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东
(西北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甘肃兰州730030)
近年来,国内外学术界对藏学研究有突破性的进展,特别是关于藏传佛教方面的文章不胜枚举。这些文章从历史、文化、宗教、艺术等各个方面对藏传佛教进行了详细的论述。本文在前人的基础上,从藏传佛教的发展史角度,揭示元、明之际藏传佛教东向发展的外部政治因素,进而勾勒出藏传佛教东向发展的历史脉络。
藏传佛教从唐代开始传入西藏地区以后,经历了前弘期、朗达玛灭佛、后弘期的发展,各个教派陆续形成。其后,西夏王国成为藏传佛教东传的桥梁和纽带。到了元代,藏传佛教进入到一个快速发展的时期。这有赖于元朝对藏传佛教的保护和促进作用。元朝保护和扶持藏传佛教是有其政治目的的。正是因为元朝为了扩展疆域,藏传佛教成为元朝统治西藏地区的政治需要,因此促进了藏传佛教的东向发展。无疑,元朝在藏传佛教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公元1234年,蒙古灭金后,开始着手进军乌思藏地区。窝阔台汗的二子阔端领兵西征,他手下的大将多达那波率先进入乌思藏,前锋抵至距离拉萨不远的热振寺。这次的进军体现了阔端经略乌思藏的基本策略是剿抚并用。多达那波的进军过程中,他就开始了解西藏地方僧俗势力的发展情况,并且带来阔端给萨班的一封书信。信中云:“皇帝圣旨里晓谕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贝桑布之令旨。我为报答父母之恩德,需要有一供奉之对象,在选择时选中了你,希望尊者你以教法及众生的安乐为怀,不辞道路艰难前来此处,若是你以年迈为借口(不来),难道不思以前释迦牟尼为利益众生无数次舍施身体之事?你若不来,难道不怕我派边地大军(前来)会伤害众多生灵吗?”[1]从书信内容来看,一方面蒙元统治者已经从多种渠道掌握了藏传佛教在西藏地区的发展情况,并且知道萨班在藏区的地位,极力拉拢萨班,企图把藏传佛教作为统治藏区的政治工具;另一方面,告诫僧俗势力如果不与蒙元合作,后果就是生灵遭到灭顶之灾。这当然不是佛教普度众生的做法,因此与其说这是一封邀请信不如说这是一封措辞严厉的警告信。多达那波返回凉州后给阔端汇报了西藏众多教派的实力情况,特别强调了“僧伽以噶当派为最大,达隆法王最会讲情面,止贡寺的京俄的权势最大,萨迦班智达对教法最精通。”[1]125通过这次进兵,阔端认识到藏传佛教对稳定西夏故地和统治甘青藏区的重要性,同时也为了保证南下四川时侧翼的稳定安全,故和平争取藏族地区归顺是最佳选择。西藏地方僧俗势力也认识到与蒙元的对话合作是唯一之选。因此,阔端和萨班代表蒙、藏双方,于公元1247年在凉州进行了重要会晤——即凉州会谈。最终西藏和平归附蒙元管辖,正式纳入元朝的版图。萨班通过与阔端的接触,一方面用政治智慧去说服蒙元统治者信仰藏传佛教;另一方面则展示了他贯通五明,通晓各种神通的本领。不仅治好了阔端的疾病,也用佛法开导了阔端,这样蒙元统治者逐渐开始信奉藏传佛教。公元1270年,世祖忽必烈封萨班的侄子八思巴为帝师,藏传佛教顺利地为元朝上层统治者所接受,并成为元朝的国教。忽必烈还任命萨班的另一个侄子恰那多吉为藏地的白兰王,从行政上培养了元朝在西藏地方的代理人,使藏传佛教萨迦派成为西藏地方政教势力的首领,藏传佛教在元朝统治者的支持和保护下开始了向东发展的进程。一方面向蒙古草原发展,藏传佛教信仰深入到蒙古贵族上层;另一方面藏传佛教向中原地区迅速传播。除帝师以外,大批的西藏僧人亦受元王室的尊崇,这些人并不限于萨迦派。有元一代,元朝统治者对以帝师为首的西藏僧人的各种赏赐,其数量之巨大、次数之频繁达到了非常惊人的地步。元文宗至顺元年(公元1330年)中书省臣曾说:“内外佛寺三百六十七所,用金、银、钞币不赀,今国用不充,宜从裁省。”[2]763上面所引用的材料正是藏传佛教在中原地区广泛传播的一种体现。
