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 婧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6)
从精神分析角度比较《牡丹亭·惊梦》与《源氏物语·葵姬》的女性人物心理
欧 婧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6)
本文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方法的“自我、本我与超我”的人格理论角度出发,阐释明代传奇《牡丹亭·惊梦》一出中杜丽娘“梦中幽会”与日本平安时代长篇小说《源氏物语·葵姬》一章中六条妃子“生魂出窍”的原因,探讨两部作品中两位女性的心理过程。
杜丽娘;六条妃子;自我;本我
《牡丹亭》是明代传奇作家汤显祖所创作的一部不朽经典,其中的女主角——官家小姐杜丽娘——在《惊梦》一出中因阳春三月,游园伤情,而与柳梦梅梦中幽会的情节是她突破封建束缚,寻求个性解放的萌芽与因情而逝,为爱重生的个人命运的起始。《源氏物语》则是日本平安时代(784—1192)中期贵族女性紫式部所创作的,以“光源氏”这一贵族男性周游于诸多女性的情感经历为主线的长篇小说,其中六条妃子这一人物便是与之关系密切的女性群体中的一员。她因嫉妒与愤恨“生魂出窍”,化身鬼怪害死源氏正妻葵姬的情节也是她人物形象由高贵贤淑走向世俗人情化的转折点以及其人物命运发生变化的重要关键。笔者试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的人性“三我”的观点,阐释两位隶属于不同国度、不同社会的女性文学形象中的人物心理。
弗洛伊德在1923年所著的《自我与本我》中提出“本我”(Id)这一概念,首先他肯定了“由心理事件所引发的过程是受快乐原则自我调节的”,而按这一“唯乐原则”所活动的人格则是“本我”。“本我”属于潜意识中的本能、冲动与欲望的构成,与“自我”、“超我”共同构成了人格的三方面,是人格的“生物层面”。它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非理性的、无意识的生命力、内驱力、本能、冲动、欲望等心理能力。当“本我”这一心理概念投射到杜丽娘与六条妃子的人物心理构建中时,则体现为二人对于情、欲的本能性的渴望与追逐,从而以“梦中欢会”、“生魂出窍”这一形式表现出来。
杜丽娘原本是恪守封建家族规范的大家闺秀,长久以来端守着“名为国色,实守家声,嫩脸娇羞,老成尊重”的传统女性风范。但在经过了“惊梦”中满园春色对其自由个性的诱发以及游园归来于梦中与柳梦梅相会这一经历对其少女春情的触发之后,她纵性寻情,为爱消亡的个性形象得以孕育而生。如果我们试用“本我”这一人格倾向来理解杜丽娘形象的转变,则不难发现“梦会”这一情节的设置与杜丽娘内心的本能意识冲动有着密切的联系。当我们将杜丽娘作为独特的文学形象予以体察其个性之时,也不应忽视其作为人类群体的一份子,其个性中体现出的普通人性层面,即其“本我”人格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对于两性情爱这一人类与生俱来的生物冲动的追求。正如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所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种表露在杜丽娘身上“一往而深”的情意正是其压抑于封建制度禁锢之下的本能冲动得以通过“梦”这一形式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面对春色满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感叹体现出杜丽娘内心开始流露出对于自然之美、自由之乐的向往。而“梦会柳梦梅”则是她内心在“本我”的“唯乐原则”驱使下,被封建家族体制与传统女性自我认知所束缚、压迫的原始情感与欲望找到了突破与宣泄的端口。正如弗洛伊德在另一部著作 《梦的解析》中所阐释的,“‘梦’是潜意识的欲望的体现,白天受压抑的欲望,通过梦的运作方式瞒骗过检查以满足欲望。”在杜丽娘所生活的社会与家庭环境中,封建社会压抑天性、束缚人欲的腐朽传统过于坚固,而其从小所受的“男女大防”、“男女授受不亲”的大家闺秀式的封建教育对其人格构成的压抑、束缚始终过于强大,导致其“本我”中的情感冲动只能用“梦”这一潜意识外露的形式,隐晦而含蓄地表露出来。
