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巧红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疼痛与守望
——张洁小说女性生命意识研究
周巧红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张洁的女性文本,通过书写女性的生存体验和生命存在的真实,侧重表现女性作为一种个体生命的权利和作为一种弱势性别受压抑的状态,本文运用社会性别理论对张洁小说进行系统分析,从而揭示两性共同面临的历史文化困境,倡导建构男女双性和谐的文化空间。
张洁小说;女性主义;生命意识
埃莱娜·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中明确提出:“就个人而言,我以身体书写小说……我紧依着身体和本能书写……以身体构成文本”;“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她们必须创造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1]201-202。80年代开始以来的女性主义写作,显然是用女性身体符号来争取建构另外一个话语空间,来建构女性的主体性。然而张洁对女性身体的书写并不同于80年代翟永明的《黑夜意识》、伊蕾的《独身女人的卧室》、王安忆的《荒山之恋》等对女性欲望的揭示,也不同于90年代陈染、林白等完全私人化的“身体写作”。张洁侧重表现女性作为一种个体生命的权利和作为一种弱势性别受压抑的状态,表达出鲜明的女性生命意识。
张洁的女性文本,通过对女性身体疾病、流产、生育等描写来表达女性身体的疼痛与苦难,采用了身体生病来表现女性身体的权力要求。《方舟》里的荆华,是一个风湿病患者、腰脊椎劳损者;《七巧板》中的尹眉就是躺在病床上治疗的女性患者;《无字》中的吴为也患有输卵管结核病,被“兵痞”顾秋水抛弃的叶莲子和吴为母女,还经历了洪水与火灾,身体每次都饱受摧残,差点送了性命。张洁通过女性身体的疾病与受虐的方式来脱离沉重的社会角色,特别是事业和政治所给予她们的角色负荷,从而回到她们的身体本身,拥有一种反思自己、反思这个社会的能力,并也以此来向男权挑战与抗议。
如果说女性身体的疾病让女性回到她们身体的本身,表现女性身体的权力要求,那么,流产与生育是女性特有的深层隐痛,是女性创造的“无法攻破的语言”。张洁笔下的知识女性大多是逃离婚姻、流产、拒绝做旧式女人的叛逆者。她们或是最多只有一个孩子,或是根本不考虑生小孩,或是流产。《方舟》中的荆华离婚后,常常回忆起她丈夫“每一个拳头落在她身上或脸上的痛楚,还有那个流产的“最终没有生下来的婴儿”。《红蘑菇》中的梦白,嫁给了已有四个孩子的父亲吉尔冬,做孩子们的后妈,自己却做了人工流产。
生育对每个女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事,意味着新的生命的诞生,同时也意味着女人身体的流血与苦难。张洁对《无字》中的外祖母墨荷的生育经历的描写凸现了一种隐痛甚至残忍的生育文化。每次生育,墨荷都要经历“这样一个献身性质的、脱胎换骨的过程。”嫁给叶志清的墨荷完全成了一个生殖工具,除了唯一幸存的叶莲子外,叶志清还让她生了六个不能成活的孩子。张洁清晰而又深刻地描写了墨荷最后一次生育的情境:刚生下一个女孩,这个小妹妹又是一脚刚踏进世界,连忙又逃回去了。“可是这一次墨荷却血流不止,接生婆用了很多香灰、灶灰、炕灰去堵,用完了自己家的,也用完了西厢老王头屋里的,血还是流个不住。”苏姗·格巴在《“空白之页”与妇女创造力问题》中指出,“女性身体所能提供的最基本的,也是最能引起共鸣的隐喻就是血,由此,创造这一文化形式也就被体验为一种痛苦的创伤。”[1]166-167这位“奴隶的母亲”墨荷为生育流完了自己最后一滴血,死在“生产”线上。并且被婆婆认为,墨荷“是坐月子死的,不吉利,一定得烧了,要不然她就得回家闹事。”生完小孩、流完鲜血的女性身体也被一把大火化为灰烬。张洁对女性生育疼痛与死亡的描写可谓是力透纸背、字字见血,通过体验女性身体的死亡而进行的艺术创作正是张洁以血作墨的时刻。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性行为和母性义务所涉及到的不仅是女人的时间和体力,而且还有她的基本价值。”张洁的女性文本中“对爱情一味地从精神和情感上作绝对的赞美,完全回避作为活生生的人的情欲的碰撞与展现。”[2]呈现出女性性爱的空缺与压抑状态,对父权体制及其所维护的男性欲望进行肢解和颠覆。
《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男女主人公爱得“镂骨铭心”,但他们“一辈子接触的时间累计起来计算,也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他们“连手也没有握过一次”。《波希米亚花瓶》中比梧桐大二十二岁的简完全不能和她过年轻夫妇的那种生活,而梧桐“并不要别的,我只是要把头枕在你的肩窝上。”《方舟》中的三位女性与丈夫或离婚或分居,两性之间的“性爱”于她们来说都是被男人奴役的遗痕与伤痛。《祖母绿》中的曾令儿没有结过婚,作为女人,她除了与恋人左葳有过一夜激情之外,绝大部分时间是在与世俗、与性、与一切形而下的东西无关的“圣洁状态”,过着欲望缺失的“清教徒”般的生活。这种性爱的压抑与空缺正好体现了父权制/男权中心文化对女人的情感追求的要求,体现了封建伦理,“三纲五常”对女性欲望的压迫,变成一种自觉的心理约束力,演绎了一场女性情爱与性爱的悲剧。
张洁不仅揭示了女性性爱的空缺,而且还表现了男女两性在性关系上的不平等。《无字》中的叶莲子,只在婚后两年有过短暂的幸福,人生漫长的时间里是“望穿秋水”的孤苦与性爱的空缺,即使被顾秋水抛弃,也是独守空房,不愿改嫁。
