傣族与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考论

2011-08-15 00:51
东南亚研究 2011年1期
关键词:蒲甘生人傣族

徐 磊

(中山大学中文系 广州 510275)

傣族与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考论

徐 磊

(中山大学中文系 广州 510275)

傣族;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族群认同

傣族的蛋生人龙女故事十分独特,其产生与缅甸蛋生人故事关系密切。由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到傣族蛋生人龙女故事的产生、发展与演变的过程,不仅折射出缅甸与掸傣民族、掸族与傣族之间密切的历史文化渊源,从人类学“族群认同”理论的角度而言,还充分体现了传说故事所具有的族群认同功能。

中国人自古崇龙,并自称为龙的传人,龙在中国文化中可谓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关于龙族的传说故事数不胜数,其中龙女故事尤其为广大民众所津津乐道。在庞大的龙女故事群中,流传于傣族的蛋生人龙女故事十分独特。笔者搜集到古今各族龙女故事424则,而蛋生人龙女故事仅见于傣族。傣族的蛋生人龙女故事分为两种:一为讲述“龙女与太阳神之子诞下神蛋,蛋生人为民除害,成为国王”的“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另一种为“龙女与凡人诞下神蛋,蛋生人在龙女帮助下成为南诏国驸马,后被封为傣族国王”的“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

傅光宇先生曾就流传于东南亚与云南的蛋生人故事进行过整体研究,指出蛋生人故事属于卵生型故事[1]。其研究中虽列举了傣族的神婚式与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但并未对东南亚与中国云南蛋生人故事之间的渊源关系进行考证,也未对傣族蛋生人龙女故事进行深入研究。此外,傣族古文献中的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是作为所谓“达光王国”相关记载的一部分出现的,何平先生在对傣族史籍中记载的“达光王国”进行考证时,也曾涉及到史籍中所述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他指出所谓的“达光王国”的那些记载,实际上就是流传到傣族地区并被“傣化”后写进了傣族文献的一些缅甸史籍中关于缅甸历史上的“太公王国”及蒲甘王朝早期的传说故事[2]。何平先生的见解是十分有见地的,但其研究的焦点在于论述傣族史籍中所说关于“达光王国”的古史为“伪史”,因此他只论证了傣族史籍“达光王国”相关记载中的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来源于缅甸史书中的传说故事,而并未对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的流变以及傣族龙女故事对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的受融情况进行具体、深入的分析研究。

就当前学界已有研究而言,傣族蛋生人龙女故事相关研究还十分稀少。实际上,蛋生人故事在纳西族、哈尼族、彝族、基诺族、景颇族等诸多中国西南少数民族当中都有流传,但蛋生人龙女故事仅见于傣族,傣族蛋生人龙女故事与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之间存在着极为密切的渊源联系。傣族蛋生人龙女故事的形成过程蕴含着独特的历史文化意义,对其进行专题研究是十分必要的。探明由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到傣族蛋生人龙女故事的产生、发展与演变的过程,挖掘其中所蕴含的历史文化内涵,以及其中所折射出的传说故事的族群认同功能,不仅有益于中国龙女故事的研究,有益于傣族民间故事、传统文化的研究,而且对于研究民间口头叙事文学的功能,以及傣族与周边少数民族之间的民族交流关系史,都具有重要的意义。以下分别对“神婚式”与“异类婚配式”这两种型式的蛋生人龙女故事产生、发展与演变的过程进行分析,论述其中所折射出的历史文化内涵,进而从人类学“族群认同”理论的角度探讨其对于族群记忆构建的重要意义,从而揭示传说故事等民间口头叙事文学所具有的族群认同功能。