《源氏物语》中的六条妃子的身份是主人公源氏已过世的叔父——前皇太子——的未亡人,从伦理关系上来说则是源氏的叔母。身为长辈同时又是日本宫廷极富赞誉的贵妇人的六条妃子,却不顾世俗眼光与伦理道德与源氏相爱。虽然在当时日本开放的两性风气与自由的婚姻恋爱形式存在的背景之下,这样的恋爱关系并非绝对地为社会所不容,但是当六条妃子因在观看贺茂祭的游行队伍时,与源氏的正妻葵姬的车队争抢车位而受到对方的敌视与侮辱,从而心生出“一夫多妻”制度下女性常有的嫉妒不甘与愤慨仇恨,乃至于其竟然“生魂出窍”,化作怨灵导致葵姬产后身亡。之后,原本享有良好的社会地位与声誉的六条妃子则开始被源氏与社会舆论所背弃。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力量导致身份高贵、教养良好的她竟然做出这种化灵为鬼,害人无形的举动?笔者认为,这也是一种人格力量中“本我”的召唤。六条妃子的精神状态与杜丽娘一样,也长期处于社会传统、世俗眼光、家庭教养等规范的压制之下,不同的是,她的内心世界还承受着因为爱上多情风流的源氏而带来的情感上的痛苦。不同于杜丽娘的“本我”因“游园”这一对美的欣赏与追慕而得以展现,六条妃子的“本我”是在自诩高贵的身份受到葵姬一行人的侮辱之后,因满怀怨恨、愤怒而得以流露。杜丽娘的“本我”人格是因男女情欲这一原始冲动而展示出的对于情爱、人欲的渴望、追求,是人性中善与美的体现,而六条妃子的“本我”则是因爱情失落、心灵受辱而逼出了内心长期受到压制的嫉妒与仇恨,是属于人性中恶的表现。在贺茂祭的过程中,她被葵姬挤到了队伍后面,又受到了对方下人的言辞侮辱,归来之后内心世界则开始发生变化,“怨恨源氏公子无情,对他已经断念。但倘和他绝交,毅然赴伊势蛰居,则又未免无聊,况且被天下人取笑。反之,想留在京城,则如此残酷地受人侮辱,实属难堪……她心中犹豫不决。想是日夜忧恼之故,她的心仿佛摆脱了身体而浮游在空中,痛苦不堪。”从而在葵姬难产之时附身到其身上作祟,使得“源氏公子吃惊之余,仔细寻思,恍悟此人竟是六条妃子。”同样地,因为六条妃子作为《源氏物语》所描述的平安时代宫廷中身份显赫地位高贵的贵妇人,其人格的“本我”长久以来也因为教养与品格等后天形成的精神条件而未曾显著地展露,同时因为这种自身精神状况与外在社会环境的压制,她的“本我”只能通过“生魂出窍”这一形式得以流露。作者为了安排六条妃子潜意识层面的愤怒、嫉妒、怨恨等负面情绪的释放,只有通过“生魂出窍”这一极富灵异色彩的非现实方式,将内心的原始冲动隐藏于传统神怪体系的“怨灵”形式之中,此时“本我”中的“愤怒”这一原始情绪只能通过抽象化、灵异化的“怨灵附身”加诸于她的仇视对象葵姬,并最最终将之置于死地。
无论是将被压抑的“本我”中人类情爱的这一美好欲望通过“梦”这一潜意识外露的方式得以展现,抑或是“本我”中愤怒、仇恨的丑陋冲动通过“生魂出窍”的具体形式得以实际影响到主人公所处的现实生活,这两种情感外放的方式都足以体现出杜丽娘与六条妃子人格构建中与生俱来的“本我”情感欲望与冲动,在外部环境压抑下突破世俗藩篱禁锢,寻求人性自由释放的执着与勇气。
弗洛伊德所提出的自我(ego)这个概念同样也是人格的心理组成部分,此时“现实原则”暂时中止了“快乐原则”,个体人格开始学会区分心灵中的思想与围绕着个体的外在世界的思想,“自我”在自身与周遭外部环境的关系中进行调节,从而成为了人格的真正执行者。从杜丽娘的心路历程与外在行为的转变中也可以看出“快乐原则”向“现实原则”所屈从的事实经过。杜丽娘因梦生情,因情而亡乃至于以幽魂之身与柳梦梅人鬼结合,最终死而复生的这一惊世骇俗的离奇经历,始终与“本我”中原始冲动方面的情、欲支配相关。但是当杜丽娘从虚幻的梦境与幽暗的冥界中返回人间与柳梦梅结为夫妇之时,情感冲动得以暂时稳定的她不得不重新正视现实世界的规则与束缚,所以她促使柳梦梅去考取功名,并要求他去请求自己父亲杜宝对于婚事的赞同,就是希望自己对于爱情的追求能够摆脱“淫奔”的嫌疑,获得封建家长的首肯与社会舆论的赞同。此时她的“自我”将个体与具体实际的社会环境相联系,使得“本我”中的原始冲动暂时得以舒缓,重新将“本我”中情爱、欲望所带来的现实结果归附于封建社会的大环境下。这与杜丽娘所处的具体时代以及她长久以来所受的传统女性式教育无法分割。虽然“自我”重新调节了“本我”的冲动,使得杜丽娘离经叛道的寻爱人生向封建世俗所妥协,但也无法否认她身上所具有的“本我”强大情感驱动所带来的先进性。
而怀着愤怒与嫉恨的强烈情感冲动的六条妃子,也在通过对葵姬施加伤害而释放了部分“本我”的原始冲动之后,受到了“自我”人格的调节与控制。“她想:‘此种行径,我自己想起了也觉得荒唐。何况别人闻知,岂有不肆意宣扬?’但此事不可告人,只能闷在心中,独自悲叹。她的性情便越发变得乖异了”,“心中非常懊恼,又想:‘我身之不幸,实无限量!赢得了‘生魂祟人’这个恶名……我因守寡之身,不宜沾染红尘,故尔出宫离居。不料遇此稚龄狂童,堕入迷离春梦,平添忧愁苦恨,终于流传如此恶名。我好命苦也!’她心思缭乱,精神异常颓丧。”世俗的眼光以及理智的鞭挞使得六条妃子回归红尘之身,自己早先的情感冲动所酝酿的恶果与自身的愧疚、悔恨、责难与蔑视,使得她的“自我”人格不得不为了保全濒临崩溃以及外界的种种的情绪,促使六条妃子做出了离开京城,伴随即将担任斋宫的女儿前往遥远的伊势的决定,以规避“本我”情感冲动施加于个体生存环境的一系列恶果。“六条妃子失望之余,心中想道:‘可知为了那生魂事件,他完全嫌弃我了。’她看透了源氏大将的心情之后,便把万缕情丝一刀斩断,专心一意地准备下伊势去。”与此同时,源氏作为触发她“本我”的诸多欲望的主要因素,所表现出的无情也催化了她热情的消退与向现实妥协的绝望。可以说,某种程度上她为了源氏而放弃了理智,屈服于原始冲动的召唤,却最终又为了源氏而回归理智,重新屈服于现实社会的禁锢。