“‘性’是人的生理本能,是恋爱婚姻的自然基础,是人类生命繁衍的决定性因素。而社会历史所制造的角色变异,则从根本上颠覆了‘性’的本质意义。”[3]张洁文本中呈现出来的女性性爱的空缺与压抑,正是对父系秩序的颠覆与解构,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男权文化。因为“女性问题不是单纯的性别关系问题或男女权力平等问题,它关系到对历史的整体看法和所有解释。女性的群体经验也不是单纯对人类经验的补充或完善,相反,它倒是一种颠覆和重构,它将重新说明整个人类曾以什么方式生存并已在如何生存。”[4]
张洁,这位有着非常自觉的女性意识和女性文化立场的作家,以其女性的切肤之痛与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写出了《无字》——这部洋洋百万言的女性家族历史的宏篇巨作,张洁以母系血缘的家族言说方式颠覆了男性家族史的乌托邦,拓展了女性话语空间,打破男性书写女性的神话,把女性从家族男性中心文化的阴影中拉出来。张洁在小说的绯页上写道:献给我的母亲张珊枝。小说叙述了在百年中国历史图景中,墨荷——叶莲子——吴为——禅月,从外祖母到女儿这四代不同的女性,象征女性从奴隶,到寻求自我解放,树立独立人格抗争历程。张洁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下抒写女性的不幸悲剧,四个女性中有三个孤独无助的母亲,她们在漫长的岁月里,经历了从战乱到和平的数十年间受到男性的虐待和抛弃的不幸遭遇。小说描写了寄人篱下、游离失所、生育、饥饿、毁谤、疯狂、死亡等女性面临的苦难。张洁把笔墨倾注在家族中的女人身上,关注她们的命运,她们的性情,她们承担的苦难,她们彼此之间的血脉之情和争斗伤害。张洁异常清醒冷峻地描绘了女性通常要承受着来自男性以及男性主导的时代政治的双重奴役与双重压迫,凸现了在风雨飘摇的百年中国,女性肩负着沉重与苦难,并彰显出坚韧而执著的女性生命意识。
西方女性主义的核心概念——“社会性别”,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开始介绍进中国,最终指向人类的“双性和谐”,它对于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具有重大意义。“社会性别”概念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的“女性气质”与“男性气质”的刻板模式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后天的社会文化制度中形成的,并且是可以改变的。男权中心文化下的女性被塑造、被奴役的同时,男人同样也在被塑造、被奴役。
父权制文化致命的悖论——一方面,给男人崇高至尊的期望与特权,要求男人在事业上成就、社会地位及性爱表现上统统强劲无比,事实上恰恰给男人带上了不可脱卸的包袱与枷锁。”[5]“女性常被认为是历史传统中的缺席者,甚至缺席于沉默与疯狂之中。女性的缺席,进一步使她们成为隐性的物体,男性的声音则理所当然成为历史惟一的真相。然而,真正的谜底与吊诡则是:阴性的压抑乃是一种总体文化压抑,不仅压抑女性,也压抑了包括男性本身的阴性气质。”[6]关注女性命运、同情女性遭遇的女作家张洁对此更有深刻体会,张洁站在更高的立场上,她面对是整个社会、整个人类的观照。张洁的女性文本是一个广阔的审美世界,呈现出这个世界男人和女人所面临的共同的生存困惑与精神危机。张洁曾在汉堡《明镜》编辑部与记者的谈话中有一段经典的陈述:
“这个世界不只属于男子,也不只属于女子,世界属于我们所有的人。如果一个男子勇敢、正直,性格坚强,热爱和平,尊重妇女,他也会受到我的尊重。……对妇女我也同样要求。比如,有一种妇女,认为要是丈夫抛弃了她,整个世界都完了,如果丈夫不再爱她,她就死死缠住他,不让他离开。有的妇女总是认为,男的一定要比女人强,对自己的才智信心不足。她们不知道,只要敢于斗争,全力以赴,自己的价值也会得到社会的承认。……所以我认为男女不平等不仅是社会问题,还是妇女受教育的问题。那些仇恨社会、仇恨男子的妇女,其思维方式太肤浅了。”[7]
这段话充分体现了张洁的女性解放观以及对两性关系的看法。张洁女性文本中对父权制的抗争,彰显女性主义,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是要改变女性性别群体在传统性别结构中的弱势地位并加强女性群体的心理建设。即从文化意蕴上,最终走向双性和谐的文化建构。
张洁在《方舟》中向社会诉说女人为适应生存需要,无奈隐去女人特征的苦衷,她们将自己从几千年传统女性的性别规范中硬生生的“拨”了出来。然而,她们并不想去成为一个雄性味十足的“女强人”,她们内心深处依然渴望着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渴望着男人的关爱与怜惜,直接喊出女人不愿“雄化”。《无字》的开篇就写道:“在一个阴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着……”,这是张洁文本中最经典的开篇,“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着”写出了整个20世纪女人“守望”的经典姿态。她们在守望远方,守望幸福,守望与男性的双性和谐。张洁从《爱》到《波希米亚花瓶》、《七巧板》乃至《红蘑菇》、《无字》,塑造了一系列身份不同但性格、气质十分相似的“男子汉”形象,她们都极具男性特质的外表,又兼有坚毅、刚强的内在品质,但她们同时也有着一颗柔弱的、渴望爱与被爱的心。
