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欣
明清戏曲批评视野下的《汉宫秋》
王 欣
《汉宫秋》是马致远的代表作,也是元杂剧中的杰作。明清时期许多作曲家、评论家依据不同的时代审美和理论价值取向热烈的讨论它、批评它,形成了一批富有理性色彩的文字。受“曲本位”观念的影响,明代对《汉宫秋》的关注主要集中于作品的总体评价和语言风格的探讨,较少涉及文学剧本的创作和人物、情节、结构等方面问题,批评内容主要在曲词和音律上。清人对《汉宫秋》的批评便呈现出场上与案头并重的审美取向,相比于前朝,清人的批评显得更加温和、公允、稳妥。
汉宫秋;批评;曲本位
在中国戏曲理论史上,明清时期的戏曲作家和理论家在元代戏曲取得的辉煌成果基础上,阐发、体会、概括和总结出许多独特而深刻的见解和观点,集中讨论和批评了元代许多重要的杂剧作品。《汉宫秋》是马致远的代表作,也是元杂剧中的杰作。明清时期许多作曲家、评论家便依据不同的时代审美和理论价值取向热烈的讨论它、批评它,形成了一批富有理性色彩的文字,它满足了读者更深一层了解作品内容的愿望和要求,因而从不同侧面、不同层次上反映出人类对《汉宫秋》的理解。它和《汉宫秋》的文学文本融为一体,互为映照,在理性世界与感性世界两个领域共同完成了对《汉宫秋》的传播。
明代之前,中国戏曲理论尚处于萌芽阶段,元代的戏曲理论家对戏曲本体和特征的认识是模糊不清的,所以早期的《汉宫秋》批评文字文献记载很少,元代只有钟嗣成《录鬼薄》和周德清《中原音韵》等书中有少量的关于作者和音韵方面的评价。较之明清曲论,元代曲论多是只言片语或分类性研究,缺少完整性和系统性。明代以后,曲论家们逐渐对戏曲本体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但重曲轻白,以曲为本的观念却趋于统治地位。王骥德在《曲律·论剧戏第三十》就云:“剧之与戏,南北故自异体。北剧仅一人唱,南戏则各唱。……其词格俱妙,大雅与当行参间,可演可传,上之上也;词藻工,句意妙,如不谐里耳,为案头之书,已落第二义;既非雅调,又非本色,掇拾陈言,凑插俚语,为学究、为张打油,勿作可也!”王骥德主张戏曲要“可演可传”,强调戏曲的舞台性和文学性。但他认为“词藻工,句意妙”而“不谐里耳”的“案头之书,已落第二义”。可见,在舞台性和文学性之间,他更看重戏曲的舞台性,戏曲的演出效果。
故自元至明,论杂剧作品,以曲为本,为一时风气。元末明初的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认为:“马东篱之词,如朝阳鸣凤。其词典雅清丽,可与灵光景福而相颉颃,有振鬣长鸣,万马齐喑之意。又若神凤飞于九霄,岂可与凡鸟共语哉?宜列群英之上。”朱权将马致远之辞比作“朝阳鸣凤”,明确地概括了马致远在剧作文词上表现出的卓越成就。这些话语虽然不多,但批评者对马致远的推崇和给予的地位是至高的,更将他列为元曲家之首。纵观整个明代前期,由于统治者对“驾头杂剧”的严厉禁止和道德说教戏的提倡以及“士大夫耻留心词曲”,戏曲创作、批评、刊刻和演出等都处于低靡的状态。受此影响,《汉宫秋》的批评文字亦很少见诸文献记载。至明嘉靖、万历年间,沉寂了一百多年的戏曲创作、批评才迅速发展壮大,《汉宫秋》的批评也因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受“曲本位”观念的影响,这一时期,人们对《汉宫秋》的关注主要集中于作品的总体评价和语言风格的探讨上,较少涉及文学剧本的创作和人物、情节、结构等方面问题,批评内容主要在曲词和音律上。
一方面,明代曲作家如王骥德、于若瀛、王世贞、张琦等均对马致远的艺术造诣表达了衷心叹服,都认为马致远的作品“富有才情”、“兼喜声律”,作品具有时代性,能够反映一代风尚。另一方面,与前人对马致远及其作品的一味称颂赞扬不同,明代曲论家对其杂剧的认识则显得丰富多彩,并加入了自己的许多思考与价值判断。
