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玉庆
(怀化学院中文系,湖南怀化 418008)
论张爱玲小说中的异国形象
贺玉庆
(怀化学院中文系,湖南怀化 418008)
作为一名在殖民氛围浓厚的上海、香港成长起来的作家,大量异国形象的介入成了张爱玲小说创作的一大特色。从形象学的角度探讨张爱玲作品中的异国形象,发现她塑造异国形象时所特有的双重视角: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看香港;试着用洋人看京戏的眼光来看中国。异国形象不仅仅是表现异国文化的语言符码,更重要的是成了作者对自我本土文化反视的符码。
张爱玲; 异国形象; 文化
Abstract:As an author,Zhang Ai-ling grew up,influenced by colonialism in Shanghai and Hongkong.One of the most peculiar characters of Zhang Ailing's works is that many foreign images have intervened.If we study those foreign images from perspective of image point of view,we can find special double viewpoint in her fictions.One is trying to observe Hongkong as Shanghai people's view.the other is trying to look at China just like the foreigners appreciating the Opera of Beijing.That is,the foreign images reflect the local culture much more than the foreign culture.
Key words:Zhang Ai-ling; foreign images; culture
张爱玲以其对市民文化的生动描绘与深刻揭示而著称,但我们一直忽视了,她这种对市民文化的凝视与审视,却正是从异国形象的感知开始的。想当初,迅雨(即傅雷)在《论张爱玲的小说》里曾对《倾城之恋》和《连环套》这两篇小说颇有微词。他认为在《倾城之恋》中“范柳原真是一个这么枯涸的人吗?关于他,作者为何从头至尾只写侧面?在小说中他不是应该和流苏站着同等地位。”而《连环套》中的人物“不是外国人,便是广东人”,都“缺少真实性,全都弥漫着恶俗的漫画气息”。[1](P64,67)如果从形象学的角度去看,我们终于明白傅雷所指出的不足恰恰是异国形象的介入造成的。想象所产生的偏离,属异国形象创作中出现的正常现象。“这种再现固定于主体的无意识,并且确定其外延的方向和了解他人的自我模式。可以说——就现实而言,形象可能是一种变形。”[2](P121)这种变了形的异国形象就像一个灵敏的显示器,显示了各种观念,蕴藏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呈现出许多有意味的问题。不过,迄今为止,研究者对张爱玲作品中的异国形象仍关注不够,本文尝试从形象学的角度对张爱玲作品中的异国形象作一分析。
一
异国形象是形象研究的基本对象,按照巴柔的界定,异国形象是“在文学化,同时也是社会化的运作过程中对异国看法的总和。”[3](P155)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异国形象借助异国人物、异域风俗、甚至叙述人或人物的话语等多种形式来表述。
首先,作品中的异国形象给人印象最为直接、最为明显的就是异国人物的外貌描写。如《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艾许太太“她是高高的,驼驼的,穿的是相当考究的花洋纱,却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点像个老叫花子。小鸡蛋壳藏青呢帽上插着双飞燕翅,珠头帽针,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卷发,非常的像假发,眼珠也像是淡蓝磁的假眼珠。”[4](P153)《连环套》中雅赫雅·伦姆健“他养着西方那时候最时髦的两撇小胡子,须尖用胶水捻得直挺挺翘起,临风微颤。他头上缠着白纱包头,身上却是挺括的西装。”而米耳先生呢是“胡须像一只小黄鸟,张开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双目,惟恐左右两眼瞪人瞪惯了,对翻白眼,有伤和气。头顶已是秃了,然而要知道他是秃头,必得绕到他后面去才得知,只因他下颏仰得太高了。”[4](P178,190)逃难到上海的犹太人“格林白格先生是个不声不响黑眉鸟眼的小男子,满脸青胡子碴,像美国电影里的恶棍。”[4](P236)而那个导致罗杰最后走向死亡的贪婪粗俗女人“哆玲妲是带有犹太血液的英国人,一头卷曲的米色头发,浓得不可收拾,高高地堆在头上;生着一个厚重的鼻子,小肥下巴向后缩着。微微凸出的浅蓝色大眼睛,只有笑起来的时候,眯紧了,有些妖