一 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

缅甸史书中记载的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是由“太阳王系”传说故事演变而来的。《古蒲甘史》、《蒲甘史》、《缅甸大史》等缅甸史书中都记载着一则关于太阳王系骠绍梯王的故事。太阳王族后裔于伊洛瓦底江上游建立了太公国,以平民身份隐居田园,在龙神的保佑下生下贵子绍梯。绍梯7岁时,向高师仙人学艺。高师见他相貌不凡,知其必出自君王世系,预言绍梯他日必为缅甸国王。王子16岁时,携神弓宝箭前往蒲甘城,借宿在一对骠族老夫妇家中,老夫妇无子,将其视为亲生。当地有“大猪、巨鸟、恶虎、飞鼯”四害,王子用神弓宝箭将其一一消灭。国王见他神通广大,又出身高贵王族,便招他为驸马。后来,绍梯登上王位,成为蒲甘王朝的骠绍梯王[3]。

太阳王系骠绍梯王故事后演变为龙蛋王系骠绍梯王故事,在原有故事主要情节的基础上,加入了龙蛋生人的情节。龙蛋王系骠绍梯王故事也被载入了缅甸史书,故事中的龙公主与太阳神王子结合,怀了身孕,太阳神却离她而去。龙公主十分伤心,便将龙蛋生在山边,然后返回龙国。猎人捡龙蛋时,不慎将其掉入水中。一枚蛋在摩谷贾宾一带裂开,变成红宝石矿藏;一枚漂到中国 (一说南诏),蛋中生出一位公主,公主长大后,成为那里国王的王后。还有一枚龙蛋被骠族老夫妇拾获,龙蛋中生出神通广大、才智过人、相貌不凡的男孩。男孩长大后,其父太阳神王子送给他神弓宝箭。他用神弓宝箭除四害,被国王招为驸马,后来成为缅甸的国王[4]。

学界普遍认为骠人与缅人都属于从中国西部南下迁徙的藏缅语族人,骠人在缅甸建立了骠国,公元9世纪,骠国遭到南诏的攻伐,日渐衰落。与此同时,缅人以蒲甘为中心,逐渐强盛起来,取代了骠族的统治地位,并于公元11世纪在政治上统一了缅甸全境。而随着骠国的灭亡,骠人也被后来的缅族等民族同化了[5]。上述史籍中称骠绍梯王为蒲甘王朝建立初期的国王,将骠绍梯王故事视为讲述缅人英雄事迹的故事。但就具体内容来看,上述故事中的骠绍梯王或是借宿在骠族老夫妇家中,或是被骠族老夫妇拾获,其名号又贯以“骠”字。这些细节都显示出骠绍梯王传说故事与骠人的密切联系,此故事最初应出现于骠人统治时期,是一则讲述骠人英雄事迹的故事。

此外,根据确凿的考古证据,学界一般认为缅甸的蒲甘王朝建立于公元9世纪,1044年阿奴律陀登基后统一了缅甸。但如按照缅甸古史中记载,骠绍梯王为蒲甘王朝建立初期的一位国王,其即位时间应在公元4世纪,或是公元167年[6]。由此可见,史书上这位国王的相关记载存在着明显的杜撰成分。事实上,缅甸史书中存在着将早期骠人的古史、传说故事等附会为最终统一缅甸的缅人的历史、传说故事的现象。如《琉璃宫史》等缅甸史书讲述了缅甸“太公王国”建国的传说和很长一段关于太公王系的“竺多般王”的故事,而学界已考证出所谓的太公王系的“竺多般王”并非某一个具体的缅族首领的名字,而很有可能是比缅人更早统治缅甸的骠人或孟人国王的一个称号。极有可能的情况是,古代骠人最先把他们的国王称为tdaba,后来孟人也借用了这个称号,但把它发音为Duttapaung。再后来,缅人却把这个称号附会为他们早期的一位国王[7]。

再从骠绍梯王故事的发生地“蒲甘城”的名称上来看,“蒲甘”一名,源于Pyu Gama,意思是“骠人的村庄”,缅人发音时把它读为Pugan,英文又拼写成了Pagan,因此这个地方很有可能原本是骠人居住的地方,后来才为缅人占据,并把它变成了缅人的都城[8]。综合以上种种证据,骠绍梯王的故事极有可能是骠人某位民族英雄的传说故事,在公元9世纪缅人占据骠人居住地后,原本流传于骠人间的骠人民族英雄的传说故事为缅人所汲取,并被改造成所谓的“蒲甘王朝早期国王骠绍梯王”的故事。

