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悲剧性

2011-08-15 00:46段瑞芬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幽州陈子昂

段瑞芬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400715)

陈子昂是初唐著名诗人,其《登幽州台歌》一直以来被广为传唱、脍炙人口,这不仅是由于作品本身的艺术性较强,更重要的是它揭 了陈子昂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苦苦挣扎的生存困境,反映了受儒家传统思想影响的封建士大夫需要共同面对的生存难题和人格悲剧。

《登幽州台歌》中所蕴含的悲剧性可以概括为:在人格的自我实现、道德的自我完善以及追寻自身价值的过程中,个体价值遭到毁灭,而个人却在毁灭的苦痛中不能得到解脱。

史载陈子昂“英杰过人,强学冠世”(赵澹《鲜于公为故右拾遗陈公建旌德之碑》),是被杜甫誉为“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的“雄才”。从西蜀来到京城后,陈子昂并没有掩饰对功名事业的汲汲渴望,希望得到权贵的赏识引见,获得博取功名、成就伟业的机会。陈子昂宿怀大志,进士落第后,在《落第西还别魏四懔》中以漂泊不定的“转蓬”自喻,并流露出出世隐居的思想:“还因北山迳,归守东陂田”。但是陈子昂追求功名、报效国家的初衷从来就没有改变。公元683年,陈子昂再次回到长安,第二次参加科举考试,并于公元684年及进士第,继而任麟台正字,之后又任右拾遗。在《答洛阳主人》中,陈子昂写道:“方谒明天子,请宴奉良谋。再取连城璧,三阶平津侯”[1],这不仅是对个人功业的渴望,更体现了超越个人功利之上的一种社会使命感和责任感。陈子昂常直议朝政,不断上书言事,企求改良政治。这种积极用世精神是超越个人的富贵荣辱的,是比建功立业更崇高的一种政治理想。“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位列庙堂后,陈子昂自认满腔抱负得以实现,于是直陈己见,上书建言,如在《答制问事八条》中,畅言任用贤才、减轻人民负担诸事。然而,陈子昂的谏言不但没有被采纳,反而遭到了权贵集团的压制和打击。武则天延载元年(公元694年),陈子昂甚至被诬为“逆党”而含冤入狱。尽管连遭打击、屡受压制,他在《谢免罪表》中仍表明自己对国家的赤胆忠心:"臣伏见西有未宾之虏,北有逆命之戎,尚稽天诛,未息边戍。臣请束身塞上,奋命贼庭。“[2]1271缘此,在武后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才随建安王武攸宜出征。陈子昂有杰出的军事才能,征战中”屡进奇计“,但武攸宜无才无能,刚愎自用,不听忠言,致前军大败,反 ”怒而徙署军曹“。陈子昂因此”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之知也"[3]400。

陈子昂执着追求理想,但其理想在现实条件下不可能实现,这种壮志难酬、仕途失意的失落不平之感在《登幽州台歌》短短四句中喷薄而出。同时,《登幽州台歌》也蕴含着无限深沉的悲剧感,这是个人理想毁灭的生存悲剧,也是封建政治的悲剧和时代的悲剧。

应该说,儒释道三家思想都对陈子昂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可以说纵横家给了他飞翔之力,道家给了他飞翔之术,儒家给了他顾尘之累,佛家给了他终归人世而又能妙赏自然之趣”。尽管陈子昂一生三次隐入山林,不问世事。但这种归隐并没有带给他真正的解脱, “飞翔时目光注视尘世……掉下来心中还不忘飞翔的记忆”[4]48。功业未就的遗憾一直萦绕于陈子昂心头,不曾淡忘,他入世不遇而隐,是为了等待时机,“是通过栖居,重新介入'建功立业'的人生”[5]75。

“道既不行,复不能知命乐天,又不能隐于山薮,乃亦时出于人间,自觉是无端之人。”[6]240陈子昂在《无端帖》中道出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困境和矛盾。穷其一生致力于修齐治平,到头来不过化作了难容于世的噩梦。在生命的最后,他“仰而号曰:天命不佑,吾其死矣!于是遂绝,年四十二”[2]1435。只能把一生的不得志归于天命。可以说,陈子昂正是在这种求而不得复求,复求而仍不得的追寻过程中诠释着无限深重的人生悲剧。这是陈子昂之前和之后的封建士大夫所共有的一种生存困境,也是《登幽州台歌》中所蕴含的情感能引起后人共鸣的重要原因。

