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作品中酒与美食的象征意义

2011-08-15 00:49:04周子玉
关键词:上海译文出版社橙汁威尔逊

周子玉

海明威作品中酒与美食的象征意义

周子玉

美酒和美食是海明威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事物,它们有着各自的象征意义。适度的酒象征着男子气;过度的酒则象征着无望世界,是痛苦人生的麻醉剂。美好的食物寓意着美好,但不在现实中存在的世界。过度的酒和美好的食物所起的效果确是相似的,只不过一个是麻醉,一个是治疗。

海明威;酒;美食;象征意义

作为诸多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的一员,海明威的作品自有其独特的风格和魅力。在写作艺术上,他提出的“冰山理论”在文艺界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在《死在午后》中,海明威认为:“冰山在海里移动很是庄严宏伟,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1]193要通过水面上的八分之一来表现暗示出水面下的那八分之七,无疑要或多或少地用到象征的手法。谢林认为,象征是一种非常具体的事物,“仅其本身就完全与形象一样,并且它还是如此普遍的和富有意义的,就如同概念一样。”[2]99美酒和美食是海明威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事物,它们显然并不仅仅代表它们本身。

一、酒的象征意义

酒在海明威的作品里随处可见。马尔科姆·考利甚至讽刺地说:“他的主人公早晚都在喝酒;他们喝下去那么多的啤酒、葡萄酒、茴香酒、格拉巴酒和封达多尔酒,要是他们都是些凡胎肉身的常人,他们都得因酒精中毒给送进医院。”[3]48海明威自己也说:“酒是世界上最文明的东西之一,也是世上合乎人性的东西当中制作得最完美者之一;也许,比起能够买到的任何纯属感觉的东西来,酒提供了最大的享受和品尝的范围。”[1]12但作为一个提出了“冰山原则”的作家,他之所以要描写那么多的酒,自然有它的象征意义。

适度的酒在海明威作品中是男子汉气概的象征。在《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你要酸橙汁呢,还是柠檬汽水?”麦康伯问。

“我要一杯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罗伯特·威尔逊告诉他。

“我也要一杯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我需要喝点儿酒。”麦康伯的妻子说。

“我想这玩意儿正合适”麦康伯同意地说。“告诉他调三杯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4]5

要真正理解这简短的对话所蕴涵的丰富意思,我们先要了解对话发生的前提。在这之前,麦康伯与妻子、白人猎手威尔逊在非洲草原上碰见了狮子,麦康伯处于恐惧,在妻子面临危险时竟然掉头就跑。威尔逊及时开枪打死狮子,救了麦康伯夫人的命。在事情发生之后,他们回到营地吃午饭,由此发生了上面那段对话。

对话看上去非常简短,但含义却很丰富。麦康伯显然是为了掩饰既内疚又羞愧的心情,才装做若无其事地询问大家喝什么饮料。他提出的两种选择——酸橙汁和柠檬汽水——都是不含酒精的饮料。他的提议被威尔逊否决了。远比麦康伯有男子气概的威尔逊提出喝酒:兑酸橙汁的杜松子酒。事实上,威尔逊只想喝杜松子酒,但为了照顾麦康伯的情绪,他提出了折衷的方案:杜松子酒里加点酸橙汁。而饱受惊吓的麦康伯夫人既后怕又愤怒,对于没有男子气概的胆小鬼丈夫厌恶到了顶点,对救了自己命的威尔逊既感激又有了好感。可以说她是故意地否定了丈夫的提议,提出要和威尔逊一样喝酒,以此表示对丈夫毫无男子气质的轻蔑和反抗。麦康伯在其他两人都点了酒之后,很快发现自己提出的饮料只能显得自己更没男子气,同时为了讨好愤怒中的夫人,他及时转变口风,也要求点一样的杜松子酒。

在这里,酒与非酒精饮料显然成了男人与非男人(或者说是不配做男人的男人)之间的区别。酒象征着勇敢、镇定的男子汉风度。海明威充分地运用了酒这个小道具挖掘人心理的巨变。在麦康伯发现妻子为了报复自己故意去和威尔逊私通之后,他整个人开始发生了变化。痛苦和屈辱开始使他成长。在隔天去猎野牛时,麦康伯独自一人开枪打死了一头最大的公牛,“我想不管是什么玩意儿,我再也不怕了……咱们一看到野牛,就开始撵它,我的心里就起了变化。好象是堤坝决口啦。十足的刺激。”[4]39威尔逊看到了这一点,他也承认,麦康伯终于长大成人了。

