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红
(淮北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理性与建构:古希腊史学批判思想刍议
王振红
(淮北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古希腊史学的批判思想是古希腊人理性精神的产物,它既深受其早期自然哲学的影响,又与其诗歌以及雄辩术的发展紧密相关。希罗多德写《历史》,于史料的取舍与历史事件的建构上都显示出较为自觉的史学批评意识;修昔底德不仅更为自觉地将史学的批判思想融入文献史料的处理与历史事件的建构之中,而且他还以人性不变论的历史观为基点记述人事、解释历史,呈现出极具批判性的形而上学的历史思维模式。
古希腊史学;批判思想;理性;建构
随着人类自身力量以及自我意识的增强,人类的历史逐渐摆脱了天、神等超人类力量的束缚,历史终于从天上走向了人间,人类历史于此便真正展开了。在此情形下,人类对自身历史的认识也逐渐摆脱了天、神的干扰,由此开始了以自己的理性精神认识自身历史的步伐,真正的历史认识也由此萌生了。古希腊史学的批判思想正是在此理性精神的影响下产生的。
首先,古希腊史学及其批判思想是古希腊人的理性精神的产物。古希腊人认识历史的理性精神,早在荷马史诗《伊里亚特》、《奥德赛》中即已萌芽了。在荷马史诗中,古希腊诸神在人类的生活尤其是在战争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神的意志与人自身的力量相互交融。王晴佳先生就认为荷马史诗把“神拉进人的活动中间,与人类共同组成生活,则同时又可视为一种对人性、人力的尊重和拔高”[1]3。其实,荷马史诗已具有了“最初的人本观念”,它“歌颂人类的聪明才智,嘲笑和谴责神的邪恶,在凶顽的自然力面前,也笃信人的力量与智慧……处处洋溢着一种人的力量,而失去的却是神们头上的灵光与尊严”。不仅如此,“荷马史诗中还隐含着一种历史的探究精神,而这种精神正是导致历史学产生的一个必要条件”。[2]9可见,荷马史诗所描绘的虽是神人不分的历史图景,但其中业已蕴含着一定的理性精神,其主要的表现就是人本观念和历史的探究精神,而此正是古希腊史学及其批判思想产生的必要条件。
其次,古希腊史学批判思想的产生又深受古希腊早期自然哲学的影响。古希腊早期自然哲学,最为关注“什么是世界的本原”的问题。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位哲学家泰利斯就认为水是世界的本原,此后的阿那克西曼德则认为世界的本原没有任何规定性(无定说),阿那克西美尼在综合“水本原说”与“无定说”的基础上又提出了“气本原说”,而赫拉克利特则又认为火是世界的本原等。他们的这些探讨,对古希腊史学产生了如下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早期自然哲学家以其理性精神探究世界本原的做法,对古希腊史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荷马史诗对神的本质与人的本性的探寻,希罗多德、修昔底德以及波利比乌斯对“命运”以及“人性”的本质的探讨,显然都与早期自然哲学家以理性的精神探究世界本原的做法相一致。另一方面,早期自然哲学家探究世界的本原,他们所使用的思辨、推理等方法不仅蕴含着丰富的批判思想,而且其本身也是批判思想的产物。古希腊哲学那种为知识本身而求知、为智慧本身而求智慧的思辨性活动,促使希腊民族形成了特有的静观、思辨的性格。[3]4-8希腊哲学家的纯思辨性活动,以及他们在解决一和多、静和动等矛盾时所使用的辩证法,在相互论辩时所普遍采用的三段论的逻辑推理方法,都蕴含着非常清醒与彻底的理性精神与批判性认识,对古希腊史学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从荷马开始到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再到波利比乌斯,他们对文献史料的批判,对神、人之本质的探究,都深受这种理性精神与批判性认识的影响。正如张广智先生所言:“爱奥尼亚科学家们以理性来解释自然,用唯物主义的态度致力于物质世界的探求,这必然给史学的产生带来深刻的影响。有科学和哲学就有批判怀疑精神,而理性的批判精神的运用,最终使历史与神分离,导致历史学的产生。”[2]10