《登幽州台歌》的时间感和空间感十分明显,很多学者多以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时间意识”和“天人合一”观念去探讨此诗的宇宙意识,或从无限的时空与有限的生命的对比中感受诗人强烈的孤独感。其实,探讨诗歌中这种浓烈的悲剧感自然离不开对时间和空间的理解,但是这种探讨必须借助于叙事学和中国传统的循环理论。

陈子昂“才可兼济,屈而不伸;行通神明,困于庸尘。”[3]262他满腹经纶却生不逢时、壮志难伸,自我价值得不到认同和实现,登临怀古之际,在无限的宇宙之中必然生发出对时间、生命的感怀,萌发强烈的时间意识。“生命意识的觉醒便是从时间意识的形成而开始的。”[7]217生命来自于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生命体逐渐衰老、消亡,“时间的本质反映的是人同自身的关系,即是人寻求自身存在意义的价值论问题。”[8]118-126在理想不得实现但却又不能忘怀的情况下,会对生命产生一种忧患意识,价值论意义上的忧患,因为时间“不仅支配着自然宇宙,同样也支配了我们的价值世界”[9]247。

徐岱先生在《小说叙事学》中指出:“时间如同一条河流,绵延不断地从'过去'经由'现在'奔向'未来'。这使时间具有一种'向度',它意味着客观时间的非客观性。”[7]253尽管提出这种观点的初衷是为了从叙事时间的角度研究小说,但是对于时间的认识,无论是小说还是诗歌,其道理却是共通的。

从时间向度上讲,“前不见古人”指向过去,像燕昭王那样能够楚才晋用的贤明君主已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后不见来者”指向未来,未来无法预知,即使出现礼贤下士的君王,自己也无从等待,过去与未来的无从把握使文本带上一种感伤色彩。

对于现在的时间,从刻度上讲则是非常模糊的。“天地之悠悠”表现出空间的广袤无垠,诗人感念宇宙无限、人生短暂、生不逢时,不禁独自怆然涕下,而所“念”的这些心理活动正是发生在现在的时间内,也就是说,现在的时间被抽离了出来,并且通过雄浑苍茫的空间中渺小无奈的抒情主体的内在话语来表现。

因此,在与前后绵长无尽的时空对比中,个体生命变得十分短暂和渺小,但是在对现在的描写中,这种感伤无奈和孤独愤慨的情感却得到了强化和放大,并深深震撼和感染着无数读者。因此,从时间上讲,“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既承继着过去,又包含着未来,唯独忽略了现在,但事实上,“现在”是在后两句的情感抒发中隐性地传达出来的。这种情感是在现实世界无法找到归属感的寂寞与孤独,是对现实世界荒谬性的一种嘲讽,是在回顾与展望中反映和控诉现实。

“历史和时间本来是一条进化直线,但在中国文化的意识中被转化成一条循环之线。”[9]18在中国人的传统思维中,自然和社会中的事物都遵循一种循环规律,《周易。系辞传》中言:“无往不复,天地际也”。《吕氏春秋。大乐》甚至认为,天地万物的运动变化像车轮旋转一样循环无穷,“终则复始,极则复反”。日月运行、气候变化、万物消长等自然现象如此,人世的治乱亦是如此,如刘禹锡在《天论》中认为,每种事物运动变化的结果,都会“复归其始”,中国传统思维中习惯用这种循环演化观念看待事物的发展变化。

这种注重“循环往复”的哲学观演化出世人对未来美好事物的期待和希冀,如古典诗歌里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等,都表达了这样一种思想:好景今年不在,但“明年春色倍还人”,乱世过后就会迎来治世。对现实失望的人会因为这种循环思维的影响对未来充满渴望,从而相信现在错过的东西在下一次的轮回循环中会得到弥补。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悲叹:前有燕昭王筑黄金台礼贤下士,以后也会出现像燕昭王这样的明君圣王,人事依旧循环往复,但自己却生不逢时,处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点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给人一种向前又向后的延伸感,时间上向前或向后的直线延伸却暗含一种无端无尽之感,有限的生命中能否等待明君的出现?这种对希望的否定有力地强化了理想者穷其一生孜孜追求理想,在无望中绝不放弃的生存悲剧。

