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救赎到狂欢——从《一九八六》、《兄弟》看余华关于“文革”暴力叙事的转换

2011-08-15 00:51邓长亮
长春金融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余华兄弟暴力

邓长亮

(吉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在中国当代小说的创作中,许多作家在作品中对“文革”那段历史进行了直接或者间接的描述,暴力是诸多作家对那个时代的重要指认。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作家尤其喜欢叙述“文革”这段暴力的历史,暴力话语在先锋文学中反复得到表现。在这其中,余华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余华在小说中对暴力冷静的叙述和在冷静背后的愤怒,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余华对“文革”那段暴力的历史一直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因而也影响了他的小说创作。余华认为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使他心醉神迷。让奴隶们互相残杀,奴隶主坐在一旁观看的情景已被现代文明驱逐到历史中去了,可是那种形式总让他感到是一出现代主义的悲剧。人类文明的递进,让我们明白了这种野蛮的行为是如何威胁着我们的生存。然而拳击运动取而代之,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文明对野蛮的悄悄让步。即使南方的斗蟋蟀,也可以让我们意识到暴力是如何深入人心。在暴力和混乱面前,文明只是一个口号,秩序成为了装饰。[1]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那些以暴力为主题的小说给我们带来了反思的视角。在余华看来,为人的欲望所驱动的暴力,以及现实世界的混乱,并未得到认真的审视。[2]

但是,在对“文革”中的暴力进行叙述时,20世纪80年代的余华与新世纪的余华提供给我们是不同的文本。本文试图从余华两个代表性的文本《一九八六》、《兄弟》展开分析,通过对文本细读的方式来考察余华关于“文革”暴力叙事的变化,并且探询其背后的原因。

一、《一九八六》:自戕与救赎

在以“文革”为题材的小说中,《一九八六》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这部不足三万字的中篇,对“文革”暴力的隐喻远远超过一些长篇。这篇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个经历了“文革”的历史教师在变成人们眼中的“疯子”之后,当众自戕以展示“文革”暴力的故事,“文革”虽然结束了,但是对于深谙古代刑罚的历史教师,“文革”并没有在他内心深处真正消失。

(一)暴力阴影下的逃离

小说把主人公命名为一位历史教师,这本身就是一种隐喻。历史教师是一个民族和国家历史经验的总结者与传播者。历史和教师这两个词语暗含了小说可能抵达的深度。一位对中国古代刑罚非常熟悉的历史教师,同时也意味着他非常清楚地认识到刑罚本身的历史也是暴力的历史。

这种认知让我们在小说的开篇就看到了历史老师的逃离:多年前,一个循规蹈矩的中学历史教师突然失踪。历史教师在“文革”刚刚开始时,通过一些现实表征已经洞见了即将到来的命运,他对这场政治运动怀有深深的敌意,他告诉妻子不要外出,“害怕妻子美丽的辫子被毁掉,害怕那两只迷人的红蝴蝶被毁掉”。因为他已经在大街上看到一些被迫胸前挂着扫帚或马桶盖剃着阴阳头惨受折磨的女人,看见有人流着鲜血死在街旁邮筒前以及一些同事戴着高帽游行示众。历史教师以其对历史的了解见证了现实的暴力景观。当他被带走之后,作为个人主义者,他唯一的选择是逃离,逃离历史的现场,成为一个边缘人,既不做狼也不做羊,不紧跟也不服从。我们不应把历史教师的逃离仅仅指认为逃命,从更深层上看,这更是一种复杂的精神逃离。只有这种个人性的逃离,使他面对历史时具备了一种觉醒的契机,这种契机也为他成为“疯子”之后当众展示古代酷刑提供了可能。

(二)展现暴力的归来

小说在开篇叙述了历史教师的妻子在“文革”结束之后并未得到丈夫的确切消息,仅能确认的是丈夫在被抓去的那个夜晚突然失踪了,从此音信皆无。这为历史教师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设下了伏笔。“文革”结束之后,历史教师以一个残废和疯狂的形象出现在小镇上,这个形象正是对“文革”做出的最有力的控诉。“文革”中,历史教师虽然没有受到显性暴力的伤害,但是,在文本的叙述中,“文革”中制造的隐性暴力破坏力量更大,并且隐秘而长久。历史教师通过逃离历史现场保存了个体的生命尊严和价值,代价是他变成了一个“疯子”,这样他又成了一个复仇的主体,他以自戕的方式对“文革”中的暴力行为作出了回应。

他嘴里大喊一声:“劓!”然后将钢锯放在鼻子下面,锯齿对准鼻子。那如手臂一样黑乎乎的嘴唇抖动了起来,像是在笑。接着两条手臂有力地摆动了,每摆动一下他都要拼命地喊上一声:“劓!”钢锯开始锯进去,鲜血开始渗出来。于是黑乎乎的嘴唇开始红润了。不一会儿钢锯锯在鼻骨上,发出沙沙的轻微的摩擦声。于是他不像刚才那样喊叫,而是微微地摇头晃脑,嘴里相应地发出沙沙的声音。那锯子锯着鼻骨时的样子,让人感到他此刻正怡然自乐地吹着口琴。然而不久后他又一声一声狂喊起来,刚才那短暂的麻木过去之后,更沉重的疼痛来到了。他的脸开始歪了过去……[3]

历史教师漫长而又从容的自戕表演,显现了他全部的精神痛苦。正是这种痛苦导致了他的精神分裂。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受虐者和施虐者集于一身的血淋淋的自戕演示。他以这种方式担当自己的罪,也以这种方式担当着整个世界的罪恶和无耻。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他当众展示暴力的行为以及自戕至死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一种救赎。他执着地以对历史记忆血腥书写的方式,顽强地将看似已经被驱逐的历史重现了出来。所有的幸存者又一次被投掷于虚拟的历史场景中,进而不停地被后来者追问、质询。《一九八六》因而在这个意义上具有了现实感和历史感。这种对现实与历史的独特追问也使余华的小说具备了尖锐的现实力量。