值得注意的是,最早的关于骠绍梯王的太阳王系故事主要讲述的是太阳王族的后裔如何成为蒲甘王朝国王的故事,故事中完全没有出现龙女,故事中出场的龙神也只是十分次要的角色,仅起到了保佑太阳王族后裔顺利诞生的作用。在早期的骠绍梯王故事中,骠绍梯王高贵的血统不是因为他是龙神护佑所生,而是因为他是太阳王族世系的后代。受缅甸贡榜王朝巴基道王敕令,由13位僧俗学者编写而成的编年史书《琉璃宫史》对此故事的流变进行了考证,指出此故事产生后由于“有人写道,骠绍梯王之所以被称为太阳王族世系之后裔,乃是因为他是太阳神王子与龙公主结合后生育的”[9],因此附会出骠绍梯王乃龙蛋所生的“龙蛋王系”的传说故事。后来有人在诗词中将龙蛋生出的人描述得比太阳王系更高贵,龙蛋王系传说故事渐渐超越早期的太阳王系传说故事,成为人们信奉的骠绍梯王故事[10]。在后起的龙蛋王系骠绍梯王故事中,与骠绍梯王一母所生的女孩成为了中国或南诏国的王后,可见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应出现于南诏政权(755—902)成立之后,其成型时间大致不早于公元8世纪末。

傣族古文献中记载的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源于缅甸史书中记载的“龙蛋王系”骠绍梯王传说故事,二者情节基本一致,甚至不少内容细节也都几乎完全相同。在傣族史籍《嘿勐沽勐——勐卯古代诸王史》与《萨省腊莽鉴》中,记载了一则龙女与太阳神结合,所生孩子成为傣族国王的故事。经收集、整理、保存于德宏州档案馆的傣文古籍《嘿勐沽勐——勐卯古代诸王史》采用说唱体的手法,写于18世纪末的清乾隆年代[11]。该书中的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讲述的是龙公主与太阳公子的后代的故事。龙公主到人间闲游,其优美的歌声吸引了太阳宫的太阳公子来到人间。太阳公子与龙公主相爱并生下三个巨蛋,其中一个蛋里长出少年列米满。天神赐予他一套宝弓神箭,他武艺高强,射死了凶猛的大公猪和吃人的“楞嘎鸟”,被国王招为驸马,5年后继承了王位[12]。

另一部古文献《萨省腊莽鉴》中也记载了一则与此相似的蛋生人龙女故事。太阳神苏利亚与龙女相爱,生下三个神蛋。由于太阳神久不回归,龙女一怒之下扔了三个神蛋,其中一个落在勐拱,成了璀璨夺目的翡翠玉石;一个落在勐棍,成为光珠宝石;一个落在一户农家,被一对老夫妇拾获。佛历700年 (公元156年,傣历250年),神蛋破裂,走出一个聪明俊俏的男孩,老夫妇为他取名为贡玛法。贡玛法长大后,得到天神所赐的神弓宝剑,为百姓除了野猪、巨鸟、巨龟三害,被百姓拥立为王[13]。

上述文献中明确记载着故事发生于公元2世纪,其故事内容所反映的历史时期相当久远,但实际上该故事在傣族开始流传的时间是较为晚近的。《嘿勐沽勐——勐卯古代诸王史》与《萨省腊莽鉴》虽为研究傣族历史的珍贵史料,但其中所载未必均为史实。何平先生曾对这些傣族史籍中关于“达光王国”的记载进行过考证,指出所谓的“达光王国”的那些记载,实际上就是流传到傣族地区并被“傣化”后写进了傣族文献的一些缅甸史籍中关于缅甸历史上的“太公王国”及蒲甘王朝早期的传说故事。缅甸史籍中所说的太公在公元前600年左右被中国人所灭的事,其实就是公元13世纪末元军攻陷蒲甘王朝的北部边塞太公城之事。在之后编撰的缅甸史籍中,这件事被说成是发生在公元前600年左右的事件[14]。傣族史籍所载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是所谓“达光王国”系列传说故事之一,成型于缅甸“太公王国”传说故事出现之后,由此可以推测其成型时间应晚于13世纪末。