最后,古希腊史学的批判思想又与古希腊的诗歌以及雄辩术的发展紧密相关。在人类文明的早期,几乎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英雄史诗,而这些英雄史诗又往往将迷信的神话、虚构的想象与历史的传说杂糅起来,这其中充斥着非历史的因素,但在神话与虚构的外表之下也存在着真实的历史。在荷马之后,又出现了一批写组诗的诗人,“他们的作品标志着文学上一个新时期,在这个新时期中,前一个诗歌时代凭想象创作的方法开始让位于对真实事件的积极描述,所以他们的创作不知不觉中渐渐形成了叙事的形式……在叙述事件的诸作品中,符合实情的东西正逐步超过虚构的东西。”[4]40此时古希腊诗歌之所以积极描述真实事件并向叙事的形式转变,显然是因为理性精神与批判思想的显著发展,“在这个时期中,希腊人的思想表现开始从诗歌的形式过渡到比较偏重于思维的形式”[4]28。而此“比较偏重思维的形式”既是批判思想的产物又反过来促进批判思想的发展,这也促使了古希腊史学的产生,正如伯立所言:“爱奥尼亚这种批判的、讲求理性的精神从世系、地方、地理材料为内容的叙事诗中演化出历史写作。”[4]28
美国史学家汤普森认为“正像叙事诗是希腊史学的一个源泉那样,演说术也是它的源泉之一”[4]37。演说术之所以能成为古希腊史学的源泉主要在于两个方面:批判地评述事实的原则与逻辑地论辩事理的方法。因为,这两方面都蕴含着较为彻底的批判性思想,而此思想正是古希腊史学产生的必要前提。一者,“批判地评述事实,是雅典雄辩术的一项重要原则”,这一原则对古希腊史家采取批判的态度探寻历史真实的做法显然具有一定的影响。因为,“演说者尽量隐瞒自己的情感,掩盖自己在争端中的利害关系。他装作为真理而追求真理的样子,就像一位哲学家那样超然物外。他的目的在于分析事实,说明真相。”[4]38这种超然物外地分析事实的做法,有助于古希腊史家形成比较彻底的批判历史事件的方法。二者,希腊民族不仅具有思辨的个性,而且还具有崇尚论辩的传统。在古希腊不仅存在着由于政见不同而引起的相互争辩,而且法庭雄辩也是得到了高度发展的一门艺术。柯林伍德就认为“希腊人整个说来是擅长法庭诉讼的,而一个希腊人会发现,把他所习惯在法庭上对付目击者的那种批评应用于历史的作证上并没有困难”[5]57。汤普森也认为:“雄辩术是由希腊最伟大的演说家培养起来的,所以这种习惯对历史写作有很大影响。……散文说书家除了成为最早的一批历史家之外,也成了最早的一批辩护人。”[4]27显然,法庭雄辩术对于历史写作具有一定的影响。重要的是,古希腊人在哲学上已经发展形成了较为严密的演绎逻辑,如三段论演绎即已成为希腊哲学论辩的普遍形式[3]6-7。我们认为,对历史写作影响最大且最为根本的应是古希腊人持不同政见者的互相争辩,以及古希腊哲学早就形成的论辩原则——演绎逻辑,而这些无不促使古希腊史学朝着批判性的方向发展。
荷马史诗以及荷马之后组诗,它们所描绘的尽管是一个神人不分的世界,但在一定程度上已揭示了神的本质与人的本性,其中显然已潜存着古希腊人的批判思想。古希腊第一位史学家赫卡泰俄斯则首次明确地提出了史学的批判思想,他在写作《大地环游记》和《谱系》时“抛弃了当时流行的抒情诗人的韵脚,运用散文方法、按照一定的程式叙述事实”[6]23。重要的是,他批判性地提出了自己的写作原则,他说:“我写的是我认为真实的东西,因为希腊人所拥有的许多故事,似乎对我来说是荒唐可笑的。”[6]24显然,赫卡泰俄斯已具有自觉的历史批判意识了。[7]14这种自觉的历史批判意识,在“史学之父”希罗多德身上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希罗多德《历史》开宗明义地指出其著史的目的,即为了真实地记述希腊人和外邦人的丰功伟绩,并寻求希腊、波斯之间发生战争的原因。[8]1为实现这一目的,他对其所见所闻及其相关的文献史料进行了较为严格的批判,初步形成了一套批判文献史料的方法。
首先,希罗多德撰写《历史》,他在广征博引文献史料的同时,尤其注重文献史料的来源。希罗多德宏阔的历史视野与明确的著史目的促使他在取材上广征博引,他不仅“充分利用了当时他所能看到的各种资料,诸如谱系、神话、史诗、碑铭以及前辈作家的著作”[2]15,而且还通过还亲身采访、实地考察,广泛收集目击耳闻的各种文献史料。实际上,正是这丰富的文献史料,为希罗多德撰写《历史》提供了最基础的条件。希罗多德为了表明他的记述并非空穴来风,在叙述历史的时候总是主动交代史料的来源,这其间已蕴含了一定的自觉的批判意识。例如,希罗多德记述波斯、希腊之间发生战争的原因,他既“根据有学识的波斯人的说法”[8]1,又指出“腓尼基人的说法和波斯人的说法不同”[8]3;再如,他记述冈比西斯出征埃及的原因,同样既依据了波斯人的说法又参照了埃及人的说法。[8]192-193像这种情形在《历史》中俯拾即是,希罗多德经常说这是“波斯人”、“埃及人”的说法,那是“柯林斯人”、“雅典人”的说法等。他之所以如此重视交代史料或信息的来源或渠道,这说明他自觉到它们对于历史叙述的真实性具有重要的意义,这其间显然已蕴含着一定的批判意识了。
