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文士与讲学《:四库全书总目》的阐释学思想初探——以四库馆臣对宋代《诗经》学的权衡为例

2011-08-15 00:51姚永辉
关键词:文士阐释学四库

姚永辉

(1.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2.清华大学 历史系,北京 100084)

超越文士与讲学《:四库全书总目》的阐释学思想初探
——以四库馆臣对宋代《诗经》学的权衡为例

姚永辉1,2

(1.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2.清华大学 历史系,北京 100084)

《四库全书总目》所体现的阐释学思想,既是四库馆臣学术思想的重要内容,亦是中国古代阐释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一环。《四库全书总目》中,四库馆臣多言及“文士”和“讲学”:宋明时代的两类阐释者及其所代表的阐释模式,并通过对这两种模式的批判,意欲在超越的基础上寻找更为合理的阐释模式。四库馆臣对宋代《诗经》注解文本的批评之中,亦使用了这一组概念,成为研究其阐释学思想的试金石。

四库全书总目;阐释学;文士;讲学;诗经

诚如郭伯恭《四库全书纂修考》所言,四库全书的纂修和当时学风密切相连[1],《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作为解题目录,承载了编纂者的学术思想,其撰写者纪昀、翁方纲和姚鼐等人,代表了当时最为重要的学术力量,其思想史意义自不待多言。从清代至今,人们对《总目》作了越渐深入的研究,考证编纂过程、勾勒文化背景、分析学术立场,为窥探四库之学奠定了基石,然而却欠缺对其学术思想的多角度聚焦和细致解剖。就阐释学而言,《总目》中所体现的阐释学思想,既是四库馆臣学术思想的重要内容,亦是中国古代阐释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一环。事实上,只要面对经典,就必然会面临阐释学的问题。四库馆臣认为阐释模式决定阐释效果,也适应于不同的阐释文本对象,故而他们在关注宋明的阐释文本时,多言及“文士”和“讲学”——宋明最具特色的两种阐释者及其代表的阐释模式。寻绎四库馆臣对上述两种阐释模式所持批判态度,不难见出其阐释学立场:超越文士与讲学,建构理想阐释。本文以四库馆臣对宋代《诗经》学的权衡为例,勾勒其阐释学主张以及由此体现的时代学风的承转。

一、文士阐释模式之弊

“文士”与“讲学”之说,源自久远,亦被《总目》用来描述归类宋明时代的学术分野,定义该时段的两类学者,有时甚至作为对立双方而见诸笔端。

四库馆臣所言之“文士”,可以视作“能文之士”或“文学之士”的简称。作为术语的“文”与“文学”在不同时代有着相异意涵。但凡考察“文学”一词者都会追溯至《论语》“四科”之说,通过对擅长“文学”而倍受孔子赞誉的子游、子夏进行考察,不难判定孔子所言之“文学”,乃指善先王典文之意。随着时代学术的流转和文学风气的突显,“文学”一词的内在意指被不断叠加、转化、更改,至清朝,“文学”便比较接近现代术语文学(literature)的意涵了。上述有趣的变化,在明末清初李颙《四书反身录》中得到清晰呈现。李氏评价《论语》四科云:“孔门以德行为本,文学为末,后世则专以文学为事,可以观世变矣。……根本既坏,纵下笔立就千篇,字字清新警拔,徒增口耳之虚谈,纸上之赘疣。”[2]李颙断《论语》之章,取理学崇德之意,贬斥不具道德劝诫、粗浅的文采华章,事实上,他所理解的“文学”已不再是子游、子夏所擅长之“文学”,而是唐代以降所不断突显的辞章之学的代称。

“文学”乃辞章之学的理解在清人中亦相当普遍。四库馆臣所谓的“文学”,同样是指“辞章”之学,如评价卫泾“在宋世以文学知名”[3](P1387),又说沈遘“以文学致身,而吏事精敏,一时推为轶材”云云[3](P1318),在《京口耆旧传》提要中将“文学”与“经济”、“书画”并列,云:“忠烈如陈东,经济如张悫、张缜、汤东野、刘公彦,风节如王存、王遂、蒋猷、刘宰,文学如沈括、洪兴祖,书画如米芾父子。”[3](P521)此外,清人郭景编写《吉州人文记略》时曾列13种人物分类撰写,其中就包括“文学名臣”类,区别于“理学名臣”、“儒行”等。而清代地方志中也多有“文学”类人物传记,几乎均为精通文章之学的人。