二 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

除缅甸史书中记载的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之外,缅甸还流传着一种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这种型式的蛋生人龙女故事不见于缅甸史书,仅在缅甸掸族人当中口头流传。以掸族《从蛋里出来的国王》的故事为例,故事主人公年轻的掸族牛倌与龙公主相爱,从龙蛋里孵出一个男孩。男孩长大后,在龙公主的帮助下,到了云南国王唯一的公主住的岛上,与公主相爱,继承云南王的王位。他与公主生下四子:长子为南诏国王,次子为北缅甸九个掸族州国王,三子为缅甸南部九十九个掸族州国王,小儿子为老挝和暹罗那儿九个掸族州的国王[15]。

流传于傣族的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与上述缅甸掸族的故事在情节内容上几乎完全一致。据写于公元14世纪末的傣族文献《勐卯果占璧简史》记载,佛历1274年,即公元730年,勐卯姐东村一户农家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小艾。小艾长大后在村边的大龙潭边放牛,与龙王公主相爱,随龙女入龙宫成婚。龙女产下一个大蛋,蛋壳破裂,出现一个小男孩。男孩取名“混等”,意为“龙潭公子”。混等16岁时,中国等贺相皇帝 (即南诏王)在皇城外的大海边 (现在的大理洱海)为公主巴娃蒂招亲。他们把公主安置在海心岛的宫殿中,提出不分民族、不分官民,只要不使用桥梁、船筏或凫水进入海岛宫殿的第一人,就可以招赘为南诏国驸马。混等在其母龙女的帮助下踏着水面走进了海心宫殿,与公主一见倾心,于是被南诏王招为驸马。公元762年,南诏王封混等为勐卯国国王[16]。

由于史料文献的缺乏,这种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在今缅甸掸族与中国傣族先民中出现的准确时间很难推断。现今所发现的最早的相关文字记载见于写于公元14世纪末的傣族文献《勐卯果占璧简史》,可见在14世纪末的掸族与傣族先民中已盛传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此外,如前所述,傣族史籍中所载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的成型时间应不早于13世纪末。鉴于傣族与掸族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是由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衍生而来的事实,傣族与掸族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的成型时间也应不早于13世纪末。

上述流传于今缅甸掸族与中国傣族的故事出奇地相似,且流传于缅甸的此型式蛋生人龙女故事不见于缅甸史籍,仅在缅甸掸族民间口耳相传。这一现象的出现是与中国傣族、缅甸掸族、缅人的民族发展历史密不可分的。今天中国云南省西南部和南部的傣族、老挝的佬族、缅甸的掸族、泰国的泰族、印度的阿萨姆邦的阿洪泰及越南西北部的泰族,都属于同源异流的掸傣民族。随着中国西南边疆的变迁和缅甸封建王朝势力的北扩,居住在今中国云南省西南部、南部与缅甸的掸傣民族,最终分别成为了居住在不同的国度的傣族与掸族。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掸傣民族拥有着共同的文化因子与历史传承,这一点在中国傣族与缅甸掸族中共同流传的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公元9世纪,缅人建立蒲甘王朝,随着其势力的不断壮大,缅人试图进入和控制今天中国西南及缅甸境内的掸傣民族地区。蒲甘王朝末期,缅甸甚至一度控制了“金齿”的一些地区[17]。可见,蒲甘王朝统治时期,缅人与今缅甸掸族、中国傣族先民之间关系十分密切。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缅甸蒲甘王朝建立后流传开来的龙蛋王系骠绍梯王故事极有可能传至今缅甸掸族与中国傣族的先民之中。