其次,从作品中我们感受到的异国形象的存在来自于小说中异域风俗习惯的描绘。《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梁太太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因为长时间生活在香港,她的生活里融进了很多异域的习俗:为司徒协饯行,通晚又是牌局又是跳舞,整个儿是玩了个通宵。开园会,更是英国19世纪的遗风。因为英国难得天晴,到了夏季风和日丽的时候,爵爷爵夫人们往往喜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这种半正式的集会
——梁太太更是青出于蓝,园会上,不仅请了唱诗班的少年英俊、天主教的尼姑以及香港交际界的一些人物。期间,有唱歌有弹琴,吃巧克力蛋糕,用刀叉吃冷拼盘。《倾城之恋》里的老英国式舞场、海边日光浴里的海滩、凉棚、裸露的背脊无不充满了异域的色彩。《连环套》里英国人米耳先生对英国饮酒习俗的介绍也让人感觉到浓浓的异域色彩:客人一到,便送上雪梨酒,宴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戏后又换上一杯威士忌。难怪霓喜会纳闷:“怎么来了这么一会儿,就没断过酒?”因为“我们英国人吃酒是按着时候的,再没错。”用羊脂烙饼蘸咖喱汁来吃更是异域饮食的习惯。也许是主观向往相异性所特有的好奇,张爱玲从小就有“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书”。[4](P108)很小的时候她就羡慕洋派母亲“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的打扮,渴望八岁梳爱司头,十岁穿高跟鞋。这些童年的记忆和向往使张爱玲小说中异域风俗的描写充满了诗情画意。在这迷人的异域风俗习惯描写的背后,隐约透露出本土生活的单调、沉闷和保守。
第三,从叙述人的议论或者人物的话语中可以深刻体会到异国形象的特征本性。在张爱玲的小说中,间接展示异国形象特性的地方也很普遍。如王士洪说他那曾在英国留过学的妻子娇蕊是“跟外国人学会了怕胖,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动不动就吃泻药。”振保曾警告娇蕊“你还没玩够?”“别忘了你是在中国。”[4](P141,146)梁太太劝说薇龙是“我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4](P41)童世舫对长安解释吃得不多的原因是“外国菜比较清淡些,中国菜要油腻得多。——”[4](P121)霓喜的养母在和印度商人讨价还价时说“脚便是大脚。我知道你老板是外国脾气,脚小了反而不喜欢——。”[4](P180)在《桂花蒸 阿小悲秋》里,当女佣和哥儿达的女友说了一通之后,叙述人评述说:“外国话的世间永远是欢畅,富裕,架空的。”阿小和对门的佣人秀琴曾这样谈论各自的东家“我们东家娘同这里的东家倒是天生的一对,花钱来得个会花,要用的东西一样也不舍得买。那天请客,差几把椅子,还是问对门借的。面包不够了,临时又问人家借了一碗饭。”“那她比我们这一位还大方些。我们这里从来没说什么大请客,请起来就请一个女人,吃什么我说给你听:一块汤牛肉,烧了汤捞起来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样——。”[4](P184-185)外国人怕胖;男女交往相对随便,在意彼此之间是否有爱情;外国人不重请客送礼,不重添置家用物品,喜欢自己享乐。“他者就是可使我们——换一种方式思考问题的东西,我‘看’他者,但他者的形象也传递了我自己的某个形象。”[3](P123)在这里,作者隐喻性地传递了国人的特性:讲究男女之大防,重女性的贞节,不重爱情的有无;好请客送礼;言语交流多半是沉闷而实在的;守规矩,不敢放浪,有一种“约束的美”。
二
“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看香港的”[4](P20)作为中国人,张爱玲的文化身份在形象创造中为创造者设定了一种先在的视域,而这种视域是创造者文化取向和价值判断的基点。她所观察到的异国形象加入了作者文化和情感等主客观因素,并不象当地人希望她看到的那样。她在描绘异国形象时,总是传递着本文化的信息。正如巴柔所说“‘我’注视他者,而他者形象同时也传递了‘我’这个注释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在言说者、注视者社会与被注视者社会间的这种关系主要具有反思性、理想性,而较少具有确实性。”[3](P157)所以张爱玲的小说才会出现“西班牙女修士的行为,简直和中国从前的三姑六婆一模一样。”“而非她这部小说应有的现实”[1](P428)这种现象。事实上,只有“当批判意识为零时,形象与现实相混,且被视为现实。”