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日
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史铁生,这个“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的人,带着他“顽固的追问”在他笔下地坛所在的北京离世。
他的一生充满磨难,然而他活出了精彩。因为他在平实的生活实现了超越,同时以超越的理想坚守着平实。他在地坛思考,与地坛对话,他在地坛指向天国。他曾说:“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
这“生存的意义”,这“智慧的悟性”,便每一个生者关于生活本身的形上价值的追寻,是每一个生者必须面临的物质生活之上精神家之建构,也是人之所以为人必须思考和获得的德性和人格。
这,也是明代学者刘基《郁离子》中所提的“德”:或问胜天下之道,曰:“在德。”何从胜德?曰:“大德胜小德,小德胜无德;大德胜大力,小德敌大力。力生敌,德生力;力生于德,天下无敌。故力者胜,一时者也,德愈久而愈胜者也。夫力非吾力也,人各力其力也,惟大德为能得群力,是故德不可穷,而力可困。”
“德不孤,必有邻”。铁生先生先我们而往生,对于以读先生的书籍而令自己饥渴的精神躯体得以丰润的学生来说,也只能以一组读后感来表达一份追思了。
“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待着我。”
“生命的开端最为玄妙,完全地无中生有。好没影儿得忽然,你就进入一种情况,一种情况引出另一种情况,顺理成章,天衣无缝,一来二去边连接出一个现实世界。
对于人生的叩问,对生死的探索,对日夜的把握,史铁生作为导游引领我们接触人生的真谛,以其独到的眼光将人生解剖。
有时,我会感觉他是一个老子学者,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是老子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两位大家不经意的交集,是真理的汇聚,抑或是如同我起初的猜想呢?无法深究,但我们却了然史铁生对人生的一种整体的把握!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似乎成为我们对生死的普遍看法,而史老却告知我们,生与死不过取决于观察的距离与角度,如同已暗淡的星星在几千万光年之外的我们眼中仍是璀璨的一颗一样,这不是对于死亡的漠然,不是对生存的藐视,更不是对生与死的嘲弄,而是一种豁达,无论生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生又何欢,死有何惧!并且从史老中领略到一种,欢死畏生的深刻剖析,直面死亡时,是嘴角的微微上扬,面对生存,更多的是一种敬畏,一种对生命存在的虔诚,一种对生命最为纯真的态度。试想,要是即将离开人世的人如若不笑,何时再笑呢?
轻轻地走,轻轻地来,让我又唤起在心底对徐老的记忆,哦,错了,徐志摩从未衰老,并永远浪漫年轻,即使离开人世,他都是选择一种最为浪漫的方式,他青春永驻!也许轻轻地走,轻轻地来在徐志摩笔下的时候无关生死,但无心插柳柳成荫,这难道不是生与死最为浪漫的方式吗?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曾记得,这是自己记事以来所钟爱并且从未遗落的一句话!它在我心中就是一种最高的精神追求,一种闲逸与淡泊,足以媲美万贯家财。而在书中看到了一个真实史铁生,一个真真正正淡泊生死与宠辱的史铁生,一个看破生死的哲人!
生命在每一天中循环,更新,消逝又重生,而每一天又在日与夜的轮回中奔跑,一天中有日夜之分,要是世上有上帝,这大概就是上帝的特意的安排吧!要是人生在世都只是白天那是多么无趣啊!神秘,让人充满遐想的月夜会让多少人因无处寄托思绪而失去生的勇气啊!但是一旦人生仅为黑夜,那大概也不会有我们的存在了吧!生与死如同每日的更替,我们似乎并不察觉今天的朝阳和今晚的月亮与昨天的有哪些区别!但我们呢,却了然每天的我们都是新生的我们!每一天就是我们的生命的生与死,每一天我们都在告别与迎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不禁惊叹中国国人的智慧与直觉,因为我们有了一种规律,一种充满诗意的规律,阳刚的白让人充满力量,从而更好的投入生产;神秘的黑,给予了人们遐想的空间,从而更好的休憩。在这中间,我更觉得要是日出而作,月生而息更为浪漫!规律固然让人们在迷茫中找到前进的方向,并为之遵守执行,然而,规律规范了生活,生活也就规范了人,所以人的天性让人类钟爱黑夜,似乎白昼的任何规则都无法在黑夜中奏效,风花雪月,夜夜笙歌,灯红酒绿都无法在白天驻足,一切一切要等到黑夜的降临才能重获自由,入脱缰之马,坦然而自由,相信每一个喜爱黑夜的人都能在黑夜中找到内心秉持的寄托。
“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寻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了四百多年。”
这是宿命吗?是,也不是。北京的地坛介入了作者的生命,对已然发生了的事实而言,可以看作是宿命的。对另一个史铁生来说,与这地坛却未必有所关联,地坛将是一处颓败的园子,和人家的菜园子无甚二致。然而,生活是不可以假设的。十五年来,史铁生和古园对望相依,血浓于水。凭了谁,也无法不这样认为:上帝,早做好了安排。史铁生是“认命”的,从他如佛义般的哲思语言中,并不难体会到:万物一相,无由争辩。
“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了万道金光?