在傣族古文献《嘿勐沽勐——勐卯古代诸王史》中,作者在开篇之处写道:“这本书讲的是古代勐卯附近各国王族的事迹,这些事迹多得简直无边无际……一个勤勤恳恳而又有知识的傣家人,把这些王国的纷繁事迹归纳起来,选择了一些重要的精华,写成了这本傣家的史书。”[18]可见,其中所记载的并不仅是今日中国傣族先民的历史与传说,而是古代勐卯附近各国王族的事迹,其中就包括了由缅甸传来的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最初由缅人传来的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只是作为异国王族的神奇传说,在今缅甸掸族与中国傣族的先民中流传。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此型式龙女故事逐渐内化为缅甸掸族与中国傣族的传说故事,而且今掸族与傣族的先民们在其基础上还创造出了符合本民族历史的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

在蒲甘王朝向北扩张之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今天的中国西南及缅甸境内的掸傣民族的先民曾共同处于南诏国的统治之下。这种共同的历史经历进入掸族与傣族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中,并一直流传至今。因此,在今天分属不同国家的掸族与傣族的龙女故事中,还能看到如出一辙的故事情节—— “蛋生人在龙女帮助下成为南诏国驸马,后被封为傣族国王,或其后代成为南诏国王、掸族国王”。而《琉璃宫史》作为缅甸国王钦定的国家正史,难免有为统治者歌功颂德之处,因此书中收录了作为缅甸王朝高贵血统象征之一的骠绍梯王的英雄故事,而讲述掸族人被南诏国王招为驸马,并册封为王的掸族故事则未被收录。掸族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虽未被缅甸史书收录,但一直在掸族民间口耳相传,至今仍向人们讲述着那段源于掸傣民族共同记忆的古老的“历史”。

三 传说故事的族群认同功能

如上所述,无论是神婚式还是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其产生、发展与演变的过程都折射出缅甸与掸傣民族、掸族与傣族之间密切的历史文化渊源。从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到傣族蛋生人龙女故事,这些传说故事都不约而同地构建着关于本族群祖先的“历史”,并以民间文学独特的口耳相传的方式,使一代一代的族群成员在对祖先的共同记忆中延续着对于族群的认同。

族群是一个共同体,其内部成员对他们共同的历史、文化或族源抱有一种共同的信念。这些共同体内部成员共享的历史、文化或族源并非全部都是真实的历史,而是他们所拥有的对于本族群过去的共同的记忆。这种共同的记忆使得族群得以确立,而共同记忆的确立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像傣族与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这样的民间口头叙事文学。传说故事等民间口头叙事文学在讲述“历史事件”、构建族群“历史”方面,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为族群认同提供了坚实的基础。缅甸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隶属于太阳神王族系列传说故事,与其他众多太阳王系故事共同构建了缅甸太阳王族世系的“历史”。傣族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隶属于“达光王国”系列故事,与其他众多相关传说故事共同构建了所谓的“达光王国”的“历史”。缅甸人与傣族人通过对这些传说故事的传承,反复强化着对本族群共同祖先、历史与文化渊源的认同。这种由传说故事等各种文化载体构建而成的族群共同的记忆,为族群内部所有成员所共享,为族群认同提供了基础。

