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霞
(中南民族大学 文传学院,湖北 武汉 12009302)
断尾母题的文化内涵
张玉霞
(中南民族大学 文传学院,湖北 武汉 12009302)
在中国古代关于龙的传说中,有一种是断尾龙,这类传说中普遍存在着一个断尾化龙的情节,这一情节作为一种固定的联结表现出母题的性质,断尾母题蕴含了成年礼的意义,断尾是成年礼中割礼的一种表现形式,而这一母题中龙的原型动物守宫、蛇、鱼等以及龙本身都是古人生殖崇拜的对象,同时从心理学角度来看,龙子对母亲的依恋也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一种反映。
断尾;成年礼;生殖崇拜;俄狄浦斯情结
中国关于龙的传说多的不计其数,除了古书上记载的烛龙、应龙、飞龙、虬龙之外,民间还有白龙、青龙、小黄龙、大黑龙、九尾龙、九头龙等,顾希佳《龙的传说》一书共20多万字,尚未将龙的种类介绍齐全,可见其数量之多。在这各式各样的类型中,有一种是秃尾巴的,称为断尾龙、掘尾龙、秃尾龙等,其中最著名的是岭南的掘尾龙故事群和东北山东的秃尾龙故事群。
岭南的掘尾龙故事较早见于记载。《南越志》云:“昔有温氏媪者,端溪人也。居常涧中捕鱼以资日给。忽于水侧遇一卵大如斗,乃将归置器中,经十日许,有一物如守宫,长尺余,穿卵而出,因任其去留。稍长二尺,便能入水捕鱼,日得十余头。稍长五尺,得鱼渐多。常游波水,潆洄媪侧。媪后治鱼,误断其尾,遂逡巡去,数年乃还。媪见其辉光炳耀,谓曰:‘龙子复来耶?’因蟠旋游戏,亲驯如初。”山东的秃尾龙俗称“秃尾巴老李”,清康熙年间的《文登县志》记载:县南柘阳山有龙母庙。相传山下郭性妻汲水河涯,感而有孕,产下一“状如巨蛇”的怪物。郭氏“飞刃击之。腾跃而去,似中其尾。后其妻死,葬山下。一日云雾四塞,乡人遥望,一龙旋绕山顶。及晴,见冢移山上,土高四尺,人以为神龙迁葬云。后秃尾龙见,年即丰。”其它地区也有类似的故事,比如湖南的桩巴龙传说等,这种故事类型的情节大致是这样的:一女子未婚,少数已婚或寡妇,拾卵变龙,或感孕产卵化龙,龙子的尾巴被有意或无意斩断,多为母亲所为,也有异文说是龙子的舅父或族长所为,龙子离家出走,后回乡探母,多伴有云雾及暴风雨。从断尾龙故事的诸多异文中可以看出,断尾化龙是一种固定的联结关系,《江宁府志》记载:高淳李溪虞媪感孕产蛇,“媪怖,裹而投之溪。每至溪浣洗,蛇辄来就乳……即而厌之,以刀,正中其尾。忽变头角,巨干绛章,风雨大作。”这则故事中断尾与化龙之间的内在联系更加明显。根据王宪昭对母题的定义:“母题是叙事过程中最自然的基本元素,可以作为一个特定的单位或标准对神话故事进行定量或定性分析,在文学乃至文化关系方面,能在多种渠道的传承中独立存在,能在后世其他文体中重复或复制,能在不同的叙事结构中流动并可以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构成新的链接,表达出一定的主题或其他意义,”[1]断尾化龙这种固定联结在断尾龙故事中被反复的复制和组合应用,表现出明显的母题性质。只有把断尾化龙这种联结视为一种固定的关系,才能深入解读断尾母题所蕴含的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
成年礼,又称成古礼或成年仪式。中国古代男子成年实行冠礼,女子成年实行笄礼,《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男子二十成人,行冠礼体犹未壮,故称“弱冠”。《淮南子·齐俗训篇》说:“中国冠笄,越人劗发。”劗发即断发。成年礼除了通常的以发式变化来作为最弱成年标识以外,还以身体变形的方式来进行。邵可侣的《社会进化的历程》一书中指出:“原始人使自己美化,或现出可怖的形状,除身外的方法之外,尚用身体不可磨灭的标识,如伤痕、刺痕、肢体的割除、文身与绘画等。”刚果少男在成人仪式上由族长用锉刀将门牙锉成尖刀状,这种“锉牙礼”意味着少年已长成男子汉,可以与任何野兽搏斗了。包括坦桑尼亚在内的一些非洲国家,青年人在步入成人时要实行割礼手术,也就是去除外生殖器的一部分,只有实行过割礼的人,才被公认已步入成年,才有嫁娶和繁衍后代的资格和能力。龙子断尾正是成年礼中割礼的一种表现形式。
