名者自动出列一样。一首诗歌的产生便是我摸着生活记忆的一记旅行。”[3]郑小琼在成为有影响的诗人之后仍然选择继续打工生活,她在自己的博客中说:“我之所以没有选择去东莞作协上班,是因为我的计划的南方系列的打工手记让我要呆在我自己选择的位置上。”因为这样可以保持生活的痛感。由此可见,“痛感”于郑小琼创作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她的诗作确实大多是对于苦难的切身之感的表述,比如她的《铁具》:

灰色的

巨大的钢碇辗过她绿色的梦

砰然轰鸣,摇动

弯曲的铁片跟落在机台上的夕光

她肩胛骨耸起空荡荡的下午

她有过的受孕的绿色的梦

从袅袅升起的灰色铁块穿行而过

无数块在钢锭下变曲的铁

她目睹她是被挤压的铁中的一块

沿着打工的机台弯曲,成形

在螺母的旋转中

在声光的交织间

她被生活不断的车、磨、叉、铣……

她无法拒绝那些巨大的外力烘烤与锻打

最后,她目睹自己被滚烫的钢片烙上:

合格!

工厂对于打工者的摧残和挤压于打工者的心理感受在这首诗中表达得相当充分,这样的诗句是没有切身体会的人无法写出的。对于其他底层人物,郑小琼也有着敏锐的把握,“……她花白的头发/与低沉着的咳嗽声一同在风中纠缠,一口痰/吐在生活的面包上,带血的肺无法承受生活的风/吹打”(《风中》),城市拾荒者的心酸和沧桑,肉体的伤痛、精神的麻木都得到了呈现。

感情的太过炽烈也会带来一些问题,比如“疼压着她的干渴的喉间/疼压着她白色的纱布/疼压着/她的断指/疼压着她的眼神/疼压着/她的眺望/疼压着她低声的哭泣/疼压着她

……/没有谁会帮她卸下/肉体的,内心的,现实的,未来的/疼/机器不会,老板不会,报纸不会/连那本脆弱的《劳动法》也不会。”(《疼》)这样一种原生态情感的抒发显得过于直白,初读会觉得震撼,但如果大部分诗作都以这样一种写法来完成不免让读者产生“仿真化”的阅读感觉。[4]许多打工者在恶劣的工作环境下都曾遭受的“断指”、“工伤”、“疼痛”,甚至“死亡”,这些情境在许多打工诗人笔下都有呈现,比如诗人许强的《今天下午,一名受伤的女工》、彭易亮的《第九位兄弟断指之后》。打工诗歌中反复出现“疼痛”、“断指”的细节,这些纯粹的文字见证了底层打工生活的苦难和血泪,但问题是,不加节制地陈列苦难和痛苦,过于直白强烈的感情宣泄而缺乏细腻的细节提炼的写法会使感情显得空洞和抽象。

而与郑小琼相较而言,谢湘南的大多数打工诗歌在底层呈现、在感情表达上要节制得多,也冷静得多。比如,他的《歌谣》:

老式吊扇在铁皮屋顶下吟唱

一锅热茶端坐风中

西红柿挂在墙上

三个军帽等距离排列,灰尘满面

电线、钥匙、一把大黑锁、塑料

胶袋、菜刀……这是空间

日历撕至四月二十九日

这是生活,我刚吃完一盆热面条

剩下几个青辣椒,无须寻找

整个四月我仍然在寻找,除了工作

我想不到别的,面汤热着我的肚皮

手掌的汗珠沾着油,这是真实人们

可以看到,谢湘南写底层更多的是从细节入手,整首诗几乎都是由具体的意象构成,从“老式吊扇”、“日历”、“青辣椒”到沾着油的“手掌”,细腻地从“空间”写到了“时间”还有“人们”,写实地呈现了底层打工者的生存状态和情感状态。谢湘南有更细腻和自觉的对于底层生活和自身情感的提炼。

城市,是许多打工诗人无法冷静面对的对象。在他们的笔下,城市是牧歌般美好乡村的对立面,比如郑小琼在《人行天桥》中对城市发出了这样的感叹:“这个玩具化的城市没有穿上内裤,欲望的风把它的裙底飘了起来它露出的光腚让我这个北妹想入非非啊!”谢湘南则写得比较有节制,《在中英街的金铺前眺望金饰》中,他以“我”的口吻写出了打工者在对面城市物质和诱惑时的心态:“我远远的站在金铺的门口/陈旧的衣衫多么暗淡/擦肩而过的女人都有娇好的面容/一袭的香气将我挤瘦”,在这首诗中,诗人以“远远的”、“陈旧”、“暗淡”直至“挤瘦”形象地书写了打工者面对城市的自卑和心理失衡。对象的情感不可谓不强烈,可是诗人在处理时有意地将其冷却了。