在本文里,作者写下了他在某小说里对古园的述记,如作者言:“荒芜但并不衰败。”人的缺失,导致了荒芜之感,但就生命言,园子别具深意,而这,在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的眼眸里,含蓄地浸染着无可比拟的思想之流。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我们漠视于姹紫嫣红桃红柳绿,而史铁生不然,他摩挲着古园的每一寸肌肤,细察着身边每一个微妙的瞬间。于是,蝉蜕如空屋,露水蓄金光。灵魂,比翅膀飞得更高,更远。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读懂园子其实就是读懂上帝,不是每一颗脑袋都能做到这一点的。史铁生纵然非佛,非菩萨,我看至少也算得上是个跳脱六道轮回的缘觉者了。
“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
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
园子的味道,就是关于园子的记忆。而这记忆,便是对已故光阴的追念和体悟。从某种角度看人其实活在过去,因每一刻都转瞬即逝成为过去。人可以站在过去张望未来,未必就不可以站在未来回望过去。对于写作者,或者对于思想者而言,“过去”意味着一切。没有待生成的思想,凡思想了的,都是在“过去”中的寻觅所得。园子的特有味道,是史铁生个体生命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我相信,史铁生之所以常常要到园子里去,是因为他热切地爱着未来的缘故。
“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是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
在《我与地坛》里,母亲是核心部分。抄录下这一段话,是觉得其中的任何一句都没法割舍,这是史铁生失去母亲后的一咏三叹,是对于爱无意惊觉的千呼万唤。噢,母亲。可是,她不在了。可是,母亲真的不在了么?清晨也罢,白昼也罢,柏树旁也罢,颓墙边也罢,虫鸣的午后,鸟归的黄昏,直到落满黑暗浮起月光,才确信母亲是真的“不在”了,而“不在”了的母亲,却化作了无处不在的存在物。母恩慈怀,古来有之,母氏劬劳,寸草春晖。但丁说:“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园子落下母亲的多少焦灼和企盼,史铁生知道。只要园子里的光景尚存于作者的记忆里,哪怕园子成为空无,为母亲故,史铁生的地坛将长存,而作为先生的母亲,也将永在。
自然,关于那些地坛人物,更是地坛精神内核的组合。从某种意义上说,邂逅他人,其实就是邂逅自己。
那对中年夫妇。
若干年后,在史铁生眼里,这一对中年夫妇变成了老年情侣。暮色初临时刻,这一对影子就出现在园子里了。十几年来,作者和这对影子居然没搭过话,彼此成了古园里移动的活物,静眼相看。不相交的命运便无须对话。中年夫妇在园子里逆时针地走,“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女人像个孩子,“攀”着丈夫的胳膊。作者也许就停靠在某棵树下,想自己的心事,待得两个影子移来,便不投去不置猜揣的一瞥。在地坛里的诸人物中,我以为这一中年夫妇在作者眼中是最不经意而又最不愿意探究的。
那个唱歌的小伙子。
史铁生在东北角抽烟,小伙子在东南角练习唱歌,总在早上。那时期,并不缺乏歌声和理想,但有太多的盲目和崇高。这小伙子,有属于自己的愿望。这个和史铁生年龄像仿佛的练歌者,怀揣了他们所抱有的共同特质:生活于我,有这么多的可能性,我为什么不去努力呢?当然,他们不一样,小伙子在寻求生活之道,而史铁生,在思索存在之谜。
那个中年女工程师。
着墨不多的出现在地坛的一个人物,但给人印象深刻,因她素朴优雅,因她“一个人”由北而南去又由南而北回。没有第二者同在的一个女人,总会让人心生一景,在脑子里模糊地勾勒着关乎她的生活的轮廓。为此,史铁生为她配乐,是《致爱丽丝》。当她步出园子的时候,应该给她配上什么音乐?史铁生不愿意说,他可真是聪明而又慈悲。