四库馆臣用“文士”作为宋明时代善辞章的“文学之士”身份特征的标识,具体包括两类:创作主体和阐释主体。就前者而言,以集部为代表,四库馆臣对“文士”所创作的作品进行了点评,如“惟韩愈始以史法作之,后之文士率祖其体”[3](P1792)。就后者而言,以经部为代表,四库馆臣对“文士”的经典阐释予以评论,如提要明代陈仁锡《易经颂》云:“大抵据文臆断之处多,而研究古训之处少。盖仁锡文士,于经学本非专门也。”[3](P64)作为阐释主体的“文士”,在四库馆臣看来,具有如下特征:

第一,精通辞章之学,不太擅长经学,如前文所引陈仁锡《易经颂》提要。

第二,喜欢修饰文辞,夸张事实,认为“文士竞以藻丽相高”[3](P1723),指出“文士之文以词胜,而防其害理”[3](P1460-1461)。

第三,尤其喜欢敷衍离奇的故事传说,“附会涂饰(故事),不免文士之积习”[3](P633)。

第四,尤好讲一些奇异惊悚之故事,却并不看重事实真相,缺乏精细的考证功夫。如提要《关氏易传》云:“是书《隋志》、《唐志》皆不著录。晁公武《读书志》谓李淑《邯郸图书志》始有之。《中兴书目》亦载其名,云‘阮逸诠次刊正’。陈师道《后山丛谈》、何薳《春渚纪闻》及邵博《闻见后录》皆云‘阮逸尝以伪撰之稿示苏洵’,则出自逸手,更无疑义。逸与李淑同为神宗时人,故李氏书目始有也。《吴莱集》有此书《后序》,乃据《文中子》之说力辨其真。文士好奇,未之深考耳。”[3](P48)又如提要宋刘昌诗《芦浦笔记》云:“惟涂山启母一条,不能辨《淮南子》之妄,而转引后来诞语以实之,未免失之附会,是则文士好奇之弊也。”[3](P1021)

综上,四库馆臣认为“文士”对文本的诠释存在着不可忽视的缺弊,如,欠缺考证功夫、凭字句发挥其意、好奇、“务为新论”[3](P762)、惯发臆断之语、附会凿空之义等,由此而令“文士”的经典阐释大为失色。另外,四库馆臣还注意到宋南渡之后学风的明显转向,认为此后“通儒尊性命而薄事功,文士尚议论而鲜考证”[3](P1150),直斥“文士之言不足尽据”[3](P1303)。

二、讲学者阐释模式之弊

四库馆臣笔下的“讲学者”,经常与“文士”对举,从时段上来说,它主要用于宋明。从身份来说,主要指称那些通过经文来阐发义理的个人或派别,如宋明理学家。简言之,“讲学者”具有如下特征:

第一,讲学者批判汉学,“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3](P1),清人冉觐祖即“以讲学自命,恶汉、唐诸儒如雠。……深以研求注疏为戒”[3](P285)。

第二,宋明讲学家往往有门户之见,“宋末元初讲学者门户最严,而新安诸儒于授受源流辨别尤甚”[3](P22),因此时有“各尊所闻,非公论”之说[3](P175),且不重考证,只据“理”推论[3](P104)。

第三,不重视训诂之学,“盖讲学家之谈经,类以训诂为末务也”[3](P196)。

第四,喜高谈阔论,迂腐而少学问,四库馆臣认为“讲学家胸无一物、高谈三代之窠臼”[3](P754),如田汝成《炎徼纪闻》提要云:“是书据所见闻而记之,固与讲学迂儒贸贸而谈兵事者迥乎殊矣。”[3](P439)他们推崇“明体达用,当务潜修,致远通方,当求实济”之人[3](P521),如吕祖谦“虽亦从事于讲学,而淹通典籍,不肯借程子玩物丧志之说,以文饰空疏”[3](P579)。