在众多的断尾龙故事异文中,断尾是自然形态的动物向龙转化过渡的标志,如《端溪温媪》记载:“温媪治鱼,误断其尾,遂逡巡而去。数年乃还,媪见其辉色炳耀,曰:‘龙子复来也?’”故事中龙子是在断尾之后才辉色炳耀、化龙腾飞的,这与人类实行割礼有异曲同工之意,都有标志成年的意义。龙子在断尾之前,每天都要饮母乳,比如《文登县志·杂闻》载:“后每夜有物就乳,状如巨蛇,攀梁上,有麟角,怪之,以告郭,郭候其来,飞刃击之,腾跃而去。”袁枚《子不语》卷八记载《秃尾龙》也说:“坠地即飞去,到清晨,必来饮其母之乳。父恶而持刀逐之,断其尾,小龙从此不来。”费孝通曾经指出:“婴孩靠母乳才能成长,但是长到一个时候,却不能老是靠母乳了。于是在一定的时候,孩子要受到不痛快的断乳。社会生活也有这类似的情形。孩子早年的抚育需要父母的保护和供养,但是长到一定时候,孩子不能专门在父母的荫庇中生活了。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会引起不良的结果,因之,在抚育过程的末期,必须有一定社会性的断乳。”[2]这社会性的断乳正是通过成年仪式来实现的。从文献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断尾是龙子生理断乳的一个重要的驱动力,断尾与成龙之间显示出一种内在的必然联系,动物只有经过断尾才能化龙,隐喻着人只有通过某种仪式才能完成角色转变,这种仪式就是成年礼仪。正是断尾这种成年礼仪,使龙子摆脱了依靠母乳哺育的幼稚状态,断尾之后,龙子离家出走,正如人类完成成年礼仪之后便被社会所认可,可以独自闯荡社会。
生殖崇拜,是原始社会普遍流行的一种风习。它是原始先民追求幸福、希望的一种表示。所谓生殖崇拜,就是对生物界繁殖能力的一种赞美和向往,一切有很强繁殖能力的动物和植物,都是原始先民生殖崇拜的对象。它以万物有灵为基础,与祖先崇拜、动植物崇拜密切相关,由于原始先民认识事物多采用类比方法,因而某些具有人体性器官特征的动植物都被认为具有人的生育特性而加以祭祀崇拜。如据纳西族东巴经记载,纳西族的阴阳五行出自金黄大娃,纳西妇女有从河沟掬饮蝌蚪的习俗,认为蝌蚪有旺盛的生殖力,不孕妇女饮食蝌蚪后,将会在她们身上产生旺盛的生殖力,从而繁育多产。断尾母题中,龙子断尾化龙之前都是以自然的动物形态出现的,如温氏媪拾卵孵出的守宫,李氏妇、虞媪感孕而生的蛇、鲤,而这些自然形态的动物恰好都是原始先民生殖崇拜的对象。
断尾龙故事中,龙子的最初自然形态有守宫、蛇、鲤等,这几种动物本身都有生殖崇拜的内涵。中国母系氏族社会中晚期文化遗存中,如仰韶文化庙底沟遗址出土的陶器残片上,有捏塑的蜥蜴像;甘肃甘谷县西坪出土的庙底沟型彩陶瓶上绘有蜥蜴纹;大汶口文化中据说有蛇形纹饰。这些动物纹样,都有象征男性生殖器官的涵义。守宫是蜥蜴的一种,关于蜥蜴和蛇的象征意义,赵国华曾论说:“我们可以发现,这几种动物有两个共同之点:一是其头颈部都可状男根之形……原始先民将这几种动物绘塑于陶器上,用以象征男根,表示生殖崇拜,这并非不可思议。”[3]台湾省高山族的溯源神话云:“昔有二灵蛇,所产之卵中生出人类。”此即源于以蛇为象征的生殖崇拜。关于鱼的生殖象征,从表象来看,鱼的轮廓与女阴的轮廓相似;从内涵来说,鱼腹多子,繁殖力强,远古人类只知道女阴的生育功能,因此自然而言的将鱼作为女性生殖器官的象征。这表现了远古人类对鱼的羡慕和崇拜,希望获得跟鱼一样的生殖能力,于是产生了生殖崇拜。“鱼一方面是女阴的象征物,一方面又是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的神,所以人们崇拜它祭祀它,把它所象征的生命力引向自身,于是出现了原始文化中众多的鱼纹和人面鱼纹图像。”[4]龙子断尾之后,从自然形态的动物化身为龙,龙本身就是中华民族信仰观念中的最大的灵物,龙崇拜在漫长的中国文化史上悠远漫长,影响深远。“龙的神性实质上是虫鱼鸟兽各种生物特性的一种超验的综合,是神话观念中物类生命的最高形态。”[5]《尔雅·翼》对龙的描绘是:“角似鹿,头似驼,眼似鬼,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龙的各种组合是一种生命组合,鹿角、驼头、蛇项等分别是该动物最富有活力、最富有代表性的生命特征。因此,龙的图腾把这些最富有生命活力的各部分组合在一起,正体现了一种热烈的生命的崇拜情绪。龙的形象千变万化,但是它的基本形态都以蛇为主干,龙的精神也是由蛇所象征的生殖崇拜精神引申而来的。龙子断尾前后的各个动物形象都是古人生殖崇拜的对象,因此说断尾母题蕴含着生殖崇拜的象征意义,表现了古人对动物旺盛生命力和繁殖力的崇拜。
