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平淡”诗风内涵辩证

2011-08-15 00:46王子墨
黄山学院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梅尧臣诗歌

王子墨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梅尧臣“平淡”诗风内涵辩证

王子墨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梅尧臣被誉为宋诗的“开山祖师”,缘于其平淡的诗风在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由于梅尧臣的作品风格多样,也导致了对梅尧臣“平淡”的诗歌特点的不断争论。从梅尧臣诗歌在描写上的追新与锻炼,情感上的深刻蕴藏和形式上的散文化风格方面,对梅尧臣的“平淡诗风”进行辩证分析。

梅尧臣;平淡;诗风;艺术内涵。

梅尧臣,字圣俞,宣州宣城人,世称宛陵先生。《宋史》本传这样写道:“欧阳修与为诗友,自以为不及。尧臣益刻厉,精思苦学,由是知名于时。”[1]299正史肯定梅尧臣在当时的诗名,却并未提到他“平淡”的诗风,仅说他“诙嘲讥刺托于时,晚益工。”梅尧臣几次提到平淡,在庆历六年的一首《依韵和晏相公》里这样说道:

微生守贫贱,文字出肝胆,一为清颍行,物象颇所览。泊舟寒潭阴,野兴入秋菼。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苦辞未圆熟,刺口剧菱芡。方将挹溟海,器小已潋滟。广流不拒细,愧抱独慊慊。疲马去轩时,恋嘶刍秣减。兹继《周南》篇,短桡宁及舰。试知不自量,感涕屡挥掺。[2]268

这首诗颇值得玩味,诗人的意思似乎是到颍州之后,观览物象,游赏佳境,才使得自己情性“稍欲到平淡”。梅尧臣还有一首诗谈到平淡,《读邵不疑学士诗卷杜挺之忽来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辄书一时之语以奉呈》:

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譬身有两目,了然瞻视端。邵南有遗风,源流应未殚。所得六十章,小大珠落盘。光彩若明月,射我枕席寒。含香视草郎,下马一借观。既观坐长叹,复想李杜韩。愿执戈与戟,生死事将坛。[2]845

从这两首诗可以看出,梅尧臣谈到平淡的时候常常不忘提到“周南”、“召南”,在和晏殊的诗里把晏殊的诗比作 《周南》,自己的平淡与之相比就是“短桡”与“舰”。在《读邵不疑》诗里,认为邵不疑的“已造平淡”的诗里有“邵南遗风”。可见梅尧臣心里的“平淡”常与强调比兴的《诗经》挂钩,他的平淡观并非如同字面一样容易理解,它的内涵是复杂的。

欧阳修曾道出梅尧臣诗风的复杂性。他在《梅圣俞墓志铭》中说:“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以老劲。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1]18在欧阳修看来,梅尧臣平淡的诗是早年的作品,晚年则追求 “怪巧”、“老劲”、意蕴深远。不能说梅尧臣的“平淡”的说法是应付晏殊的客套之语,只不过“平淡”并非他唯一的艺术追求。正因为梅尧臣的“平淡”并非一成不变,他的许多诗歌并不能归纳为“平淡诗”,所以产生很大争议,朱东润先生就不认为梅尧臣的诗有所谓的 “平淡”:“他的穷途不免使他的再说话中有些迁就,但是对于自己的诗歌,提法没有变更……他说邵必是平淡,但是自己所向往的是李杜韩,他的企图是手执长戈利戟,在斗争中决一番生死。世上有这样平淡的诗人吗?”[3]13其实,倘若将“平淡”与“愿执戈与戟”这样的斗争精神对立起来,用纯粹淡乎寡味的“平淡”去衡量梅尧臣的诗,确实会不知所措,梅尧臣自己也没有把“平淡”与讲求比兴的《召南》对立起来。当晏殊欣赏梅尧臣那些“寒鱼犹著底,白鹭已飞前”、“絮暖鮆鱼繁,露添莼菜紫”等平淡的句子时,梅尧臣却说“此非我之极致”,对晏殊的赞许颇不以为然。其实,梅尧臣不是不作平淡诗,而是不满足于一味的平淡,梅尧臣对诗歌的雕琢不仅丰富了“平淡”的内涵,有时反而会逸出“平淡”的轨道,走上其他的路子,呈现与“平淡”相反的艺术特征。因而梅尧臣“平淡”诗风的内涵是值得进行一番辩证分析的。

