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生醒觉竟伤逝,今世混沌只半生*——亦舒《我的前半生》与鲁迅《伤逝》的书写比较

2011-08-15 00:43杨雅洁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亦舒涓生子君

杨雅洁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前生醒觉竟伤逝,今世混沌只半生*
——亦舒《我的前半生》与鲁迅《伤逝》的书写比较

杨雅洁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鲁迅的《伤逝》是从男性角度写感情蜕变的故事,亦舒的《我的前半生》写的是同样的主题,但是却写出了不一样的结局。这种变化为我们展示了不同时代背景下男女作家对婚姻的不同诠释,以及女性在新时代中的不同选择和不同命运。

《我的前半生》;《伤逝》;婚姻;女性;独立

亦舒的《我的前半生》是个很有趣的作品:书名和溥仪的名作相同,而书中的主人公子君和涓生,正好是鲁迅先生《伤逝》中的主角名字。亦舒也许是在为《伤逝》写续集,一个香港式的续集。她坦言她的目的就在于探寻新时代下女子的不同选择和命运。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和鲁迅是持同样观点的:爱情可以带进婚姻,却不能用爱情来维持婚姻。有种流行说法认为:《伤逝》中涓生和子君婚姻失败的主要原因就是子君不能独立,因此在被涓生遗弃之后便悲惨的死去。而《我的前半生》在某种程度上对这种提法做出了一个解答,因为里面写的便是子君获得独立之后的情况——她并不是和涓生幸福的生活下去,而是重新开始,奔向新的幸福而去。同是男弃女的故事,两个作家写出来的却是不同的结局。

一、性别差异下的不同视角

鲁迅的《伤逝》是从男性的角度写感情蜕变的故事:子君在与涓生结合后沉溺于小家庭,她的生活完全以侍奉丈夫为中心,生命的激情完全被柴米油盐给消磨了,最终被丈夫涓生以她不能跟上自己的进步为由抛弃。《伤逝》写得很惆怅,涓生真诚的悔意让读者不忍多加责怪,反而会不由自主地埋怨子君做得不够好,涓生变心有理。在《伤逝》中,鲁迅在女性问题上的见解是具有超前性的,比如经济独立,对女性意识不觉醒的批判等。但是,毫无疑问在这其中所隐含的作者立场是男性的立场。书中有一句名言:“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貌似客观,但仔细听起来好像感觉是婚后子君的停滞不前破坏了爱情。但是,反过来说,从爱情到婚姻的转化中,双方都应该及时做到从恋人到夫妻这一转变,在这一方面,其实只有子君做到了。子君每天任劳任怨的侍奉丈夫,由一个充满梦想的热血青年变为一个只为柴米油盐操劳的家庭主妇,可以说子君承担了做妻子的责任。而涓生却依然沉浸在浪漫的爱情美梦中,他觉得即使结婚也应该继续保持热恋时期的感觉,他忘记了生活需要实实在在的物质基础,只靠梦想是支撑不起现实的。至于精神上的沟通,则需要两个人共同来努力,涓生一味的要求子君进步,而他自己为家庭却并没有付出多少。因此涓生才是真正缺乏爱情更新能力的那个人,只是到最后还要借忏悔之名来一番自我辩护,可以说这完全是以一个男性的角度来叙述故事的。

在传统的男性书写中,女性以一种虚幻的镜中形象被男性作家所塑造,她们因为男性的不同需求而在作品中呈现出不同的形象。不少女性作家致力于改变被书写的命运,要用女性自己的声音来表述女性本身,但是许多人的努力或是还在揭示这种被他者化的弱势状态,或者还停留于扭转两性对抗中的他者地位这一过程本身,她们都还在用一种潜性的反抗的声音说话,以达到从他者到主体的命运改造。[1]

亦舒和众多女性主义作家的不同就在于她主要书写的是走出了“房间”的女性,与男性站在同一环境中面对面竞争着的女性,她已经走出了两性对抗的纠缠,以一种主体的姿态进行自我表述。[2]在亦舒的书写策略中,女性成为主体,男性成为一种“他者”,被女性的需要而随意塑造的他者。

因此从亦舒的视角来看,子君的悲剧大半是由于涓生的软弱性格所致。她在《我的前半生》中设定的子君与涓生,虽然所处时代和经历与鲁迅所写的大相径庭,但其内在的性格还是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子君的坚强被家务琐事掩盖,长期金丝雀般的生活使整个人渐渐变钝;涓生虽是开有自己诊所的医生,但本质却是个迟钝被动的人。相同的性格角色设定,在亦舒笔下却写出了另一番境界:在这个日渐宽容的社会里,被厌弃的女人只要自尊自爱,就不再是只有死路一条。子君离婚后,被丈夫变相赶出家门,只得一间小小的公寓栖身,赡养费仅够交月供。她痛定思痛,在好友的帮助下得到一份卑微但自食其力的工作。其间的艰辛不言而喻,但她终究挺了过来,并发现了自己在陶艺上的天份,还与师傅合伙经营起了陶艺制作。与女儿的紧张关系也变得如同姐妹一般亲热,最后还在探视国外读中学的女儿期间结识了她真正的终生良伴。