族群成员在运用传说故事等民间口头叙事文学构建族群共同记忆的过程中,不是被动、盲目的,而是主动地遵循一定的规律进行共同记忆的构建。正如凯斯所言,文化认同本身并不是被动的一代一代传下来,也不是以某种看不见的神秘的方式传承的,而是主动地、故意地传承下来,并以文化表达方式不断地加以确认[19]。为了使构建出来的共同记忆发挥最大的凝聚作用,族群成员通常会运用两种构建方法:一是将所谓的“历史事件”神化,以此强调共同记忆的神圣性;二是将所谓的“历史”尽量往前推移,从而构建出一个悠久的族群历史传统。这两种方法在傣族与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中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一方面,族群成员将美好的意愿全部投射于祖先身上,通过构拟祖先所遭遇的神奇经历,塑造出真善美的光环笼罩下的、被神化了的完美的英雄祖先形象。具体而言,蛋生人龙女故事中人类英雄祖先生于龙蛋,与生俱来便拥有来自神灵的高贵血统,而生于龙蛋的英雄祖先不畏艰险为民除害的经历,又显示出其勇敢无畏的精神,以及体恤百姓疾苦的高尚品德。另一方面,为了构建一个源远流长的古史系统,缅甸与傣族古史都被大幅度地推前。缅甸人将公元13世纪末缅甸太公城被元军攻陷之事说成公元前600年“太公王国”之事,而傣族人则将缅甸所谓的“太公王国”的“古史”借来,构拟出始于公元前425年的所谓“达光王国”的“历史”。这些构建而成的族群共同记忆被族群成员世代相传,成为族群成员引以为豪的族群认同的重要标示之一。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影响族群认同的因素是多方面的,大致包括: “民族、历史、文化、传统、国家等背景化指标;经济状况、与周边族群的文化互动、本民族支系间的关系、主体民族的政策变化、自然生态等基本指标;氏族、家庭、血缘、村落领袖、宗教仪式、风俗习惯等个性指标”[20]。在众多的影响因素中,族源、祖源的共同记忆是尤为重要的。这种根基性的亲属情感和先祖意识将族群成员紧密联系在一起,使他们在对祖先共同的记忆中形成强烈的族群认同意识。在这样的族群认同过程中,“祖先崇拜被解释为一种政治制度,通过向宗族成员灌输有关意识而获得社会整合与团结的效果”[21]。

在现实生活当中,族群认同的情况是十分复杂的,会随着具体情景的变化而发生改变。某一族群的边界需要借助与其他族群的边界关系来加以确认。在关系极其密切的族群之间,族群认同并非一成不变的,而是呈现出动态的变化之势。要在错综复杂的族群关系中探讨族群认同的问题,观察的视角显得尤为重要。以“他者”的眼光对某一族群进行边界确定,其所说族群认同往往仅停留在政治认同的层面上。而如以“自述”的角度进行观察,其所说族群认同则侧重于某一族群内部成员对本族群的认同,更有可能全面把握族群认同的意义。在由认识论向存在论转向的学术背景之下,主体间性日益受到学界重视,族群自述中的个体认同也成为学者们关注的焦点。族群成员口耳相传的传说故事等民间口头叙事文学,无疑是研究族群“自述”中个体认同的绝佳材料。这些口头叙事文学作为族群成员共同记忆的载体之一,清晰地呈现出族群内部成员对本族群的认同意识。

如缅甸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讲述了缅人英雄祖先骠绍梯王的故事。此故事产生之时,缅人尚未控制掸族地区,还仅仅是以蒲甘城为中心兴起的缅人族群而已。而在缅人统一缅甸,并最终控制今天掸族居住的地区之后,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上升为缅甸国家历史的一部分,成为缅甸这一政治性多族群系统内部所有成员共同记忆。再看流传于傣族与掸族的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此型式龙女故事产生于在南诏国控制之下的掸傣民族,讲述了“傣族或掸族祖先被南诏王招为驸马,后被封王”的故事,显示出今天的傣族与掸族的先民在当时视自己为同一族群的族群认同意识。经过漫长的历史变迁,同源异流的掸傣民族最终被明确划分为不同国度的不同民族。虽然从政治层面上说,掸族与傣族已非同一族群,但从民族、历史、文化、传统、与周边族群的文化互动等诸多角度而言,二者还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源于昔日族群认同的共同的记忆。在缅甸掸族与中国傣族民众间口耳相传的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正是两族民众曾经共享的集体记忆的载体之一。