梅尧臣的诗在“平淡”之中包孕着其他特点,它们在一定程度上背离了平淡诗风却又丰富了平淡诗风。可以把它归结为:描写的追新与锻炼,蕴藏深厚的激昂感情,散文化的诗歌风格。

一、描写的追新与锻炼

钱钟鍾书曾经说:“他‘平’得常常没有劲,‘淡’得往往没有味。他要矫正华而不实、大而无当的习气,就每每一本正经的用些笨重干燥不很像诗的词句来写琐碎丑恶不大入诗的事物,例如聚餐后害霍乱、上茅房看见粪蛆、喝了茶肚子里打咕噜之类。可以说是从坑里跳出来,不小心又恰恰掉在井里去了。”[4]14-15钱钟鍾书上述评价可谓击中要害。梅尧臣30岁左右的作品,由于尚未经历大的政治风波,心境较为平和,创作过不少清新自然,贴近日常生活的诗。正是欧阳修所说的“清丽闲肆平淡”。倘若只留下这类诗,梅尧臣也未必会有如此巨大的影响。梅尧臣很快就不满足于这种堆砌的平淡,在平淡的外表下要翻腾出一些波澜。当然,写霍乱、粪蛆之类是比较极端的情况,《鲁山山行》是艺术上比较成功地一首: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2]168

这首诗总体来说符合“平淡”的特点。这首诗妙在颈联。“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梅尧臣用了一个熊爬树的情景。在诗里用“熊”的意象并不多见,尤其对于文人来说,山行往往伴随着幽趣,云水鱼鸟的意象都比较常见。梅尧臣单单用了“熊”,确实给人以“意新语工”之感,使人耳目一新。意象的变化只是他小试牛刀。

再如他的《东溪》:

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短短蒲茸齐似翦,平平沙石净于筛。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2]772

这首诗有点“平得没有劲,淡得没有味”的特点,没什么强烈的感情波澜。但颔联却用了两个醒目的字眼,“老”和“丑”。在一首记述游赏幽致景观的诗里,用这类字眼不多见。梅尧臣用得恰到好处,没有破坏整首诗的意境。用险怪的字句来描摹景色能看出他是从孟郊、贾岛这一类苦吟诗人中学来的,例如孟郊的“老虫干铁鸣,惊兽孤玉咆”(《秋怀十五首》之十二),[5]61贾岛的“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暮过山村》),[6]395不过他们的诗没有梅尧臣的诗显得更加心态平和。

在对描写进行雕琢、追新的时候,斧凿之痕过于刻露,梅尧臣的诗往往又会从平淡之外翻出另外的艺术特点,背离了“平淡”的风格,显出瘦硬与奇崛。“泪落正湿衣,肠翻如转车”(《昭亭潭上别》)、[2]462“青莹鬼火动,不悟前山雨,昏径枭鸟鸣,独行毛发惧”(《夜行忆山中》)、[2]483“鱼寒未动鳞,兽渡时有迹”(《春溪水》)、[2]543“鲤鱼相随不知数,老蛤衔泥在深处”(《暮雨》)[2]481这样的诗句俯拾即是。这些诗句不能归纳进“平淡”的范畴,梅尧臣的“平淡”被他的刻画与锤炼所掩盖,他爱用一些感官冲击比较强的字眼,起到一种耐人咀嚼、醒目惊人的艺术效果。