正如斯宾诺莎所说“想象,就是必要的改变”。[3](P44)傅雷的评论恰恰无意中道出了异国形象所具有的两极性;同一性和相异性。张爱玲在这里既表达出了外国尼姑与我国普通女性的同一性:爱走街串巷,传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同时,又通过服饰、饮食等写出了彼此的相异性。因为“比较文学意义上的形象,并非现实的复制品(或相似物)它是按照注释者文化中的模式、程序而重组、重写的。”[3](P157)所以在《连环套》出现“人物缺少真实性,全都弥漫着恶俗的漫画气息”的情况也就不足为怪了。形象不仅是一种通过对他者的翻译去满足最大数量的读者的期待,同时也是一种对自我的翻译。也就是说,作者往往通过潜在的视域帮助读者在破译异国形象的同时更好地认识自身。因为“异国形象也可以说出关于自身文化(‘注视者’文化)有时很难设想、解释、承认的东西。异国形象可将本民族的一些现实转换到隐喻层面上去。”[3](P123)如张爱玲笔下的哥儿达、伦母健、乔琪等外国男人一律是体格健壮、风流倜傥。作为主体创造者的张爱玲通过异国形象不仅表达了对一个与自我相异的文化的认识,更重要的目的是把对本国男人的诠释投射在这些外国男人身上,她将这些人物作为对自我提问的简单方式,悬置起以往描写中我们相信的东西,打开和展示了现实新的层面。作者就是通过这样的书写策略达到了对中国传统男性的自我反视。
“用洋人看京戏的眼光来看看中国的一切,也不失为一桩有意味的事。”[4](P21)很明显,张爱玲懂得“他人是我和我本身之间不可缺少的中介,我对我自己感到羞耻,因为我向他人显现。而且通过他人的显现本身,我才能像对一个对象做判断那样对我本身作判断,因为我正是作为对象对他人显现的。”[5](P292)用他者的眼光来反视自我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处处可见。如在《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在相亲时做出了让我们国人匪夷所思的选择,他看上了会跳舞有东方女性情调却已年近30岁的离异女子白流苏,放弃了待字闺中冰清玉洁的少女宝络。作者借助范柳原的眼光反视出我们本土文化的可笑:离了婚的女子是“败柳残花”,诗礼人家是“不准学跳舞的”。张爱玲的作品还特别重视我(和注视者文化的替代物)与他者对立的划分原则,我——叙述者——本土文化与他者——人物——被描述文化,被作者设计成一组组的对立面,彼此形成互补、互为参照的关系。在人物的选择上,往往是一个外国男子和一个中国女子,或者是一个中国男子和一个外国女子。他们不仅仅是男女的对比,而且还有野蛮与有教养、上等人与下等人、强者与弱者、未开化的与文明的对比。如哥儿达和丁阿小、伦母健和霓喜、乔琪和葛薇龙等。其中那些异国或异国化人物在文中都扮演了主人、强者、有教养、文明这样的角色。通过这些洋人或混血儿的优势反衬出已沦为殖民地的人们的生存困境和遭受的屈辱。当时,殖民者纷纷在中国的领土上划地为界,这种有辱祖国主权的行为让所有的国人看到了自己国家政治的腐败和经济的落后。在科学的理性的层面上作者肯定了西方文化,在作品里她把异国人物设置为主人、强者的角色,通过他们的眼睛来看当时的中国和中国人,这好像有点背离了中国人对“洋鬼子”仇视心理这一约定俗成的描写。事实上,这种处理恰好准确地折射了当时弱国子民的真实处境。但在伦理的和情感的层面上作者对其还是有所排斥,有所否定,其笔调也常常带有嘲笑和戏弄的意味。在她的小说中,外国人物的肖像大多是以漫画式的笔墨被表现出来的,在叙述中少有情感上的“亲近”。像上文出现的“老叫花子”“假发、假眼珠”“电影里的恶棍”等词汇很明显地表达了作者的厌恶心理。毫无疑问,张爱玲这种对立关系的设置,主要的目的是在注视他者、言说他者的同时,借助他者的眼光,达到最终实现言说自我。正是借助他人的显现和注视,张爱玲的自我意识才被唤醒和得以深化。“我们知道,如果没有‘异’的存在,人们将无法认识自我,西方只有在面对东方的时候才知道他们的自我。”[6](P47)同样,作为东方人的张爱玲只有在面对各种各样的异国形象时,她才更清楚地认识了自我。
三
张爱玲小说中的异国形象得以展现在读者面前与作家出生的年代和她的人生经历不无关系。近现代是中国遭受外国殖民统治的屈辱时期,香港和上海聚集了大量涌入中国的外国人,此时的两地都处于西方文化模式和中华传统文化模式碰撞交汇的中心。这一历史阶段中的中国文学、文化是与对西方的介绍、描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明清两代对异国形象的描述主要散见于各种日记、笔记和游记中。到了现代,对外部世界、对异国及异国人的认知和看法在文学创作中开始有所表现,如老舍、郁达夫等作家所创作的作品里就描述过异国形象。张爱玲小说中的异国形象的描写不仅与当时的殖民统治有关,更重要的是与她的人生经历有关。张爱玲的家世和大多数中国现代作家不同:她出身显赫门第,家里有前朝的豪华,很早就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两三岁的时候就坐到母亲的铜床上,跟着母亲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家里还为她和弟弟请了私塾先生。