王骥德明确主张“曲以婉丽俏俊为上”,并说“词曲不尚雄劲险峻,只味妩媚闲艳,便称合作,是故苏长公、辛幼安并置两庑,不得入室”。因此,他所编元杂剧选本《古杂剧》,包括了《汉元帝孤雁汉宫秋》在内的20种杂剧,正是看重了《汉宫秋》以爱情为题材,情景交融,注重心理描写,情感浓郁,文辞婉丽俊逸的艺术风格。孟称舜则明确提出:“若夫曲之为词,分途不同,大要则宋伶人之论柳屯田、苏学者尽之。一主婉丽,一主雄爽,婉丽者如十七、八女娘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雄爽者如铜将军铁棹板唱‘大江东去’词也”,“其端正静好与妍丽逸宕,兴之各有其人,奏之各有其地,安可以优劣分乎?”他认为戏曲也像宋词一样,也分两种风格类型,即“婉丽”和“雄爽”,且两种风格各具特色,不分优劣。孟氏在《古今名剧合选<汉宫秋>楔子》中眉批云:“读《汉宫秋》剧,真若孤雁横空,林风肃肃,远近相和。前此惟白香山浔阳江上《琵琶行》,可相伯仲也。”在他看来,《汉宫秋》是具有“慷慨磊落,纵横豪健”的雄爽之美的。故于《古今名剧合选》中,孟氏将自己所选的元明杂剧按风格编为两集,把《倩女离魂》等“主婉丽”的26种剧本放入《柳枝集》,义取宋“婉约”大家柳永“杨柳岸晓风残月”之意;把《汉宫秋》等“主雄爽”的30种杂剧放入《酹江集》,义取“豪放”词人苏轼“一樽还酹江月”之意。孟氏在《古今名剧合选》中还首次将选本、序跋、评点三种形态揉为一体,不但极具创新精神,还显示出其在戏曲理论上的卓越不凡。如对《汉宫秋》第三折相关内容的眉批:“数枝情既悲怆,音亦弘畅”;“全折俱极悲壮,不似喁喁小窗前语也”,清楚说明作品不是一篇写儿女爱情的悲剧,而是概括更为深广社会内容的悲壮之作,这表明孟氏对《汉宫秋》有着非常深切而细致入微的认知。
此外,孟称舜甚至注意到和《汉宫秋》风格相同作品之间的差异。孟氏对《汉宫秋》与《梧桐雨》进行了比较。他认为《梧桐雨》“此剧与《孤雁汉宫秋》格调既同,而词华亦足相敌,一悲而豪,—悲而艳。一如秋空唳鹤,一如春月啼鹃,使读者—悲一痛,淫淫乎不知泪之何从”。甚至这种差别在马致远个人的创作中也会存在,例如《酹江集》中,孟氏评《汉宫秋》时说:“读《汉宫秋》剧真若孤雁横空、林木萧萧,远近相和。”评《荐福碑》道:“半真半谑,绝无粘带。一种悲吊情怀,如寒蛩夜泣.使听者凄然。”对《任风干》的评语是:“此剧机锋隽利.可以提醒一世,尤妙在语语本色。自是当行人语,与东篱诸剧较别。”孟氏认为,前二剧的风格是“雄爽”中有“悲”,而后一剧则无“悲”色。所以他认为该剧不同于“东篱诸剧”。孟称舜对于“婉丽”、“雄爽”两种风格类型的区分,对于戏曲创作风格的丰富性与差异性的认识以及对《汉宫秋》的批评认知都是极富于理论眼光的,它对于我们进一步全面了解《汉宫秋》的艺术风格是有积极意义的。
在以曲为本位的元明两代,《汉宫秋》的戏曲批评重曲轻白,忽视淡化了叙事因素、故事情节,对《汉宫秋》的认识缺乏完整性、全面性。重曲轻白这一不正常的的现象直到明清之交的李渔才得以改变。李渔在《闲情偶寄》中首次提出“结构第一”的观点并公开宣称:“填词首重音律,而余独先结构”。此后,尤侗、裘琏、陈森、汤世潆等还以大量的创作来实践扭转重曲轻白的戏曲观,特别是李渔的《李笠翁十种曲》允称当行本色。不过,意识形态的发展变化是非常缓慢的,曲本位的观点仍旧顽固地坚守阵地,绝不肯轻易退出历史舞台。所以,清人对《汉宫秋》的批评便呈现出场上与案头并重的审美取向,相比于前朝,清人的批评显得更加温和、公允、稳妥。