《登幽州台歌》时间刻度上的模糊性在某种程度上淡化了时代背景,并使文本带有了某种象征意义。《登幽州台歌》背景的淡化使得这种有志不遇、忧愤不平之感更易引起古往今来无数失意文人的共鸣,“不同时期不同的社会阶层与接受群体,由于阅读目的和审美好尚的差异,对文体、作品的选择与接受不尽相同”[10]。但是这种共通性的情感却极大地激发了他们更加普遍的、难以名状的失落感和认同感。正如《唐诗别裁集》所言:“余于登高时,每有今古茫茫之感,古人已先言之。二十二字,流传千古,亦可寄予今人之情怀,能不'泣鬼'夫!”[11]73这种情感超越了诗歌自身内容的历史局限,从而成为人类生活和心灵的象征。这种有志不伸、功业无成,个体人格价值得不到社会认同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具有普遍性,并且很容易上升为一种群体性的悲剧感,因而极具代表意义。

中国文学史上,反映“道可以济天下,而命不通于天下;才可以致尧舜,而运不合于尧舜”[12]24的作品并不少见,但是《登幽州台歌》的独特艺术魅力就在于用崇高而深沉的悲剧感超越了个体,将个人情感上升到天地宇宙层面,从而传达出一种厚重而永恒的历史意识,使读者在接受过程中感受到一种历史的共通感。《登幽州台歌》揭露的不仅是个人的人生困扰,更是群体的甚至是时代的一种生存困境。

清代著名的文艺批评家陈沆在《诗比兴笺》中言: “历考唐人诸集,亦有片言只句,寄怀兴废,如子昂之感愤幽郁,涕泗被面下者乎?故知屈、阮之嗣音,杜陵之先导,心迹与狄、宋同符,文行掩沈、杜而上。”[13]39-41陈子昂在其《感遇诗》中不仅传达出对天下苍生的关切:“幽居观大运,悠悠念群生”[1]891,而且频频登临高处,怀古伤今:“孤负平生愿,感涕下沾襟。”[1]900感慨时光易逝: “击剑起叹息,白日忽西沉。”[1]900但是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儒家英雄主义的情怀:“勿使青衿子,嗟尔白头翁”[1]901。陈子昂认为,历史上的“失败者”尽管个体人格在与社会现实的对抗中被毁灭,但是其悲情背后高扬的却是一种不屈、倔强的积极进取精神。

闻一多先生在《什么是儒家》一文中言到:“二千年来士大夫没有不读儒家经典的,在思想上,他们多多少少都是儒家的,因此,我们了解了儒家,便了解了中国士大夫的意识观念。”陈子昂虽出生于偏僻的蜀地,但纵观其一生,中原的儒家思想对他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儒家为传统士大夫设计了一条理想的人生道路,所谓“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前三者可视作个体的自我完善,后三者则是自我完善后的功业实现,从最初的“正心”到最后的“平天下”,是由个人层面上升到政治层面的一个过程,也是自我价值完全实现和升华的过程。这一价值追求的外化就是对功名功业的热烈渴望和积极追寻。儒家鼓励经世致用,主张积极追求功名以求实现自我价值,但在现实中,个人自我人格价值常常遭遇外界的各种阻力而无法实现。

儒家思想要求中国封建士大夫的行为必须符合“三纲五常”的要求,强调以礼义道德来约束个体,而个体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则放弃了生死、荣辱等个人利益。在两种力量的悬殊对抗中,个人只能独自承受理想破灭的伤痛,并在极力挣脱而挣脱不得中纠结苦痛,这是封建士大夫共同的生存困境,而《登幽台歌》的悲剧感正是在这种个体人格的心理欲求与社会现实两极对立的冲突中得到凸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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