同时又接触到了西洋文化。其父不仅藏有萧伯纳的书,这本藏书上还有父亲的英文名“提摩太·C·张”,并署有英文年月。母亲和姑姑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远涉重洋,母亲回国后,她便住进了母亲和姑姑那充满西洋情调的公寓。母亲还告诉她:“英国是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当时的张爱玲是弹钢琴,学英文,一派洋式淑女的风度,喜欢阅读老舍那充满异域情调的《二马》,声称“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厚重的传统文化和洋派的西方文化撞击着小小的张爱玲。在她的小小年纪的印象里,以父亲为代表的一切“什么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它“永远是下午”“懒洋洋灰扑扑”的。而母亲和姑姑的公寓是“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有些我不大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都在这里了。”[4](P108)她就读的圣玛利亚女校大部分由英美人担任教授,香港大学几年的求学加深了她对异国形象的印象,也让她有了一种新的比较的眼光审视自我。
张爱玲的小说塑造了未曾被以往作家所特别关注的生活在殖民地国土上的异国形象,展现了与本土文化相异的他者文化的某些特性。像她作品中那些凝聚着作者想象与记忆的异国人物,无论是用作陪衬还是扮演主角,他们都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表现异国文化的语言符码,展示了异彩纷呈、充满神秘色彩和异域风情的各类文化形态,极大地拓展了人们的认知空间。更重要的是传递了本土文化的信息,凸显了创作者在审视和想象着“他者”的同时,也在进行着对自我文化的审视和反思。本文对此只进行了初步的探讨,还有很多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的课题,比如,张爱玲对外国人的描述与同时代其他作家相比显现出何种特色?这一特色的形成基于何种原因?这呼唤着更多的关注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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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萨特.存在与虚无[M].上海:三联书店,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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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Foreign Images in Zhang Ai-lin'S Fiction
HE Yu-q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aihua University,Huaihua,Hunan 418008)
I207142
A
1671-9743(2011)03-0055-03
2011-01-13
贺玉庆(1965-)女,湖南溆浦人,怀化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从事张爱玲小说方面的研究。娆。”[4](P41)沁西亚的新郎只“是个浮躁的黄头发的小伙子,虽然有个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没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旧白色西装。”[4](P136)阿小的“主人(哥儿达)脸上的肉像是没烧熟,红拉拉的带着血丝子。新留着两撇小胡须,那脸蛋便像一种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鸡蛋,已经生了一点点小黄翅——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体态风流。”[4](P181)这些肖像描写,道出了外国人与本土人不同的相貌特征:高鼻、浅蓝或灰色的眼睛、黄色卷曲的头发、几撇小胡子——肖像描述的背后也写出了像米耳先生一样的作为中国地方的外国官那份傲慢和目中无人。同时通过“老叫花子”“假发、假眼珠”“恶棍”等词汇传递了作者的价值取向和情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