从具体方面看,清代许多曲论家对马致远及其作品的评价大都继承了前人的观点,并没有明显突破。如吴伟业《杂剧三集》序:“(金元之际)一时才子如关、郑、马、白辈,更创为新声以媚之。传奇杂剧,体虽不同,要于纵发,欲言而止,一事之传,文成数万,而笔墨之巧,乃不可胜穷也。”凌廷堪 《校礼堂文集》卷二十二《与程时斋论曲书》云:“元兴,关汉卿更为杂剧,而马东篱、白仁甫、郑德辉、李直夫诸君继之。故有元百年,北曲之佳,偻指难数。”此外,李玉《南音三籁》序言:“迨至金元词变为曲,实甫、汉卿、东篱诸君子,以灏瀚天才寄情律吕,即事为曲,即曲命名。”李调元《雨村曲话》卷上:“贯酸夫、张可久、宫大用只工小令,不及马、王、关、乔、郑、白远甚,未可同年语也。”由此可见,他们都对马致远的杂剧成就是持肯定态度的,甚至高度评价了马致远作品的社会反响及对南曲的艺术影响。
另一方面,许多曲论家逐渐打破“曲”的观念一统天下的局面,从新的角度来认识《汉宫秋》。梁廷柟也是清代一位较有影响的曲论家,而且以其批评严格而不失公允、全面著称,在整个古代元杂剧研究史上独树一帜。他的曲学研究就贯穿着这样一种客观公正的求实精神。首先,作为文人,他极为重视曲词,表现出尚雅致、轻俚俗的审美倾向。所以,在《汉宫秋》语言方面,他肯定其艺术精湛、技巧成熟,称赞马致远《汉宫秋》曲语“写景、写情,当行出色”,做到了“元曲中第一义也”。同时,他也对曲词与情节的统一问题作了分析研究。“可议者:尚书劝元帝以昭君和番,驾唱云‘怎下的教他环珮影摇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江秋?’明妃死于北漠,其葬地生草,后人因以‘青冢’名之。未出塞时,安得有此二字,且其第三折昭君跳死黑龙江,番王明云‘就葬此江边,号为青冢者。’此白又与曲自相矛盾矣。”(《曲话》)肯定了长处,指出了不足。这一评价表现出作为一个理论研究者应有的敏感和勇气。众所周知,“尚元慕北”是明清两代曲论界的明显倾向。他们极为赞赏元代杂剧作家和作品,即“金元风格”。但梁氏《曲话》却能从具体作家和作品的分析入手,通过认真的分析研究,客观评价作品和作家的得失,不虚美、不隐恶,对后世公认的“大家”马致远也指出其作品中的不足与缺陷,反映了论者之客观公允。
清代朴学大兴,特别是乾嘉考据学派的兴起,把大批学者的注意力引向了音韵训诂和朴实汉学,也把考据索隐的方法导入元杂剧的研究中。这些也为《汉宫秋》的批评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从乾隆年间开始,曲学家对元杂剧历史剧的兴趣明显地浓厚起来。由于《汉宫秋》以历史上真实的昭君出塞为题材,关于《汉宫秋》及昭君出塞本事的考察便成为众多研究者研究的对象。其中以李调元和焦循最有代表性。李调元的《剧话》和焦循的《剧说》都对《汉宫秋》的史实出处和故事渊源有详细考察。他们在考证《汉宫秋》本事时,常常能做到详细征引、辨析异同。如《剧说》就云:“王昭君事,见《汉书》。《西京杂记》有诛画工事……但《西京杂记》谓王嫱自恃容貌,不肯与工人,乃丑图之。工人不专指毛延寿。所诛画工,延寿而外,又有安陵陈敞,新丰刘白、龚宽,下杜阳望、樊育,同日弃市。东篱则归咎毛延寿一人。”这种考证,对我们进一步理解《汉宫秋》剧本内容、探讨其艺术特色,都极为有益。甚至后人编纂剧目工具书时,也必须要吸收这一考证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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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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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1)02-0141-03
王欣(1977-),男,安徽阜阳人,硕士,安徽淮南师范学院(安徽淮南232001)中文与传媒系讲师,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
2010-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