元灭亡以后,明朝对藏地进行了更加有效的统治,治藏方略上不同于元朝扶持藏传佛教一系,实行“多封众建”的治藏方略。首先,仍然保留元朝在西藏地区的行政管理建制。其次,对藏传佛教的利用不只是限于一个教派,而是对不同教派的领袖进行册封。在成祖、宣德二朝,明朝中央政府册封了三大法王——大宝法王(噶玛噶举派)、大乘法王(萨迦派)、大慈法王(格鲁派),还册封了一批西天佛子、大国师、国师,用藏传佛教的信仰力量加强对藏地的间接统治,这对藏传佛教的发展起到了特别重要的促进作用。藏传佛教格鲁派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于15世纪初兴起的藏传佛教的一支新兴势力,依靠帕木竹巴政权的支持,并经过明朝中央的册封,格鲁派的势力在西藏的影响力不断地增强。明朝中央对各个教派都持支持态度,而格鲁派四大寺院纷纷派遣僧人到北京朝贡。据《明实录》记载,正统十四年(公元1449年)麦思奔寺(哲蚌寺)朝贡;景泰二年(公元1451年)些蜡寺(色拉寺)朝贡;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葛丹寺(甘丹寺)朝贡;成化十六年(公元1480年)札失伦卜寺(扎什伦布寺)朝贡。①顾祖成.明实录藏族史料(第一集),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明英宗实录.卷一百七十七.正统十四年四月己未;明代宗实录.卷二百五.景泰二年六月辛未;顾祖成.明实录藏族史料(第二集),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明宪宗实录.卷八十五.成化六年十一月辛丑;明宪宗实录.卷二百三.成化十六年五月丙申.15世纪这一段格鲁派中央朝贡历程,已经勾勒出藏传佛教格鲁派迅速东向发展的态势,也体现了与明朝紧密的经济与文化的联系。
15世纪末,格鲁派的发展受到了其他西藏地方政教势力的打击、压制,噶玛噶举派黑帽系、红帽系在相继兴起的后藏地区仁蚌巴、辛厦巴地方政权的支持下压制格鲁派的发展,格鲁派的保护者帕木竹巴政权衰落[3]76。明朝中央政府对西藏地区则奉行“无为而治”的政策,不支持西藏地方政权的任何一方。藏传佛教格鲁派的发展受阻,以致无力遣使赴京,与明朝中央联系受到了严重影响。直至公元1578年,三世达赖索南嘉措与蒙古土默特部俺答汗在青海仰华寺会晤,藏传佛教才进入到真正的东传时期。
公元1368年,明朝建立,元朝灭亡。残元势力北返,继续成为明朝的北方边患。明中期以后,土默特部俺答汗统一漠南蒙古,“北虏之盛终于西南吐蕃青海西海之地,在松潘山外。东北抵辽海绝朝鲜,尽西北东三面皆抵海……”[4]2732。政治上,他已经不把察哈尔大汗放在眼里,“数失小王子贡约,亦相侵伐,近年以来俺滩阿卜孩(俺答汗)得肆志于中国”[4]2732。俺答汗虽然拥有政治军事优势,但是只是一部之主,察哈尔大汗虽弱,却拥有全蒙古大汗之名,名义上号令全蒙。数十年来,俺答汗建立了赫赫功业,他感到自豪;但在黄金家族他只是小汗,而且永远不会成为全蒙古的大汗,也使他遗憾[5]368。要想实现汗位权力的进一步提升,只有依靠宗教信仰赋予的神权象征,而此时藏传佛教恰恰成为俺答汗实现霸权的政治工具。经济上,蒙古草原与中原地区之间的经济关系是互补的。草原粗放的游牧经济在连年战争和自然灾害的冲击下,隐含着危机。