二、相同的苦难理解:圣化苦难

写法从来不仅仅是写法,写法背后是作者对对象的认识。如何认识苦难?打工诗歌如何安放苦难?谢湘南在《关于打工诗歌,我为什么欲言又止》(见东湖社区,http:// bbs1cnhubei1com/thread-56543-1-11html)中有这样一段话:“打工生活作为一种题材来入诗,它仅仅也只能说明我们时代的部分生活在艺术这面镜子上的反映。你的生活单调枯燥,受到了很多不平等的待遇,你整天在受苦受难,这与诗歌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当你将这些生活形态转化为你自以为是的‘诗的语言和形态’(其实在普遍的意义上这只是一种精神自慰),就要求别人给你更多的关注,这是一种不正常的心态……所以我很反对那种大大小小的所谓“苦难秀”,总是去强调自己某种“流亡”的身份,好像整个民族的疼痛就在他一个人的血液里流淌。”由此可以看到,谢湘南对于苦难是有警觉的,特别是对于所谓的苦难秀是有警觉的。也正因为这样,在他的创作中,即使是写苦难也是冷静的。但是,“不写成苦难秀”毕竟是一个否定的表述,他并没有直接给出对如何处理苦难的正面表述。答案还是要到诗中去找。在《步行者——给深圳所有的打工者》中,我们可以看到谢湘南对于底层整体认识的传达:

步行者专注前方

一种力与美的表达

让大地震颤

让含苞的花朵悄然开放

发丝在风中摆动

步行者直逼山峰

他健康的注视

温暖太阳

在步行者心中

自己就是一颗太阳

当天空的太阳沉落下去

他将用光辉点燃茫茫黑夜

步行者执著在疲倦的眷恋中

他每向前一步都背负起

目睹的苦难

他用双脚滴落的血液治疗大地的创伤

透过这首诗,我们可以找到他为什么能冷静写苦难的原因了,因为苦难让打工者神圣,苦难是打工者对这个罪恶时代的担当。在这样的表述中,读者不无遗憾地发现,冷静的谢湘南对于苦难的原理解并不是太冷静,他不自觉地把底层圣化了,苦难成就了“他”,“他”甚至有了几份救世者般的崇高与悲壮。而这样的一种圣化苦难在某种程度是其实是对自身困境的默认和对改变现实的逃避。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谢湘南并没有突破写苦难的局限,褒扬苦难、圣化底层的苦难写法显然是传统诗歌的老套路,更是传统官方诗人的老认识。

那么激情如郑小琼对苦难的认识又如何呢?激情并没有把她引向激进。在对苦难的认识她也没能超越谢湘南。“跟随打桩机的节奏颤栗,我经过工地/大地把它疼痛与颤抖传给我,从脚到头/从肉体到灵魂,我颤抖不停”(《颤抖》),“时间像一枚痛楚的铁锤敲打着我们/痛苦有如铁锈一样腥红,饱含热血”(《时间》),“光阴不断地迁徙着,我站着没有动/黄昏的光线如同生活的重轭压了过来/我伸长脖子承担着这巨大的沉重”(《回乡记》)。从这样的诗句中,传达了苦难,更多地传达了底层对苦难的承担和底层道德上的崇高。她不仅同样将苦难圣化,更将底层或者说自己置于道德的优势地位。所以《给某些诗人》中,她大度地宽恕了某些诗人:

原谅这些用诗歌撒谎的人

原谅这些用文字抒伪情的人

原谅这些对大地视而不见的人

他们还坐在酒杯与咖啡里

他们还坐在词语与技巧中

他们还坐在赞歌与自我中

亲爱的大地啊,原谅这些无知的诗人吧

他们的肉体不配长眠

于你的身上

他们死后,把他们放在火炉中焚烧掉

让他们在这世界彻底的消失干净。

但有意味的是,诗人自身的立足点在某些诗歌中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坚持》中,郑小琼这样写:“每一天海风都会吹着这屋子/它里面的书本、时钟、电脑/粘满爱情气息的被子/散乱的诗句、无数个乍现的念头/或者寓言、童话、来不及揭露的谎言/流逝的岁月的味道、乡愁……/全都有让它吹拂着/那边卖水果的河南人坚持每一天叫卖/工地的小工坚持每一天歌唱/荔枝林坚持生长,五金厂炉火坚持点亮/生活坚持疼痛和美好/它说:每一天你坚持把自己交出来/或者你坚持每一天都衰老”,在这首诗中,明显有两个空间,一个是“这屋子”,一个是“那边”——前者是诗人的所在,而后者是其他打工者的生活,两个空间明显有了区隔,诗人在自己的屋子里欣赏和赞赏着他人生活的疼痛和美好。