其次,希罗多德以其自觉的批判意识对收集的文献史料进行了比较系统的考订与批判。希罗多德叙述历史大致有如下两个步骤:一,自觉地意识到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例如,他说:“这些埃及的故事是为了给那些相信这些故事的人来采用的:至于我个人,则在这全部历史里,我的规则是我不管人们告诉我什么,我都把它记录下来。”[8]165在撰写《历史》的过程中,希罗多德确实是这么做的:他记述了冈比西斯杀死他的妻子与他的哥哥司美尔迪斯的两种说法,他说:“和司美尔迪斯的死一样,关于她的死也有两种说法。”[8]208再如,对于克谢尔克谢斯在温泉关大败而逃回波斯一事,希罗多德同样记述了两种说法,他说:“以上便是关于克谢尔克谢斯的归还的另一种说法”。[8]608二,希罗多德全录所见所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毫无批判地相信目击者所告诉他的任何事情。相反地,他在实际上对他们的叙述是严加批判的”[5]57。希罗多德说:“我的职责是把我所听到的一切记录下来,虽然我并没有任何义务来相信每一件事情;对于我的全部历史来说,这个说法我以为都是适用的。”[8]525所以,他经常交代说“人们虽然如此说,但我是不相信这个说法的”,“至于我本人,我是不能相信这个说法的”。[8]306显然,“希罗多德遵循自己的‘历史’原则,对听到的故事表示怀疑甚至彻底怀疑。”[9]40重要的是,希罗多德还往往从众多说法中选择一种他认为可信的说法来记述历史,比如,“关于居鲁士之死的说法的确是有很多的,但我只叙述了上面的一种,因为我认为这个说法是最可信的。”[8]107毫无疑问,希罗多德是以自觉的理性精神批判与判断各种文献史料的,呈现出“信古阙疑”的理性精神,这也充分表明他“重视历史考证和史料真伪的辨别,开西方历史批判的先河”[]。
最后,希罗多德根据事情发生、发展的顺序,用批判之后的文献史料比较合理地建构了他所见所闻的历史,终于将古希腊“史话家”的散文记事发展成为真正的历史编纂学,这在西方史学发展史上显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希罗多德通过目击耳闻、实地考察等方式收集各种文献史料,并以其理性的批判精神对它们进行审慎的考辨,进而做到信其所信、阙其所疑,这在古希腊史学发生史上已经十分可贵了。更为可贵的是,希罗多德不但摒弃了那些不可信的史料,而且还在阙疑的同时利用那些可信的史料合理地建构出具体的历史场景,这在古希腊史学上确实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汤普森就指出了这一点,他说:“下列想法都是希罗多德构思出来的:历史不只是一些突出的、并不相互连贯的事实的排列;在它们表面上的混乱下边,必然有一种统一性和连贯性存在;历史家的职责就是区别比较重大的事实和比较细小的事实并以适当的顺序把它们联系起来。”[4]34汤普森所说的“统一性”与“连贯性”,其实就是历史上人物事件发生、发展的先后顺序以及其中的逻辑关系,当然也包括众多历史事实之间的因果关系。
可见,希罗多德之所以被称之为“史学之父”并不仅仅在于其突出的批判思想,更为重要的是他将史学的批判思想与历史的建构初步结合了起来。实际上,希罗多德的史学编纂实践,不论是在《历史》的整体的建构上还是在具体的历史叙述上,都自觉不自觉地将其史学的批判思想融入到了具体历史事件、历史场景的建构之中了,尽管它还只是初步的,其中还存在着一些不甚合理的地方。
到了修昔底德撰写《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以下简称《伯战史》),古希腊史学的批判思想不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程度,而且还展现出了修氏自己所独有的特点。一方面,修昔底德在批判文献史料方面其态度更为自觉与清醒,其运用的批判方法与原则更为系统与完备,对历史事件的因果关系揭示得更为深入与彻底。另一方面,修昔底德著史,其最杰出的地方就是把希腊批判哲学的原理应用到历史的写作之中[4]39,但希腊批判哲学的原理对修氏的影响是双重的:一,在这种批判哲学的影响之下,修昔底德不论是处理文献史料还是展开历史叙述都呈现出独立的批判性思维,这显然比希罗多德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二,这种批判哲学的原理又深受“实质主义”思想①根据柯林伍德《历史的观念》,实质主义是指建立在一种形而上学的体系的基础上的,这种体系的主要范畴就是永恒不变的实质。的影响,所以,修氏不论是在处理文献史料时所执着的科学态度与理性精神,还是以人性为立足点来揭示历史事件的因果关系,都反映了修氏总试图寻求某一永恒不变的“支点”而认识历史的倾向,呈现出从事物的永恒的状态中来认识历史的特点。