俺答汗希望达成与明廷的互市协议,以便推动他自己的政治目的。诸如茶、金属器皿、精织丝物和草药之类的货物在草原上被视作珍宝,在结盟和结婚时可能有用。俺答汗的牧场比鄂尔多斯的牧场差一些,更易受到变幻莫测的天气的影响。没有明朝货物的输入,他便不能达到他的更宏大的政治目的,或者在困难时期保证他的臣民的生活。公元1571年,“俺答封贡”,正式归顺了明朝,被明朝封为顺义王。明、蒙之间的关系通过政治上的结盟、经济上的互市贸易、文化上的不断联系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明朝可以利用经济、贸易手段控制漠南蒙古,俺答汗也可以借助与明朝的互市,恢复元气,这为仰华寺会晤提供了经济基础。军事上,俺答汗利用明朝对甘青藏区的“无为而治”侵入到青海地区,这样就与甘青藏区直接接触。当时,明朝守将曾针对蒙古人与松潘人结盟的情况发出感慨:“以余而观松潘事,其忧不在西羌而在羌与虏合也”,以致边将产生“番寨凋落……松茂侵寻,则成都尘警”的想法[6]8。而蒙古人在这一地区的统治与在此地生存发展的藏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因此利用藏传佛教信仰缓和双方的矛盾,是促使双方和平共处的一种政治措施。在蒙古经略青海的过程中了解到藏传佛教格鲁派的优势地位,俺答汗认识到只有保护、扶持藏传佛教才能更好地稳定青海地区,索南嘉措接受了俺答汗邀请,并专程赴山南见帕竹主贡玛·阿旺扎巴请示。帕竹政权很有自知之明,同意格鲁派寻找新的支持者[7]。公元1578年,俺答汗邀请哲蚌寺主持索南嘉措到青海仰华寺①顾祖成.《明实录藏族史料》第二集,载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明神宗实录》卷61,万历五年四月癸亥,1098页,顺义王俺答汗建寺西海岸,以寺额请。赐名“仰华”,双方进行了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会晤。据《蒙古源流》记载的仰华寺会晤达成了如下的协议:1、追述了蒙藏百年以前的传统友谊,进一步重申结束战争,蒙藏修好的愿望;2、顺义王的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与索南嘉措互赠尊号,索南嘉措赠俺答汗“咱克喇瓦尔第彻辰汗”,俺答汗赠给索南嘉措“圣识一切瓦齐尔达喇达赖喇嘛”之尊号;②王辅仁、陈庆英编著《蒙藏关系史略》,载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94页;据陈庆英、王辅仁解释,两个尊号的涵意如下“:咱克喇瓦尔”梵文Cakravarti(转轮圣王)意“,彻辰汗”,蒙语聪明睿智的汗王之意。索南嘉措的尊号中“圣”表超凡“;识一切”:藏传佛教达至显宗最高成就者的尊称“;瓦齐尔达喇”:梵文Vajradhora(执金刚),西藏对密宗最高成就者的尊称“;达赖”:蒙语大海“,喇嘛”:上师意3、俺答汗颁布了在蒙古地区推行宗教法律《十善佛经法》规定黄教上层僧侣享有与蒙古贵族同等的政治、经济待遇并免征赋税,尊奉黄教、尊敬喇嘛为每个蒙古人的义务,下令禁止萨满教的宗教活动。