第五,讲学者为了阐明“理”,常援引释道思想。《总目》评价《圣学宗传》一书时说:“欲合儒释而会通之,辑《圣学宗传》,尽采先儒语类禅者以入。盖万历以后,士大夫讲学者多类此云云。”[3](P558)

第六,讲学家多不懂文学,更少雅致优美的作品传世,因此四库馆臣才会对“诗文亦皆娴雅有法”的周行己盛赞不已,认为“尤讲学家所难能”[3](P1314);由于讲学家多不善文学,对诗文作品自然亦很难给予公允的评价,如唐皇甫湜便因为“不甚解文章体例”的论断而受到诟病[3](P1291)。

在四库馆臣看来,“讲学者”的阐释模式同样具有各种弊病,相关批评甚为严厉,囊括了经、史、子、集四部。以经部为例,四库馆臣批评“讲学者”断章取义、纵横曼衍,空谈义理而忽视训诂考证,坐而言不肯起而行,甚至据门户之见而口舌相攻,举以下提要言之:

盖讲学之家,於一字一句之异同,务必极言辨难,断不肯附和依违。中间笔舌相攻,或不免於激而求胜。(宋张栻《癸巳论语解》)

是书……实则借《易》以讲学,纵横曼衍,于《易》义若离若合,务主於自畅其说而止,非若诸儒之传惟主於释《经》者也。(明孙应鳌《淮海易谭》)

其说则空谈义理,不出语录之窠臼。(清徐世沐《周易惜阴录》)

盖讲学家之谈经,类以训诂为末务也。(清徐世沐《礼记惜阴录》)

觐祖以讲学自命,恶汉、唐诸儒如雠。故是编宗旨,皆深以研求注疏为戒。门户之见既深,是不可以口舌争矣。(清冉觐祖《经说》)

就史部而言,四库馆臣批评讲学家尚“游谈”[3](P428),喜“贸贸而谈”而非“据所见闻而记之”[3](P439)。由是,讲学者与具史才者自不可同日而语。在子部中,四库馆臣除了批评“讲学者”的上述缺点之外,还指出讲学家好发“不情之苛议”[3](P763),重悟轻修[3](P834)、喜 谈 王 道[3](P844)、甚 至 有“阳 儒 阴释”[3](P819)之弊。此外,四库馆臣还针对讲学家批驳文学创作进行了批评[3](P1291)。

四库馆臣之所以对讲学者的文本阐释批驳甚巨,和四库馆臣面对汉宋之争所持的观点密不可分。四库馆臣在“经部总叙”中开门见山提出汉宋之争中的立场,认为经学史的演变“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为胜。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疎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更为糟糕的是,“自南宋至明,凡说经讲学,论文皆各立门户,大抵数名人为之主,而依草附木者嚣然助之”,“名为争是非,实则争胜负也”,不仅大害于世道人心,更导致“本师之宗旨亦失其传”[3](P1)。此外,还进一步对比了文士和讲学者论争的利弊,认为“讲学者聚党分朋,往往祸延宗社。操觚之士笔舌相攻,则未有乱及国事者。盖讲学者必辨是非,辨是非必及时政,其事与权势相连,故其患大。文人词翰,所争者名誉而已,与朝廷无预,故其患小也”[3](P1267)。可见,在四库馆臣眼中,“文士”无非争名,而讲学家之争,却关乎时政,危害甚大,因此,对于讲学者的文本阐释模式,批驳甚巨。