在这个变化中,酒仍然起了明显的暗示与象征作用。在打中野牛之后,麦康伯“像喝醉了酒那样兴高采烈”,他先是说:“我要喝点酒。”然后他一再要求:“咱们去喝点酒。”“咱们都来喝点酒。”[4]35这绝不是想要靠酒壮胆,这是一个新生的男子汉在声明自己的存在。

当然,在海明威的作品中,酒并不是总是有着这么光明的象征意义。适度的酒是男子气不可或缺的象征,但过度的酒则象征着绝望的生活。作为灰暗日子的轻松药剂来使用,酗酒既是麻醉,也是逃避。即使是讽刺海明威作品中酒精太多的马尔科姆·考利也承认:“酗酒似乎对他们起着一种魔术般的药剂的作用。”[3]48

在《丧钟为谁而鸣》中,海明威不无陶醉地写道:“这样一杯东西,可以代替晚报,可以代替往日在咖啡馆里消磨的说有的夜晚,代替在这个月份里开花的所有栗子树,代替郊区林荫路上的策马缓行……代替他享受过的、已被遗忘了的一切。”[5]60而在《岛在湾流中》里,主人公托马斯·赫德森在痛失爱儿之后,绝望万分,他叮嘱自己不可借酒消愁,但仍然调了一杯又一杯威士忌:“你现在也只有喝酒的份儿了,你应该见了酒喜欢,管它是好是歹,都应该喜欢”[6]380,“其实你根本就不应该把他们爱得那样火热。对他们如此,对他们的妈妈也一样如此。这是威士忌的意见,你听听吧……好个威士忌,真是消解苦恼的万应灵丹。”[6]257

海明威的作品一向以死亡为主题。从始至终,海明威“对现实的态度基本没有改变。人生是一场孤独的斗争,是行动的拼死的激情,在它背后意识不到任何意义或理由。人生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说明、被改善或被挽救,也不能真正提出或解决什么问题。”[7]290因此,对海明威作品中的主人公来说,酒与工作就是这无望的世界上唯一能减轻痛苦的良药,是逃避现实的麻醉剂。而过度的酒,也就象征着这世界毫无希望与痛苦。

二、美食的象征意义

认真阅读过海明威的作品人可能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作品中,有关酒的描写很少与新鲜、健康的食物描写出现在一起。在这里我们又要谈到美食在海明威作品中的特殊象征意义。

海明威本人并不是美食家,他在作品里描写的食物也从来都不是奢华精致的美食。在《大双心河》中,他用优美而简洁的语言描绘尼克在林子里砍下大片松木,生火,煮豆子和面条,煮咖啡的一系列过程。尼克所吃的东西谈不上丰富和精致,甚至只能说是简陋。但随着作者的描写,我们馋涎欲滴,而且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尼克吃下热乎乎、香喷喷的豆子面条所感受到的幸福和满足感。这决不仅仅是写作技巧的问题。这里所谓的美食并不是一种静止的物体,它是一连串动态过程,其中包括食物的获取、烹调和食用。

要弄清楚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看看《最后一片清净地》。在这里,有关食物的描写更突出和生动。这里的食物通常是鱼,钓鱼的过程充满了乐趣。森林,溪流,清新的空气,远离尘世的放松,这是一个与自然如此融洽的空间:“这里就望得见那清澈而湍急的溪流……岸边长满了青苔,由此往前,一直流到沼泽地里。清湛湛的溪水淌得飞快,急处可见一朵朵水花涌起在水面。”[8]263

这种描写看上去与食物无关,但实际上是紧密相连的。这个空间与海明威描写的美食是一体的,它产生出美食的原料(鱼),是获取食物,烹调食物,享用食物的地方,尼克和妹妹所有的一切活动都发生在这个美妙的空间里。而在这里,钓鱼的过程仿佛就是和自然的一场对话:“他感觉到钓线扯直了,又突然被使劲拉紧了。……只见那窄窄的深深的溪流里一阵狂蹦乱跳,鲑鱼被拉出了水面,悬空打着扑腾,一荡荡到了尼克的背后,落在后面的溪岸上。鱼映着阳光,一派耀眼。”[8]263