当蒙古王子俺答汗同索南嘉措会晤时,他们都认为他们正在重复忽必烈同八思巴的经验。这是意大利藏学家杜齐在《西藏中世纪史》中对这一会晤的大体评价。实际上双方的会晤不仅将两方的政治利益结合到一起,也使得藏传佛教在蒙古地区迅速传播。仰华寺会晤之后,蒙古土默特部入据青海,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打乱了明政府在初创阶段“断蒙古右臂”的部署,但是我们应该看到,蒙古入据青海不仅救活了危难中的藏传佛教格鲁派,这一事件使藏传佛教格鲁派东向深入到蒙古草原。索南嘉措与俺答汗会见后,没有立即返回西藏,他继续辗转于青海、蒙古地区进行了长达10年的异常卓越的传教活动,号召兴建了理塘寺、古绷降巴岭寺、俺夺降巴岭寺、勒协岭寺、琼科尔结仑珠格采寺。在蒙古草原,伊可锡巴尔博硕克图、十二土默特、喀尔喀等地,宏传灌顶密教,度化无算[8]44-59。万历九年(公元1581年),俺答汗去世,索南嘉措从返藏途中折返。他在经过宗喀巴的出生地时,在当地人为纪念宗喀巴而修建的白塔寺旁边建立了一座寺院,后来这座寺院逐步扩大,成为今天青海的塔尔寺[9]23。藏传佛教信仰逐渐取代了萨满教的地位,蒙古草原成为藏传佛教传播的中心地区之一。
蒙藏双方的关系通过这次会晤结成了紧密的军事联盟、宗教联盟,索南嘉措通过俺答汗向明朝进贡方物,请求与明朝中央建立联系。明中央政府得知这次会晤之后,命甘肃巡抚侯东莱派人同索南嘉措联系,要求他劝说俺答汗率部回漠南蒙古住牧。公元1578年冬天,索南嘉措应邀前来甘州,受到侯东莱的隆重欢迎和优厚礼遇。索南嘉措还通过侯东莱致书明朝首辅大学士张居正,馈赠礼物,直接同朝廷联系[3]77。明朝政府不但接受了索南嘉措的朝贡,并且回赠的物品都由张居正亲自过目后方才发出。万历十六年(公元1588)正月,明朝中央特派官员在漠南蒙古正式册封应邀前去参加俺答汗葬礼的索南嘉措为“朵儿只唱”,赐给敕命、印信。这枚明廷颁授的“朵儿只唱图记”象牙封印至今留存[10]48。“朵儿只唱”为俺答汗赐予索南嘉措尊号中的“瓦齐尔达喇”即“金刚持”的藏语音译。明朝封授索南嘉措这一名号,是对俺答汗所赠尊号的一种认可[3]79。这是达赖喇嘛最早接受中央政权的正式封号,格鲁派索南嘉措这一活佛转世系统开始有了“达赖喇嘛”的称号。自此,藏传佛教格鲁派不但寻找到了强大的保护人,而且通过俺答汗得到了明朝政府的允许,建立了与明朝新的朝贡关系,藏传佛教格鲁派进入到一个新的东向发展阶段。
以格鲁派为主体的藏传佛教向蒙古的传播以及最终在蒙古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过程,就是藏传佛教东向发展的扩张过程。更值得一提的是,三世达赖索南嘉措去世后,他的转世活佛四世达赖云丹嘉措是达赖喇嘛体系中唯一的蒙古人[6]20。这样蒙古上层统治者成了格鲁派的领袖,更加强了蒙藏的宗教政治联盟的形成。其后,藏传佛教格鲁派在西藏逐渐占据了统治地位,藏蒙的政治、军事、宗教联盟为后来清朝入主西藏奠定了政治、宗教的基础。
经过元、明两朝对藏传佛教发展的推动和扶持以及蒙古各部与藏传佛教在政治、军事、宗教方面的互相依靠,藏传佛教的东向发展达到了一个质变的阶段。藏传佛教从一个西藏地区的宗教信仰扩大到了整个北中国地区的宗教信仰。仰华寺会晤后,藏传佛教的传播范围最东端到大兴安岭,北端到今天的蒙古国,西端达到今新疆北部伊犁、塔城和阿尔泰一带,南端包含了整个北中国广大地区。藏传佛教东向发展范围之大既是藏传佛教内在因素和外部政治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也是历史发展必然性的一种体现。清朝建立之后,扶持和利用藏传佛教成为清朝管理蒙藏地区的重要政策。藏传佛教活佛转世体系的正式建立,不仅使藏传佛教本身具有了政教合一的政权性质,而且强化和巩固了中央政权对蒙藏地区的统治。本文所论述的元、明之际藏传佛教东向发展的外在政治因素,对当今现实社会具有重大的历史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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