陆游曾经评价梅尧臣的诗:“锻炼无遗力,渊源有自来。平生解牛手,馀刃独恢恢。”(《读宛陵先生诗》)梅尧臣的诗特别强调炼字,往往一两个突出的诗眼使整首诗焕发出灵动的光彩。如“山形无地接,寺界与波分”(《金山寺》),[2]191“窗间晴气入,空际昼凉生”(失题),[2]202“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梦后寄欧阳永叔》),[2]803“对山怜去鸟,隔树识游人”(《与道损仲文子华陪泛西湖》)。[2]383这些诗句往往动静结合,使梅尧臣从“平淡”之外焕发出生气,并不给人枯燥乏味之感。正像朱熹说他的:“平淡中有意思。”

梅尧臣的诗有追新的一面,有时却追求得过分,写出一些不伦不类的诗。如《十一月三日病后始入仓》:

曾非雀与鼠,何彼大仓为,狐裘破不温,黄狗捕其皮。霜花逐落月,缀在枯槁枝,予年过五十,瘦寝冰生肌。[2]642

这类诗往往诗味不够,过于俚俗。梅尧臣写诗的素材往往近取诸身,任何事物都往诗里写,虽说开拓了诗歌描写的范围,但艺术上却欠缺雕琢,比如《扪虱得蚤》:

兹日颇所惬,扪虱反得蚤。去恶虽未殊,快意乃为好。物败谁可必,钝老而狡夭,穴蚁不囓人,其命常自保。[2]398

这种诗翻来覆去说一些毫无新意的道理,从“平淡”中反而翻出了恶俗。朱熹就曾说他:“他不是平淡,乃是枯槁。”[1]64虽未指明是哪一首诗,但恐怕与梅尧臣这类描写细物乃至俗物,却又开拓不出新的艺术境界,只是发些浮泛的议论不无关系。

欧阳修的诗里说道,“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1]8梅尧臣的诗歌在平淡之外开掘出瘦硬的特点,力求表现出一些崎岖波折。严羽曾说:“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这类平淡恐怕是指梅尧臣学贾岛、孟郊那类在平淡氛围里造出奇崛的诗。所以,梅尧臣不满足纯粹的“平淡”,他要追新,表达一些他人所不道的东西,但有时流入追新的一面,就显得诗味不足,雕琢不够,甚至有些恶俗了。

二、蕴藉深厚的感情

梅尧臣曾多次应举,却不曾及第,宋代科举之路已大大放宽,梅尧臣不能通过科举做官,心中有老大的凄凉与不甘。由于长期沉沦下僚,有广泛的社会阅历,常常对贫苦百姓与社会不公抱以极大的同情与不满。又卷入庆历党争,政治上的颠簸加剧了他内心的不平。梅尧臣多次表述过他的诗歌追求,“我于诗言岂徒尔,因事激风成小篇。辞虽浅陋颇克苦,未到二雅未忍捐。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答裴送序意》),[2]300“直辞鬼胆惧,微文奸魄悲。不书儿女书,不作风月诗。唯存先王法,好丑无使疑”(《寄滁州欧阳永叔》),[2]330“圣人于诗言,曾否专其中。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自下而磨上,是之谓国风。雅章及颂篇,刺美亦道同。不独识鸟兽,而为文字工”(《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2]336从这些能看出来梅尧臣要求诗歌要像韩愈的“物不得其平则鸣”和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朱东润先生否定梅尧臣平淡的立论就是在于梅尧臣强调诗歌与社会的联动,将诗歌当做斗争的工具。能否因此就否定梅尧臣的平淡还有待商榷。试举几个例子:

南山尝种豆,碎荚落风雨。空收一束萁,无物充煎釜。 (《田家》)[2]93

无能事耕获,亦不有鸡豚。烧蚌晒槎沫,织蓑依树根。野芦编作室,青蔓与为门。稚子将荷叶,还充犊鼻裩。 (《岸贫》)[2]470

九陌无人行,寒月净如水。洗然天宇空,玉井东南起。我马卧我庭,帖帖垂颈耳。霜花满黑鬣,穴欲致千里。我仆寝我厩,相背肖两巳。夜深忽惊魇,呼若中流矢。是时兴我怀,顾影行月底。唯影与月光,举止无猜毁。吾交有裴宋,心意月影比。寻常同语默,肯问世俗子。(《月下怀裴如晦宋中道》)[2]578

这三首诗,前两首可归为一类,后一首是另一类。他们的共同点是都蕴含着深厚的感情,但都用看似“平淡”的形式去表现。《田家》无一句议论,但最后用一句“空收一束萁,无物充煎釜”表现出作者的同情。这首诗里,作者隐去了激昂感情的外在表现,在看似平淡的笔触里蕴含锋芒。《岸贫》则更进一步,全诗更像是在描写一幅农村的生活画卷,只不过场面过于寒酸,表现了赤贫农民的艰辛生活,梅尧臣用这首诗平铺直叙了一幅图景,不仅隐去了感情,也几乎隐去了作者本体,把它当做连贯而客观的场面描写,将他的同情隐含在平淡的描写中。《月下怀裴如晦宋中道》则是诗人对自我的关注,是他心灵的激荡。诗人内心的愤懑与战栗在静谧的月夜爆发,这首诗的开端还是一片饶有韵味的平淡场面,然而随着作者“夜深忽惊魇,呼若中流矢”,一场噩梦惊醒,情感的激荡打破这些平静,在动荡中感到深深的不安,这首诗可以视作一种过渡,激昂的情感倘若诗人不加以节制,梅尧臣的诗就会转向充满战斗锋芒的路子,与平淡相反,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像上面列出的这些诗,都是有物、有事、有情的,梅尧臣时而以平淡的口吻道出,时而却又顾不得平淡,毕竟“平淡”并非梅尧臣唯一追求的风格特征,他常常难以抑制内心的情感,从而打破了一贯的平淡。班固在《离骚序》里批评屈原,“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 ”[7]49-50加上《礼记》所载,“温柔敦厚,《诗》教也”。[8]843所以自古以来,正统诗教对直抒胸臆或是批判得不留情面是否定的,要求诗人“婉转附物”,曲折表达。梅尧臣倒是多次“越位”,如《陶者》、《猛虎行》、《书竄》,都是直书无隐,感情喷薄而出,丝毫不留情面,只求一吐为快,顾不得“平淡”了,反而十分得激切、张扬。

梅尧臣的诗“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很难用一个简单的词汇去定义所有的作品。梅尧臣并非一个举旗标榜“平淡”的诗人,与只求“清空”、“蕴藉”而掏空情感与“质实”的浙西词人不同,梅尧臣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批判精神使他无法将诗歌顺着平淡的路子开掘到底,锋芒与情感填充了“平淡”的空间,因而使得诗歌滋味醇厚,有时不仅不平淡,反而是辛辣了。

三、散文化的诗歌风格

“以文为诗”在唐诗中就曾出现,韩愈就是一例,一首诗娓娓道来,夹叙夹议,诗歌的容量增大,句子增多。梅尧臣说自己“既观坐长叹,复想李杜韩”,至少在“以文为诗”的特点上,他倒是有些受韩愈的影响。梅尧臣有时用诗骂起人来、动起怒来也是不急不慢,侃侃而“骂”的,比如《猛虎行》、《书竄》。至于描写日常生活,梅尧臣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平铺直叙,随物婉转,内蕴丰富。他所擅长的散文化的诗歌风格,由于句子数量的增多,拉长了篇幅也拖缓了感情,使得诗歌的感情流露变得舒缓自然,给人行云流水的平淡之美,形成了他平淡诗风的一个方面,是对“平淡”内涵的丰富。他的作品被后人称作“宛陵体”,南宋的陆游,清初王士祯等人都十分激赏,大量效仿。