二、《兄弟》:狂欢与解构

《兄弟》自从出版以来,在批评界引起了巨大的争议,这种争议至今未曾消弭。在我们看来,无论对《兄弟》这部小说做何种评价,都必须意识到在中国当代文坛上,这是一部无法取代的作品,它带来的正面价值与负面价值,都会引发长久的思考。

《兄弟》开篇第一段就为整部小说奠定了狂欢与戏谑的叙述基调:

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李光头异想天开,打算花上两千万美元的买路钱,搭乘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上太空去游览一番。李光头坐在他远近闻名的镀金马桶上,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在太空轨道上的漂泊生涯,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测。李光头俯瞰壮丽的地球如何徐徐展开,不由心酸落泪,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经是举目无亲了。[4]

在这段不到200字的文字中,出现了“超级巨富”、“两千万美元”、“ 俄罗斯联盟号飞船”、“太空游览”、“镀金马桶”、“地球”等极具吸引力的词语。由这些词语组成的这段文字奠定了《兄弟》这部小说的叙述立场、基调、节奏,也是《兄弟》这部小说具有诙谐、荒诞、夸张、狂欢风格的根本原因。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去分析《兄弟》中展现的“文革”暴力叙事,会发现余华选择了和《一九八六》完全不同的叙事方式。

(一)戏谑化的暴力叙事

《兄弟》上部共有26节构成,其中有20节直接叙述了“文革”中的人与事,用余华自己的话来说是正面强攻“文革”这个时代。在以往的作品中,余华很少这样大篇幅地、正面地、直接地实写文革。《兄弟》中的暴力叙事摆脱了抽象、象征、隐喻的纠缠,和具体的现实生活联系起来,回到了历史的现场,人性之恶在正大光明的旗帜和口号之下发挥到了极点。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是实施暴力的地点大多都是在广场、公路上,因而,狂欢与戏谑的暴力景观具有某种表演和观看的性质。

宋凡平的悲惨遭遇可以说是戏谑化的暴力叙事的最好证明。从众人瞩目的旗手,到任人打骂的“阶下囚”,最后在车站的广场被折磨而死,宋凡平始终处在被看的位置,而且伴随着嘲笑与怜悯。另外,孙伟的父亲在仓库中所受的酷刑令人印象深刻:野猫放进裤子、鸭子浮水、肛门吸烟等,孙伟的父亲在受折磨的同时始终伴随着红袖章欢快的笑声。这种经过渲染、重复、夸张、反讽等多种表现手法的运用,让读者在文本中看到了叙述对象漫画化的效果。

(二)暴力叙事的拆解

在《兄弟》中,文革中人与事的荒唐、滑稽、荒谬在小说中得到了极大的渲染与发挥,文本中随处可见戏谑化的片段与反讽式的人物,小说中人物的名字本身也具有一种滑稽感,命名意味着对人物进行指认与身份的界定。我们发现,在小说中,人物所从事的职业与他的名字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了同构的意味,比如王冰棍、张裁缝、余拔牙、赵诗人、刘作家等。这种人物命名使小说在叙述具体事件时显现出一种戏剧化与滑稽的意味,使“文革”中应有的正义、合理与尊严等一些极其重要的价值遭到了无情的解构。

在叙述者不厌其烦与狂欢化的叙述中,关于“文革”暴力叙事的反思视角被遮蔽了,或者说,小说文本叙事体现出来的阅读效果使我们无法在深层意义上理解“文革”与暴力的本质。读者的视野里始终充斥了戏谑化与狂欢化的景观。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三、救赎之“重”与狂欢之“轻”

通过对《一九八六》和《兄弟》这两部作品中关于暴力叙事的考察,我们发现余华在不同时期对“文革”及其暴力的看法并不一致。在《一九八六》中,已经疯了的历史教师在“文革”之后当众展示酷刑,自戕而死,余华向读者展示了“文革”的暴力本质,反思与批判的意旨不言自明,这是一种有承担的救赎之“重”。在新世纪出版的《兄弟》中,余华关于“文革”暴力的叙事引入了戏谑的视角,很多事件与场景具有了狂欢的喜剧化效果,反思与批判被遮蔽起来,“文革”中的暴力叙事成了消费的对象,这是一种解构之“轻”。

如果探询这种变化的原因,我们可以借用福柯的名言: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时代,而是讲述话语的时代。余华自己在访谈中表示,他在1980年回忆“文革”和1990年回忆“文革”是不同的。1990年是在确信历史不会重演的安全感下回忆“文革”,而1980年还在担心历史会重演。1990年回忆我们童年和少年的经历时已经没有那种压抑了,社会不可能再往后退了,现在我再来回忆“文革”的时候,我感觉那是恐怖和欢乐并存的年代。[5]从访谈中我们可以看到,余华对文革及其暴力的不同态度直接决定了他的写作方式、立场,因此,余华放弃了前期有承担的“重”,而选择了狂欢的“轻”。

对于余华这样被许多读者寄予厚望的作家,这种选择是耐人寻味的。关于“文革”及其暴力所蕴藏的本质意义,远未到解构的时候。如何面对与叙述“文革”,这是中国作家必须接受的挑战。

[1]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M].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169.

[2]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300.

[3]余华.一九八六[J].收获,1987,(6).

[4]余华.兄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3.

[5]余华,王尧.一个人的记忆决定了他的写作方向[J].当代作家评论,2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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