二、不同时代下的思维差异

鲁迅在批判了子君的女性意识不觉醒的同时,也批判了社会,他认为爱情问题与社会问题是紧密相关的。如果社会得不到变革,女性的社会地位得不到提高,男女地位达不到平等的话,将不会有真正的男人和女人,将不能消失了叹息和苦痛。[3]在鲁迅所处的时代,女性由于没有经济独立而往往受制于人,妇女解放也只能是一句空话,爱情曾让她们有过获得解放的幻觉,然而一旦爱情消逝,打击就是致命的,因此《伤逝》中的子君在失去爱情后只能寂寞地死去。

当时的社会是不允许婚姻自主的,更何况子君为了爱情离开家庭而投入了涓生建构的新家庭中。他们的爱违背了当时的道德,为社会所不容,所以涓生为此也丢掉了工作。当爱情问题遇到了生存问题的时候,爱情便无所寄托了。男性往往更注重的是现实,在他们的思想中,爱情只是生命的一部分,于是涓生便舍弃了他与子君的感情而另找生路。而女性自古以来就是以感情为第一位的,在子君的生活中,爱情就是她的全部,于是两人选择的道路便出现了分歧,因此结局只能以悲剧收场。在《伤逝》中,子君与涓生的爱情并没有建立在双方平等自由的基础之上,也没有建立在开放的社会之中,因此悲剧的命运是可以肯定的。鲁迅认为女性意识的觉醒至关重要,子君的悲剧实质上也是她女性意识欠缺所致,她的所谓觉醒只是从“我是父亲的”到“我是丈夫的”这一身份地位的转变。[4]在上个世纪20年代的社会环境中,鲁迅还无法清楚的看到女性可以去往的路。对于有足够的勇气走出家门的女性,结果也只能像鲁迅在《娜拉走后怎么办?》中所说的两条路:要么堕落,要么回来。因此,鲁迅能找出女性不幸的根源,却无法指明女性的独立自主的道路。

而亦舒可以为女性重新设计并找到自强之路,因为社会和时代变迁自然得出了结论:女性可以投入社会,在工作中摆脱受压抑的地位。在鲁迅笔下,女性问题是社会问题的一部分,如果后者问题得不到解决,前者就只能是空谈了。

如今女性可以和男性一起出去工作,可以婚姻自主,可以争取一切的平等和自由,传统的道德观对女性的压抑已经随着女性更多地融入社会生活而日益减少了,而香港这样一个经济发达、思想中西交汇的国际大都市对女性的束缚更是少之又少。在《我的前半生》里,20世纪80年代的子君大学毕业,嫁给了情投意合的医生史涓生,他们生活条件很好,绝不会为了生存而发愁,但是这样的一个家庭依然遇到了问题,而这个问题,就是在如今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丈夫外遇,因第三者插足而导致的离婚问题。而亦舒在这里的叙述就很客观了,她认为涓生自私、卑怯固然有错,而其中子君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亦舒在这里让子君拥有了自省意识,从自身来寻找失败的原因,她在反省之后认为自己是好母亲,但却并不是好妻子。婚后辞职当起家庭主妇的她过于专注家庭而与社会脱节,逐渐变得越来越呆板无趣。由于缺乏交流而忽视了丈夫的感受,他们感情日渐疏远。值得庆幸的是,她在离婚之后努力改变自己的思想,拥有了自己的事业并重拾自信。因此在亦舒看来,个人对自己的命运起着更为重要的作用。

三、不同氛围下的读者群差别

仔细品味,我们会发现鲁迅并没有否定涓生的选择,因为他认为涓生既然已经不爱子君了,那就应该说出来。假如不说,那就是欺骗,就是虚伪,是对子君情感和尊严的极大伤害。[5]鲁迅先生以他犀利的笔锋道出:产生悲剧的真正根源是社会的罪恶和世俗的偏见。鲁迅在《伤逝》中写出了涓生的两难处境,对涓生寄予了深刻的同情,鲁迅的《伤逝》采取的是“涓生手记”这种自我独白式的叙事方式,将涓生作为第一人称的叙述人,女性子君的一切由男性涓生来叙述。当时,鲁迅对《伤逝》的潜在读者预设中包括了五四男性精英知识分子。[6]

相对而言,作为女性作家的亦舒则对退居家庭的女性给予了更多的理解。当然这也是非常热门的一个话题,当今社会中,出轨、第三者这类词语我们都耳熟能详,亦舒抛出这么一个题材来谈,本身就已经非常吸引大家的眼球,而爱情小说的读者群本身多数为女性,所以其中的女主人公如何处理这类问题,自然被读者所关注。在亦舒看来,爱情当中,个人因素所占的比重是远远大于社会问题的,这个观点自然与现代社会中女性得到解放是分不开的,因此在《我的前半生》中,她并没有一味地表现男性的冷漠与多变,而主要展示子君在婚姻破裂之后的醒悟和走向自立的心路历程,是站在女性角度对现代社会中常见婚姻问题的冷静分析和反思。