刘克庄这样评价梅尧臣:“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1]109王应麟又评价说:“梅圣俞之闲淡……虽时有宋调,而多近唐人。”[1]190他们都肯定了梅尧臣在诗歌史上承上启下的作用。如钱钟鍾书所说:“宋诗还有个缺陷,爱讲道理,发议论;道理往往粗浅,议论往往陈旧,也煞费笔墨去发挥申说。这种风气,韩愈、白居易以来的唐诗里已有,宋代理学或道学的兴盛使它普遍流播。”[4]7梅尧臣的诗如果说真的为宋诗开辟了道路,那么爱发议论,并且时而迂腐,梅尧臣倒是起到了不好的示范。如《辩疑赠献甫》:

一客逢吠狗,无箠制狗狂。一客叱狗吠,一客言狗良。良狗岂妄吠,好言已莫详。言乃仁之趋,叱乃义所当。趋仁不顾义,非是助狗猖。吾今不疑仁,仁义嗟何妨。[2]798

不仅道理浅薄无聊,而且毫无诗味。有时梅尧臣将这种散文化的风气引入他一些日常生活的诗里,倒产生了一些平淡有味的诗。如《宣州环波亭》:

冒暑驻轮毂,徘徊北壕上,栋宇起中央,芙蓉生四向。今吾太守乐,慰此郡人望。雨从昭亭来,水入句溪涨。蜻蜓立栏角,朱鲤吹荷浪。岸木影下布,水鸟时引吭。心闲不竞物,兴适每倾酿。薄暮咏醉归,陪车知几两。[2]462

梅尧臣这首诗的“平淡”更多的体现在心境上。“心闲不竞物,兴适每倾酿”是诗人内心的宁静。在诗里有景有情有议论,正是梅尧臣诗歌的一个特点。这种诗在梅尧臣的集子里很常见。如《晚坐北轩望昭亭山》:

少客两京间,熟游嵩与华。归来宛溪上,厌往昭亭下。何以厌昭亭,衰迟倦驱驾。况复惭咏歌,嘉辞前有谢。咀嚼在人口,甘美如食蔗。方向陶渊明,苦语近田舍。节行固不变,出处亦多怕。常防恶少年,豪横使出胯。譬如故将军,尚被亭长骂。不若守弊庐,读书至中夜。[2]531

这首诗里梅尧臣自比陶渊明,是后世学者认为梅尧臣“平淡”的论据之一。值得注意的是最后梅尧臣依然抒发了内心的不平,“常防恶少年,豪横使出胯。譬如故将军,尚被亭长骂”。只不过由于向晚的环境,以及作者此前较长篇幅的铺垫,使感情不再那么激切,也变得舒缓有余,拿捏自如了。在诗的末尾加上一两句议论是梅尧臣的惯常做法,相类似的还有 《九月十一日下昭亭舟中》、《次韵和吴季野游山寺登望文脊山》、《寄题滁州醉翁亭》等。这类诗往往前半部分描摹景物,平淡自然,最后要翻出一些议论。尽管有议论,却被景物所冲淡,变得更加柔和。

平心而论,这种散文化的诗歌风格一定程度上扩大了一首诗的内涵,能包孕更多的内容,也较容易冲淡一首诗的感情,使之流入平淡乃至平庸,有时导致写景不够集中,抒情不够深厚,正像毛泽东中所说:“韩愈以文为诗;有些人说他完全不知诗,则未免太过……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腊。”[9]这句话未免绝对,但从梅尧臣来分析,有些散文化的夹叙夹议的诗,描写工巧,语句流丽,感情却平淡不少。