六条妃子与杜丽娘的“自我”人格,有着同样向外部社会环境与时代背景妥协的倾向,她们从潜意识中外露的“本我”欲望、情感最终得以通过“自我”的调节与外部因素相融合,从而获得了退化与消解。不同的是,杜丽娘最终屈服于中国传统封建制度下严密的家长制度与根深蒂固的传统女性意识,她是怀抱着能更大限度争取自己的幸福的目的,为现实因素所左右的,所幸这一时代局限性最终带给她的是喜剧色彩的结局。而六条妃子所要面对的日本古代社会,虽没有严格残酷的封建思想压制与权威家长的震慑,但是她所造成的严重危害是无法被社会舆论、世俗眼光,自己的高贵身份、平日教养以及爱人源氏的立场等一系列因素所接纳的。她自我地选择了出走,就是出于对于自己所憎恶的“生魂出窍”事件的自责与悔恨,也是“自我”人格对于个体命运走向所能选择的最好的走向。
“三我”人格中的“超我”(super-ego)则是人格结构中的管制者,由完美原则支配,属于人格结构中的道德部分。“超我”倾向于站在“本我”的原始渴望的反对立场,它以道德心的形式运作,维持个体的道德感、博爱心以及信仰的升华。杜丽娘的角色最终回归了传统、幸福的家庭关系,在“超我”方面未能多加体现,而六条妃子最终选择了前往伊势神宫修行并于此处出家,用佛家的信仰来排遣人生愁苦与赎罪,正是她内心道德感与信仰选择的最终皈依。虽然对源氏的爱情这一残存的“本我”影响并不能完全消退,“六条妃子听了他这温存之言,多年来积集在胸中的怨恨也完全消释了。她好容易剪断了情丝,今日一会面,又害得她心旌动摇起来,便觉烦恼之极。”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对于修佛出家的自我选择,也是其内心对于“超我”人格的归附与倾斜,我们仍应该看到“超我”对于其人格构造与命运走向所起到的指导作用。
本文仅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的“本我、自我、超我”的人格组成理论,对杜丽娘与六条妃子这个不同国度、不同文体所记录的女性文学形象进行探究,以“梦中欢会”与“生魂出窍”的情节为切入点,分析与比较相隔数百年的两位女性形象的人物心理。杜丽娘与六条妃子,她们都是为爱而做出了不符合传统道德与世俗眼光之举的执着女性,无论我们以怎样的眼光与方法去阐释她们那丰富的内心世界,都无法否认她们作为东方文学史上独具特色的女性形象所承载的闪光之处。
[1]紫式部.源氏物语[M].丰子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2]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3]弗洛伊德.自我与本我 [M].长春:长春出版社,2001.
From the Psychoanalytic Point of Comparison,The Peony Pavilion o Dream and The Tale of Genji·Kwai Ji Psychology of Female Characters
OU Jing
(Literature and News Institute of 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Sichuan 640046,China)
This method of psychoanalysis from Freud’s “ego,id and the superego,” the perspective of personality theory to explain the legend of the Ming Dynasty,The Peony Pavilion o Pavilion in Du a “dream tryst” and Heian era novel The Tale of Genji·Kwai Ji chapter LIU Tiao concubine “the soul out” reasons,the two women of two works in the mental process.
Du Li niang;LIU Tiao imperial concubine;ego;Id
I206
A
1674-5787(2011)03-0056-03
2011-04-20
欧婧(1990—),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08级中文基地班学生。
责任编辑 闫桂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