第一,在处理文献史料方面,修昔底德的批判精神显然较希罗多德更为清醒与自觉,其方法也更加系统而完备。修昔底德以严格的史料批判方法与理智而科学的著史态度而闻名,郭圣铭先生曾指出修氏是西方史学史上“第一位真正具有批判精神和求实态度的历史学家”[7]26。修氏撰写《伯战史》,他非常注意收集各种目击传闻及其相关的文献史料,与希罗多德一样,他也充分利用了众多的传闻、逸事、史诗、传说以及考古资料,但不同的是他并不是有闻必录,而是批判性地谨慎拣择。对于文献史料,修氏始终保持着十分清醒的头脑,他不仅把“神话和无稽传说摈弃在历史记载之外”[7]27,而且对所征引的内容无不加以严格的批判。他说:“我确定了一个原则:不要偶然听到一个故事就写下来,甚至也不单凭我自己的一般印象作为根据;我所描述的事件,不是我亲自看见的,就是我从那些亲自看见这些事情的人那里听到后,经过我仔细考核过了的。就是这样,真理还是不容易发现的:不同的目击者对于同一个事件,有不同的说法,由于他们或偏袒这一边,或者偏袒那一边,或者由于记忆的不完全。”[11]17-18
从修昔底德所确定的历史叙述与史料批判的原则来看,他确实具有极为清醒而自觉的批判精神与求实态度。不仅如此,从修氏对神话、传说、记忆、诗歌以及演说词所作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他对史料与历史证据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较深入的思考:他说:“我认为我们不能相信传说中的每个细节。”[11]17又说:“我相信,我根据上面的证据而得到的结论是不会有很大的错误的。这比诗人的证据更好些,因为诗人常常夸大他们的主题的重要性;也比散文编年史家的证据更好些,因为他们所关心的不在于说出事情的真相而在于引起听众的兴趣,他们的可靠性是经不起检查的。”[11]17对于演说词的处理方法,他“一方面尽量保持实际上所讲的话的大意;同时使演说者说出我认为每个场合所要求他们说出的话语来。”[11]17从修氏的这些阐述可以看出,他清醒地认识到了文献史料与历史证据之间的区别,这在古希腊史学发展史也是划时代的进步。
第二,在历史的建构方面,修昔底德继承并发展了希罗多德,进一步将史学的批判思想融入到历史的建构之中。修昔底德撰写《伯战史》,没有像希罗多德那样记述各地的政治制度、经济状况、风土人情、宗教信仰、奇闻逸事等,而是集中记述了发生于伯罗奔尼撒的这场战争。修昔底德之所以如此集中建构一场战争的历史,这与他明确的著史宗旨紧密相关,修氏说:“在这次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我就开始写我的历史著作,相信这次战争是一个伟大的战争,比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任何战争更有叙述的价值。我的这种信念是根据下列的事实得来的:双方都竭尽全力来准备;同时,我看见希腊世界中其余的国家不是参加了这一边,就是参加了那一边;就是那些现在还没有参加的国家,也正在准备参加。这是希腊人的历史中最大的一次骚动,同时也影响到大部分非希腊人的世界,可以说,影响到几乎整个人类。”[11]17修昔底德开宗明义地阐明他的著史宗旨,其明确的著史宗旨与叙述主题也就是他对于历史与史学的总体认识与批判,这实际上既规定了《伯战史》的研究主题——政治军事史,同时也决定了修氏的历史建构——围绕伯罗奔尼撒战争而描写此时期的希腊史。
在具体历史事件的建构上,修昔底德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史家独立的历史思维”[12],这在古希腊史学发展史上同样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从表面看来,修昔底德记述的伯罗奔尼撒战争,是以批判之后的文献史料实录历史事件与展现战争进程,正如修氏自己所言:“按事实发展程序,以夏冬相递嬗的编年体撰写,将这段历史一直写到斯巴达人和他们的同盟者把雅典毁灭。”[11]373不过,深入考察修氏对于具体历史事件的建构,我们会发现修昔底德又超越自己提出的叙史原则——以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件和目击者所诉说的并经过考证的史实来叙史。例如,修昔底德记述“赫尔墨斯神像案”,从他利用的文献史料可以看出修氏并不认为亚西比德参与了神像案,并对由此案件牵扯出的亚西比德渎神案,修氏也持存疑的态度。其实,修氏以批判过的文献史料记述“赫尔墨斯神像案”,他并没有局限于文献史料本身的内容,而是从当时雅典的政治大背景出发认为神像案与渎神案是一个政治阴谋,这超越了他以目击传闻而实录历史的原则。要之,修昔底德记述“赫尔墨斯神像案”的过程,不仅是以批判之后的文献史料叙述历史的过程,而且还是史家以其独立的历史思维与自主思想建构历史的过程。