那个极赋资质的长跑家。
这是生活呢,还是命运?是热爱运动呢,还是热爱理想?长跑家真是不幸,无论他获得什么样的名次,橱窗上就是“恰如其分”地没有他的照片光荣榜。当然,事出有因,他在文革中出言不慎坐了几年牢。人生际遇,未必历尽坎坷挫折方得其中三味,支离琐事往深里想去,殊相同质。轮椅上的思想者,什么也没说,却什么也都说了。
那对少年兄妹俩。
在不多的几个人物里,作者以独立的章节对兄妹俩进行了记述,不无因由:那位不幸的智障而美丽的小姑娘触及了史铁生对自身的打量,对磨难的生命意义的解读。多可爱的小姑娘呵,她专心地拣拾着小灯笼花,多么尽职的小兄长,佑护着他的惹人爱怜的妹妹。在地坛的再一次相遇,变成了少女的小姑娘遭人欺负,变成了小伙子的兄长再度挺身而出。事情是没有结果的,兄妹俩无言地回家去了,这世界没什么好争辩的。无怪乎作者说:“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世事不堪说。史铁生还说:“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救赎之路,即是灵魂的恒途之旅。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实际上,是史铁生对史铁生说:“你呵。人是带原罪的,你若想到这一点,你就是有福之人了。”史铁生不是教徒,但他有信仰;史铁生不信神,但他有神启。我们都健快地行走而忘了自身的存在,他却执著地思虑着人的存在之谜。所以,虽然我们走在轮椅的前头,却并没有比史铁生走得更远。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史铁生也许不止千万次地问:“生为何?死为何?活着又为何?”有谁说得清呢。你说是地坛等待了史铁生四百多年呢,还是史铁生守候了地坛四百多年?所有的欲望都有不同的姓名,所有不同的姓名都有一个共同的欲望之义。世间万殊之相,竟是同一。由此想来,诸念皆空无,也皆满实了。
只读了开篇,便不由得感慨到:好一个碎笔!
史铁生先生的犀利与幽默总是能很好地共存,不论是在深刻剖析人性与神性的时候还是在讲述精神和灵魂的时候。其实读完通篇,想想当初的折服便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书分了六章。每一章都貌似毫不相干,实则有神性与爱愿,淡泊与深思贯穿下来。不过要说读懂这本书,还真需要经历好多事情,因此有些事却又是不能经历的。
每一章内有些时候也不好衔接。铁生先生通过文字,像与你对话一样自然而然地让你了解了他的意思,更有他的心里。如果不能好好的推一推他的思路,那么,便是读天书一般了。
铁生先生真的是好好地给我上了人生的好几课。
第一章大致诉说了神(先生的神应该等同于“信仰”)的样子:并不会真正的许诺给你什么,只是“遥遥的总在前面,保证着希望的永不枯竭。”这才是可以所信仰的神。而那些自诩万能的基本上是扯淡,然后“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事情并不少见”了。
又说了丑与恶,也说了既然能发现别人的丑与恶,自己又怎能没有呢?
于是他又说了很多。
铁生先生一直在文中强调忏悔。“忏悔,是个人独对上帝的时刻,就像梦,别人不得参与。”引出了“尴尬”与“虚伪”。他把这三者的关系总结,于是有了别人说(或想)你虚伪,于是你很尴尬,那么这时,你对于自己的所隐藏的那一面恶,便是需要你来忏悔的了。
书是读完了,而且并没有所想的“灵魂接受洗礼”那么清爽,反而觉得心情重了起来。或许人们意识不到自己的“心魂”已经被忽视掉好几个世纪了,而用史铁生先生的话说就是“违背神愿的”,就是违背从伊甸园那里发出的遥远却逐渐被人忽视的爱愿。爱,不专指爱情,书中所讲,是博爱,二者博爱,我却也概括不出:太多的美好尽可以算是。
铁生在书中也发出了关于死后灵魂的疑问。而他的“灵魂”,恐怕只有读了他的书的人才能体会到他的精神,他的无奈,他的苦闷,和人对博大爱愿趋于无视愤慨。
他经历了死亡,去了一个对他和残疾人在没有歧视与非议的地方。
或许,他在路的尽头,找到了神愿的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