打工诗人是不是书写了底层,书写了苦难就必然具有了道德的优势,就必然写出了好作品?或许诗人肖开愚在《相对较好的现实》的这样一段话可以作为一个回答,“许多批评家推崇的拍摄底层现实的诗歌,我还是佩服不起来。缺少内向辨认的政治和道德的外向征服,不能自动具备修辞的说服力。以他人的痛苦为燃料,难免成为他人的灰烬,从幽微与迷离找到自我和自我的影子,或能获得通向他人的起点。”[5](P426)

三、打工诗歌如何穿越苦难

无论是郑小琼式的直白还是谢湘南式的深沉其实都是向着一个目标,即充分地呈现底层或者呈现底层的苦难,一种新闻报道式的“镜子”般的呈现,也就是说,他们的诗歌还是局限于苦难。打工诗歌重建了当代文学和现实的联系。但问题是:文学是不是写现实就够了?在传媒相当发达的今天,文学最为可贵的不在于它传达了某些显见的现象,而在于文学的审美立场。所谓美学立场即是穿越现成的理性框架和固有的常识范式,用感官洞悉现实。“美”是一个历史主义的概念,它来自于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文学话语与社会日常话语、意识形态话语之间的复杂关系。但是遗憾的是,我们在目前打工诗人的诗歌中读到的底层,他们的苦难、他们的追求和现有的主流表述并没有太多的差异。今天的中国早已不是19世纪的俄国也不是20世纪初的中国,今天的底层打工者也有了新的特质,无论是他们的生存环境还是他们的思想意识。可是在打工诗人的笔下,流露了的依然是传统而永恒的人道主义立场,悲悯而崇高,却缺乏对于新的底层的追问和思考。面对苦难,除了选择承受、将苦难圣化之外,能否有更主动的表达?面对将来,除了表达“我们用笔用沉甸甸的责任/构筑不朽的打工精神/通向我们幸福理想的家园”(罗德远《我们是打工者》)这类有几分无奈的倔强宣言,能否有更有创造力的想象?正如马尔库塞所言“美将在对生活世界的改造中,也就是说,在成为艺术作品的社会中表现出来。”[6](P126)文学世界总是指向一个异于现实的存在。文学虚构绝不仅仅是为了再现现实,虚构所制造的空间暗示了自由、反抗和超越。

也因为如此,“以情动人”就不是文学或者说是打工诗歌的最高追求,更重要的是“情”背后的“思”。所以,对于今天的打工诗人而言,如何形成诗人个体对世界的追问,形成对底层、对底难的认识就成了关键。如何使打工诗歌的写作不再是单纯的“苦难写作”,作家对现实的理解是使审美批判成为可能的重要条件。“理解”或者说“思想”决定了一个诗人如何看底层,也决定了他怎样写底层,期待打工诗歌能“穿越苦难”。

[1]何轩.新世纪打工诗歌研究述评[J].云梦学刊,2010,31 (2).

[2]张未民.关于“在生存中写作”[J].文艺争鸣.2005,(3).

[3]郑小琼.郑小琼诗歌及诗观[J].诗选刊.2005,(Z1).

[4]刘波.当下底层诗歌的“仿真化”[J].诗选刊.2010,(4).

[5]肖开愚.相对更好的现实[A].此时此地[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

[6]马尔库塞.论新感性[A].审美之维[C].北京:三联书店, 1992.

Self-presentation of the Lowest Rung in“Rural Workers'Poems”

G UO Fang-l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Yangtze Normal University,Fuling,Chongqing 408003)

I227

A

1671-9743(2011)03-0061-03

2011-02-23

2009年重庆市长江师范学院院级课题,项目编号:09jky084。

郭芳丽(1980-),女,湖北宜昌人,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讲师,硕士,从事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方面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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