20世纪初,弗洛伊德提出了著名的精神分析理论,为神话研究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天地。根据精神分析理论的观点,人类与生俱来的有两种本能:一是快乐原则,一是回归(死亡)意识。婴儿的生活环境决定了婴儿把母亲作为满足自身欲望的第一选择对象,本能地排斥其他接近母亲的人,具有一种独占母亲的强烈愿望。但从经验中,婴儿会逐渐发现父亲与母亲的亲密关系并不受制于自己,于是,面对这种威胁便产生了消灭父亲的意念。对于婴儿来说,“弑父娶母就是一种愿望的达成——我们童年时期愿望的达成。”[6]弗洛伊德称这种现象为“俄狄浦斯情结”,通俗的讲即恋母情结,断尾龙故事反映的正是儿童的这种恋母情结。
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新生婴儿,亦即人类最初的欲望便是口唇欲。“因为当时,婴儿正在母亲的怀抱中吃奶,嘴的动欲区支配着那一生命阶段的性活动。”[7]贪恋母亲的怀抱,吮饮母乳是每一个婴儿永远都不肯自觉放弃的愿望。龙子对母亲的过分依恋在故事中以每日都要饮母乳表现出来。如袁枚《子不语》卷八记载《秃尾龙》说:“坠地即飞去,到清晨,必来饮其母之乳。另《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引《高淳(江苏)县志》说:“每至溪浣洗,蛇辄来就乳。乳亦涌射,蛇以咽承之。”清·钮王秀《觚媵》卷五载:“不三日骤长数丈,夭矫游行,就乳则体仍缩小如初生时。”但是这种对母亲的充满原始欲望的依恋是不道德的,因此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羞耻感,来谴责或限制原始欲望的膨胀。龙子由于饮母乳而受到断尾的惩罚反映了一种现象,那就是过分依恋母亲,拒绝压抑俄狄浦斯情结将会招致严厉的惩罚。儿童对母亲的过分依恋使他渴望得到母亲的全部注意力,然而父亲的存在却限制了自己对母亲的感情,因此,儿童对父亲怀有排斥甚至是仇恨,但是这种对父亲的仇恨也往往带来一种罪恶感,断尾龙故事中母亲感孕而生正是对这种罪恶感进行避免的方法,有的异文中龙子有父亲,这种故事中龙子通常是在吮乳时被父亲斩断尾巴的,“到清晨必来饮其母乳,父恶而持刀逐之,断其尾。”[8]这便是龙子恋母所得到的惩罚。对母亲的性冲动所带来的罪恶感使儿童渴望受到母亲的惩罚,同时也惧怕父亲惩罚自己,在断尾龙故事中这种惩罚就是斩断龙尾。
神话母题不仅是神话信息的主要载体,也是民族文化精神的重要结晶。一个母题犹如神话中的“息壤”,在代代传承中不断发扬光大,对整个民族的日常生活和群体心理也会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通过对神话母题的分析研究,可以窥探到古代制度、人性特点、民族属性、生活习俗等人类社会的文化现象和文化制度,对于我们研究传统文化有着巨大的作用。
[1]王宪昭.中国民族神话母题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12):19.
[2]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5):219.
[3]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8): 282.
[4]傅道斌.中国生殖崇拜文化论[M].湖北:湖北人民出版社,1990,(7): 161.
[5]姚立江,邵非.解读龙母故事的断尾母题[J].宁夏大学大学学报, 2001.101.
[6]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上海: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98.189.
[7]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讲[M].安徽: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114.
[8]袁枚.子不语[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