要注意的是,关于食物的描写并不仅仅限于食物本身,它包括食物准备的过程。或者说,准备的过程在作品中的意义是与食物本身意义同等比重的。这种过程简洁、纯净,充满美好,宛如仪式一般:“他拿出几个李子干放在一只铁皮桶里浸泡,这会儿就把泡透了的李子干放在火上慢慢儿煮。……调好了面糊,把平底锅放到火上,这一回锅子里加的是酥油,抹油就用蒙着块布的那根枝条。平底锅里先是泛起了一层乌光,继而嗤嗤有声,还毕剥作响,他又加了一次油,然后才把面糊倒下去摊平,看着面饼起了泡,不一会儿周边渐渐生出了硬皮。他看着面饼膨发起来,生出了纹理,成了灰白色。他用一块新削的干净木片把饼从锅底上铲下,翻了个个儿再盛起来,煎得金黄脆亮的一面在上,另一面还在嗤嗤作响。在锅子里明明看到面饼一个劲儿往上膨胀,提在手里却还是觉得挺重的。”[8]276

当然,吃的过程也同样重要。这是一个完整的仪式,从食物的获取,到最后和亲人分享吃下。这种对食物的深深欣赏不是来源于肉体的食欲,更多是源自精神上的渴求。海明威对进食的过程描写得非常生动,其中饱含着幸福感,以及对于生活的感恩:“荞麦饼加上黄油糖浆,味道也好极了,黄油一涂到饼上就化,跟糖浆一起尽往沟沟洼洼里流。煮好的李子盛在两只铁皮杯子里,他们吃了李子又喝汁。吃完了又用原杯沏茶喝。‘这样好吃的李子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吃得到,’小妹说。”[8]276

在外逃命的尼克和妹妹所吃的东西绝对称不上精致,准备的过程也未必有大厨在准备美食时那么精心。但这过程——尤其是做饭时的过程令人感觉如此幸福和放松,与自然溶为一体,充满了美感。这是为什么呢?在海明威的作品中,这样的食物显然不仅仅代表着食物本身。我们先看这种食物出现的地点:全在户外,基本上在林子里,有草地,有树木,有清新的空气,还有一条清澈见底、鱼儿游动的小溪。在这样的营地(户外),没有人,也没有尘世的痛苦打扰主人公们,他们把社会抛在了脑后。在做饭的过程中他们“发现了特殊非凡的快乐。”[9]114

显然,一顿饭不仅仅就是一顿饭而已,它承载了太多的内容。进餐的地点、特殊的时间、获取食物和烧煮食物的过程,以及与自己一起进餐的亲密伙伴,这一切都寓意着虚幻而美好和谐的生活,而它的真实功用与过度的酒有着一定的相似性:那就是对无望生活痛苦的减轻和治疗。“它们带来了健康、快乐、美,以及一种在他的文明生活经验中痛感缺乏的秩序感;它们是一个疗程的一部分,是一个私人所有、想象出来的手段,用以清除文明生活的毁坏物。”[9]114从这点来看,它显然比过度的酒代表的意义要积极得多。

综上所述,在海明威的作品中,酒和美食很少共同出现,因为它们的象征意义几乎是相对的。适度的酒象征着男子气;过度的酒则象征着无望世界,是痛苦人生的麻醉剂;美好的食物寓意着美好但不在现实中存在的世界,但过度的酒和美好的食物所起的效果却是相似的,只不过一个是麻醉,一个是治疗;一个是消极,一个是积极。

[1]海明威.死在午后[M].金少禹,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2]谢林.艺术哲学[M]//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3]Malcolm Cowley.Nightmare and Ritual in Hemingway[M] //Robert P.Weeks.Hemingway: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Englewood Cliffs,1962.

[4]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说全集:(上)[M]//陈良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5]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M].程中瑞,程彼得,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6]海明威.岛在湾流中[M].蔡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7]纳米·达哥斯蒂诺.后期海明威[M]//海明威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8]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说全集:(下)[M].蔡慧,朱世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9]Spilka,Mark.The Death of Love in The Sun Also Rises[M] //Harold Bloom.Modern Critical Views:Ernest Hemingway, New York:Chelsea House,1985.

I106.4

A

1673-1999(2011)01-0123-02

周子玉(1982-),女,四川大学(四川成都610000)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生。

201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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