第三,修昔底德无论在批判文献史料还是在建构历史的过程中,都呈现出从一个不变的基点来认识历史的特点。修昔底德撰写《伯战史》,他最为关心的两个方面就是历史的“真实”与历史的“本质”:为了记述历史的真相,他不仅以理性的科学态度与近乎严苛的批判精神摈弃了神话与传说,而且对于神话、传说与历史,目击与传闻,史料、证词与证据之间的关系,他也有着清醒的认识。修氏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不仅已经非常自觉地把“真实”作为了历史叙述的最根本的要求,而且还具备了揭示历史真相的理论与方法——即史家自主的批判性思维以及对目击、耳闻史料的反复追问。毫无疑问,“真实”是修氏撰史的出发点、立足点与主要目标,他正是立足于这一永恒的追问而展开了文献史料的批判与历史事实的构建,他将“真实”悬之为鹄的的做法体现出了从永恒中认识历史的特点。
在修昔底德看来,历史的“本质”就是人性,所以他总是以“人性”来解释历史。在修昔底德看来,他所撰写的《伯战史》之所以能够“垂诸久远”,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人性总是人性”——人性是永恒不变的。这样一来,过去、现在发生的人事与未来发生的人事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所以,他以人性为基点建构的历史就自然可以垂诸久远了。当然,这并不是说修昔底德所记述的历史都是千篇一律、静止不变的,实际上《伯战史》所展现的人事成败、战争经过无不是变动不居的,例如伯里克利、薛西斯的言行,以及雅典与斯巴达之间不断的争战,这些都是活生生的历史场景。但是,修昔底德认为这些还只是历史的表面,在此背后还有一个永恒不变的东西在左右着人事的变化,这个东西就是人为了权力、财富与荣誉而产生的非理性的欲望,亦即人性。人性不变论是修昔底德历史观的基石,他以此先验的观念为基点记述人事、解释历史,实际上也就形成了一种形而上学的历史思维模式。
从古希腊史学批判思想的发生、发展情况,可以看出它具有如下三方面的特点:首先,古希腊史学的批判思想较为彻底。古希腊史学及其批判思想,均是古希腊人理性自觉的产物。值得注意的是,古希腊人的理性却是别具一格的,即表现出那种为知而知的纯思辨精神,以及严密的逻辑推理方法。这种别具一格的理性对古希腊史学的批判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一者,它促使古希腊史学的批判思想较为彻底地摈弃了天、神等因素对人类历史的影响,清醒地认识到天命、神意只不过是人们无法解释历史时而不得不采取的一种解释;二者,全面而彻底地考核了各种传闻史料的来源,不仅以信以传信、疑以传疑的原则处理不同来源的文献史料,而且以近乎严苛的态度摒弃了虚幻的神话与无稽的传说。其次,古希腊史学的批判思想较为系统。古希腊史学的批判思想,比较全面地探究了史料的来源、文献史料与历史证据的区别、文献批判的原则与方法、文献史料与历史建构的关系等,并对这些问题进行了系统的思考与初步的总结。最后,古希腊史学批判思想,呈现出从永恒中把握真理的思维方式。受到古希腊哲学不断追问世界本原的影响,古希腊史学也特别重视探究历史的本质,而其批判思想正是它寻求历史本质的重要手段,即古希腊史学家总是试图通过批判文献史料而获得永恒不变的历史知识。修昔底德就认为历史的本质是人性,只有以永恒不变的人性为基点认识历史才足以把握其本质。总之,古希腊史学批判思想之彻底而系统的特点,及其所呈现出的从永恒中寻求历史本质的思维方式,对此后的希腊罗马史学都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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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09
A
2095-0683(2011)01-0059-05
2010-12-23
王振红(1980-),男,安徽临泉人,淮北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讲师,博士。
责任编校秋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