书中包罗万象,包括女人工作中所面对的压力以及工作的辛苦,子君的好友是成功女性,很受赏识和器重,然而她也有自己的苦衷:“低级有低级的好处,人家不好意思难为你,只要你乖乖地,可以得过且过,一旦升得高,有无数的人上来硬是要同你比剑,你不动手?他们压上头来,你动手?杀掉几个,人又说你心狠手辣。”[7](P256)亦舒对人物命运的安排与她要迎合消费市场是分不开的。当今社会是一个消费的社会,而香港作为国际大都市,这一特征更为明显。在消费社会中,人们注重的已不是消费品维持人民生存必需的使用价值和实际功能,而是彰显消费者身份、地位、财富的意义价值,消费已从生理的需要演变为心理的需求,所以消费主义也同时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8]现代时髦女性多崇尚小资情调,而这部书便是提供了很多这样的场所以及主人公的小资生活和小资情调。约会场所会是山顶的旧咖啡厅,送礼物是祖母绿耳环,书中对人物的服饰有间或细致的描写,比如谈到涓生的衣领搭配,谈到自己穿的衣服,由翟君的夹杂着白色的头发想到自己的银狐大衣,等等。

四、不同作者笔下的不同结局

鲁迅是亦舒喜爱的作家,《我的前半生》里面的丈夫和妻子名字是涓生和子君,沿用他的小说《伤逝》中人物的名字,似将鲁迅笔下人物放在了现在的时代背景上,但细读下来,感觉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除了社会和时代背景截然不同,其反思的问题也不尽相同。

以前有评论者谈到,亦舒意图塑造出一个新的子君,可是这个新的子君始终想要找一个依靠,骨子里是完全的旧式思想,感觉不到独立自主的快乐,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到达这个精神层面上,甚至还不如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子君。后者虽然结果失败了,但是毕竟是曾经快乐勇敢的自主选择生活,而前者却总感觉是被逼无奈。两本小说,中间隔了几十年的光阴,可是女人究竟进步了多少?

笔者认为,相比鲁迅笔下的子君在婚姻失败之后走向死亡,亦舒笔下的子君在从失败婚姻当中脱离出来后的转变是很大的,她很快便不再自暴自弃,将自己投入到激烈的竞争当中去,在承受打击之后依然能够不断反省,不断完善自己,让自己与社会接轨,开始新的人生。新的子君获得经济独立之后,自尊自爱的她已有资格去赢得她一直所追求的幸福。我们不但无法证明再次选择婚姻是无奈之举,反而感觉到她独立之后发自内心的快乐,如果说没有进步,那么新的子君又怎么会说“靠别人,不如靠自己的双手比较安心”。子君重新回归家庭,看似是一种轮回,其实是一种螺旋式的上升,浴火重生之后的她靠的是自己的勇气和决心,在经历过一次失败婚姻之后,重新开始的她更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幸福。在这个快餐时代,面对许多女子由于吃不了苦或是习惯了受保护而放弃独立的机会,亦舒教女性自强自立,一切靠自己,这样一本励志书能让广大女性朋友深受鼓舞,已属难得。

[1]周霜.言情小说的性别立场——论亦舒的女性书写策略[J].广东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6(2).

[2]贾丽萍.女性视角:从婚恋到社会现实——亦舒的小说世界[J].华文文学,2003(2).

[3]何云贵.“五四”个性解放者的困境——《伤逝》主题解读[J].名作欣赏,2006(7).

[4]黄敏.比较鲁迅《伤逝》与亦舒《我的前半生》女性观之异同[J].哈尔滨学院学报,2006(3).

[5]张军.空洞的平等,错误的爱情,虚伪的人物——重读《伤逝》[J].名作欣赏,2005(4).

[6]许艳.从《伤逝》到《结婚十年》——男女作家眼中的娜拉是如何出走的[J].西安社会科学,2010(6).

[7]亦舒.我的前半生[M].深圳:海天出版社,1999.

[8]张岚.本土视域下的百年中国女性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A Comparison Between Yi Shu’s My First Half of life and Lu Xun’s Grieves for the Dead

YANG Ya-jie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 730070,China)

Lu Xun’s Grieves for the Dead is a story which deals with the sentimental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masculine angle,and in the My First Half of Life,Yi Shu reflects the same theme,but with an entirely different ending.This kind of change has demonstrated that under different time backgrounds male and female writer have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to marriage and female’s different choice and different destiny in the new times.

My First half of life;Grieves for the dead;marriage;female;independence

I210.96

A

1009-1734(2011)05-0029-04

2011-05-08

杨雅洁,在读硕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陈义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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