综上所述,缅甸蛋生人龙女故事最初源于讲述骠人英雄事迹的传说故事,后被改编为缅人蒲甘王朝骠绍梯王的故事,又渐渐演变为缅甸史书中记载的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传入相邻的掸傣民族之后,今缅甸掸族与中国傣族的先民们在将其内化为本族神婚式蛋生人龙女故事的同时,又在此基础上根据本国历史文化背景,改编出异类婚配式蛋生人龙女故事,并将其视为本族“历史”,一直传颂至今。这些蛋生人龙女故事在漫长的产生、发展与演变的过程中,以传说故事独特的方式构建着本族群共同的记忆,发挥着凝聚民族精神的重要作用。这些故事的传承者们并不关注故事所述说的历史是否真实,而只是在世代反复传颂这些传说故事的过程中,享受着族群记忆带给他们的归属感。传说故事等民间口头叙事文学作为族群认同的重要文化载体,讲述着一个个英雄祖先的神奇遭遇与英勇事迹,讲述着一件件镌刻在每一个族群成员脑海中的神圣的“历史事件”,通过构建族群共同的记忆,不断强化着族群成员对本族群的认同意识。

【注 释】

[1] 傅光宇:《“蛋生人”神话、传说与故事》,《民族艺术研究》1996年第4期。

[2][7][14]何平:《傣族文献中的“达光王国”——与缅甸传说中的“太公王国”》,《南洋问题研究》2010年第2期。

[3] 李谋等译,陈炎、任竹根审校,《琉璃宫史》上卷,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57-160页。

[4] 同 [3],第160-161页。

[5] 何平:《再论骠人的族属及其下落》,《东南亚资料》2006年第4期。

[6]〈英〉戈·挨·哈威著、姚梓良译《缅甸史》,商务印书馆,1973年,第597页。

[8] 李谋、李晨阳:《骠人族属探源》,《北京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

[9] 同 [3],第165页。

[10] 同 [3],第165-166页。

[11] 杨恩海:《傣文史书〈勐果占壁及勐卯古代诸王史〉》,《云南档案》2004年第5期。

[12][13][16]德宏州傣学会: 《勐卯弄傣族历史研究》,云南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23、50、22页。

[15] 貌阵昂编著、殷涵译《缅甸民间故事选》,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32年,第58-60页。

[17] 何平:《中国西南边疆的变迁与缅甸掸族的由来》,《云南民族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

[18] 召帕雅坦玛铁·卡章戛著、龚肃政译、杨永生整理并注释《勐果占璧及勐卯古代诸王史》,云南民族出版社,1988年,第52-53页。

[19] 乔健:《族群关系与文化咨询》,载于周星、王铭铭主编《社会文化人类学讲演集》(下),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

[20] 郑威:《社会记忆:民族文学作为族群叙事文本——以瑶族创世古歌﹙密洛陀﹚的族群认同功能为例》,《广西民族研究》2006年第2期。

[21] 金光亿:《文化与政治》,载于周星、王铭铭主编《社会文化人类学讲演集》 (下),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

Discussion on the Dragon Lady Story of Egg Human of Dai Nationality and Myanmar

Xu Le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275,Chinese)

Dai Nationality;Myanmar;Egg Human;Dragon Lady Story;Ethnic Identity

The egg human and dragon lady story of Dai nationality is very unique.Its production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egg human story of Myanmar.The producing and developing process from the egg human and dragon lady story of Myanmar to the egg human and dragon lady story of Dai nationality reflects the close history and culture source among Myanmar,Dai nationality and Shan nationality.Furthermore,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dentity theory,it fully reflects that the legend has the function of ethnic identity.

D814.1

A

1008-6099(2011)01-0084-06

2011-01-13

徐磊,中山大学中文系2006级博士生,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

广东省自然科学基金自由申请项目“日语‘机助阅读’的可行性研究”(10151064201000051)。

【责任编辑:邓仕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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