陆游曾经做了8首仿效“宛陵体”的诗,都是五言古体,这几首诗“一则径取宛陵以文为诗的典型题材,用诗歌代替书信,其精彩处在复述对方书信内容时能够做到意同语异且情辞俱;一则学宛陵在平淡中间出怪巧排奡,此为宛陵不为人熟知的一面,一则学宛陵在平实的语言中析情洞理,或借以物,或借以事,为宛陵最具有‘真味’的一面。”[10]可见陆游有意学习梅尧臣五言古体诗歌中平淡的一面,钱钟鍾书也推断道:“抑自病其诗之流易工秀,而欲取宛陵之深心淡貌为对症之药耶?”[11]117可见,梅尧臣这些散文化的古体诗是被陆游当作 “平淡古拙”的“教材”来看待的。

有些学者认为,梅尧臣的平淡诗“不再特指那种田园式的清丽闲淡,而是在悄悄地置换其中的内容了……梅尧臣更推崇的是通过推陈出新求得语言的‘工’,从而产生平淡美”。[12]梅尧臣的平淡诗含有一种张力,平淡与雕琢相互拉锯,平和与激切相互斗争。欧阳修曾将梅尧臣比之于贾岛、孟郊,梅尧臣回复道,“嗟我于韩徒,足未及其墙。而子得孟骨,英灵空北邙。”(《读蟠桃诗寄子美永叔》)[2]250梅尧臣的自谦不算过分,他的平淡诗歌毕竟没有流入孟郊一般的穷愁苦吟,钱钟鍾书曾经比较两人:“东野五古佳处,深语若平,巧语带朴,新语入古,幽语含淡,而心思巉刻,笔墨圭棱,昌黎志墓所谓:‘刿目鉥钟心,钩章棘句’者也。都官意境无此邃密,而气格因较宽和,固未宜等类齐称。”[11]166梅尧臣的诗糅和了多种艺术风格,既上继风骚的《诗经》传统,也受白居易、韩愈的以文为诗的影响,同时杂以贾岛、孟郊的锤炼字句,却又在心理上亲近韦、柳的平淡自然。因而梅尧臣的平淡诗应用较为辩证的眼光看待,他的平淡诗内涵丰富且包孕深厚,总体上纾徐自如,并不排除雕琢字句和情感蕴藉,但是当诗人对后两者的重视超过追求“平淡”的时候,他的诗又站到了与“平淡”相反的一边。这正是梅尧臣诗呈现多重面貌的原因。

[1]周义敢,周雷,编.梅尧臣资料汇编[M].朱东润,编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

[2](宋)梅尧臣.梅尧臣集编年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宋)梅尧臣.梅尧臣诗选[M].朱东润,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4]钱鍾钟书,选注.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5](唐)孟郊.孟东野诗集[M].华忱之,校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6](唐)贾岛.贾岛集校注[M].齐文楼,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7](南宋)洪兴祖.楚辞补注[M].白化文,许德楠,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

[8](汉)郑玄,注.礼记正义[M].(唐)孔颖达,等,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9]毛泽东.毛主席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N].人民日报,1977-12-31.

[10]徐丹丽.陆游效梅宛陵体初探[J].中国韵文学刊,2006,(1).

[11]钱锺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2]王顺娣.梅尧臣的平淡诗观[J].社会纵横,2008,(8).

An Analysis of the Connotation of Mei Yaochen's"Plain"Poetic Style

Wang Zimo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872,China)

Mei Yaochen,whose simple but thought-provoking poems have struck a line for himself,is honored as the"forefather"of Song poetry.For the fact that his poem styles vary a lot,continuous argumentations occur concerning his poetic feature of being"plain".The paper aims to give a dialectical analysis of Mei Yaochen'pursuit of novelty and polishing in poetic descriptions,his profound connotation in emotional expression and his unique style of resembling prose.

Mei Yaochen;plain;poetic style;artistic connotation

I207.2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

A

1672-447X(2011)06-0040-05

2011-09-22

王子墨(1988-),天津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曲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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