《方舟》中的荆华在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多么需要一双有力的胳膊”,柳泉渴望“有一个宽阔的胸脯”能让她依靠。《爱》的结尾处也写道“哪怕千百年过去,只要有一朵白云追逐着另一朵白云;一棵青草傍依着另一棵青草;……相信我,那一定就是他们。”《无字》中吴为最后自杀,轻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爱之深,才恨之切。张洁让《无字》里的第四代女人禅月出国,并且有了幸福和谐的家庭与成功的事业,真正做到了事业与爱情的双丰收。
孙绍先在《女性主义文学》中预测女性主义文学的未来走向时提出:“女性既不应该继续做父系文化的附庸,也不可能推翻父系文化重建母系文化,出路只有一条:建立‘双性文化’。”[8]刘慧英在《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中也提出:“我反对女性对男性的依附,我也不赞成男女两性长期处于分庭抗礼的状态之中,我比较赞赏西方某些女权主义者提出的建立和发展‘双性文化特征’的设想,它是拯救和完善人类文化的一条比较现实可行的道路。”[3]215
张洁的女性文本,不是要以女性至上来代替男性至上、以女权来代替男权,而是通对女性自我生存的体验与感悟,从女性自己的书写中发现被意识形态压抑、藏匿、扭曲了的女性的生存体验和生命存在的真实。当女性被塑造被压抑的同时,男性也不能幸免。在揭示女性生存的困境与苦难的同时,也再现了男人的疲软与焦虑。对于女性文学研究的价值目标,刘思谦说道:“那便是包括男性在内的人的价值的全面实现,便是社会压抑的解除和人的彻底解放这一十分遥远的价值目标。”[9]张洁式的抗争不是消灭男人,而是要用这种抗争的方式去消灭创造了性别歧视的社会制度,是要结束和消解已存在千年的畸形的性别文化权威价值体系,唤醒人们注意历史和现实中性别文化的残缺和不公正,倡导建构男女真正平等——两性和谐的文化空间。
[1]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2]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文学中男权意识的批判[M].北京:三联书店,1994:146-147.
[3]王喜绒.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批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17-18.
[4]孟悦.两千年:女性作为历史的盲点[J].上海文论,1989(2):19-21.
[5]姜云飞.失笼的囚徒[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43-44.
[6]盛英.中国女性文学新探[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5-6.
[7]马丁.“我们不能再自己骗自己了”——张洁在汉堡《明镜》编辑部与记者的谈话[J].编辑参考,1985(11):14-15.
[8]孙绍先.女性主义文学[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130.
[9]刘思谦.“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心路纪程[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23.
Aching and Keeping Watch:A Study of Female Life-Consciousness in Zhang Jie’s Novels
ZHOU Qiao-hong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Hangzhou Dianzi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 310018,China)
In Zhang Jie’s novels,much space is devoted to describing the realities of women’s existence and living experiences,which highlights women’s rights as individuals and their depression as the underprivileged sex.The paper,based on the gender theory,gives a systematic analysis of Zhang Jie’s novels,revealing the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predicaments facing both sexes and advocating the construction of a harmonious cultural space shared by both sexes.
Zhang Jie’s novels;feminism;life-consciousness
I206.7
B
1001-9146(2011)02-0063-04
2010-09-10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科学研究基金项目(KYF115609032)
周巧红(1978-),女,湖南新宁人,讲师,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