三、理想阐释:以宋代《诗经》学为例

综上,四库馆臣认为无论是“文士”或“讲学者”,其阐释模式都各具缺陷,后者流弊尤甚,因此,在撰写提要之时,有意克服上述两种阐释之弊,通过对阐释的再阐释,对批评的再批评(尤其是对讲学者),来呈现自己的阐释标准,建构超越“文士”和“讲学者”的阐释模式。当我们进一步寻绎,这些“模式”或“标准”又决不仅仅是独立存在,事实上,它们是该时期清代学术融合与转型的注脚和表征,其背后隐藏着诸如汉宋之学等学术思潮的关键性论争,而这些恰好才是左右其评判的真正原因。以下将以四库馆臣对宋代《诗经》学的权衡为例,考察他们对“文士”和“讲学者”阐释模式的超越。

《四库全书》中“经部”有“诗类”目录2卷62部,宋人著作共18部;“诗类存目”2卷84部,宋代著作共5部。此外,还有大约5部作品被收入作者文集之中而名列于集部。目前可考的宋代《诗经》类著作大约有186部,除去亡佚之作,约略有60多部[4],《四库全书》所收宋代《诗经》学著作总数为28部,约占前者的46%。之所以如此,除文献采集较难等因素之外,还因为四库馆臣的采编标准和学术立场在编纂过程中担当着类似过滤器的功用,如郑樵等“离经叛道”之论根本不入其法眼。

就具体提要而言,四库馆臣的阐释标准,集中体现为如下三个方面:

其一,和气平心、务持其平,主要针对论著体例言之。如苏辙《诗集传》于毛氏之学“独采其可者见于今传,其尤不可者皆明著其失”,其“不激不随,务持其平”的立场获得四库馆臣赞誉[3](P121-122)。又,融汇了李樗、黄櫄两家诗解的《毛诗集解》,“李曰”、“黄曰”如下云云均采用“博取诸家训释名物文义,末用己意为论断”的注解体例,四库馆臣认为体现了“不相攻击,亦不相附合”的态度[3](P122)。《钦定诗经汇纂》更以其“以《集传》居先,而《序》说则亦皆附录”的编纂体例,被四库馆臣誉为“持千古之平”[3](P123)。

其二,博采诸家、自有发明,指注解内容须以融会贯通、发明己意为要。如四库馆臣评范处义《诗补传》“以《序》为据,兼取诸家之长,揆之性情,参之物理,以平易求古诗人之意”[3](P122),称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博采诸家,存其名氏。先列训诂,后陈文义,翦截贯穿,如出一手。有所发明,则别出之”[3](P124),赞杨简《慈湖诗传》“折衷同异,自成一家之言”[3](P123)。

其三,持论有据、务求实证,指论述方法须以实证作为立论根基。此类论著以范处义的《诗补传》为典型,四库馆臣认为在学者争出新意的南宋,范氏“笃信旧文,务求实证”[3](P122),继承先儒淳实谨严的学风,守专门之学而成一家之言,显得尤为可贵。严粲《诗缉》更由于其“音训疑似,名物异同,考证尤为精核”[3](P125),被宋代说诗之家和四库馆臣誉为可与吕祖谦《读诗记》并称善本,其余莫得而鼎立的佳著。

在以上标准的考量之下,四库馆臣对“不合”者多有批评。如陈辅广的《诗童子问》便因其“各尊其所闻,各行其所知,谨守师传,分门别户”而受到指斥,认为该书多阐发义理,少平心静气发掘诗意,并由此而感慨“义理之学与考证之学分途久矣”[3](P125)。此外,被列为“存目”的几部诗经学著作,也多因不同程度违背了上述标准,而被单列在外。如王柏《诗疑》,四库馆臣便对其“攻驳毛、郑不已,并本经而攻驳之;攻驳本经不已,又并本经而删削之”的行为多有微词,认为囿于“门户之见”[3](P138)。又,评程大昌的《诗论》“颠倒任意,务便己私”,是“口舌争”的表现[3](P137)。对于首倡“废序”的郑樵《诗辨妄》等书,四库馆臣更是弃之不收,并多处批评郑樵“恃其才辨,无故而发难端”[3](P120),甚至认为“自郑樵以后,说《诗》者务立新义,以掊击汉儒为能”[3](P135),在四库馆臣眼中,郑樵不啻于败坏学风的始作俑者。

虽然,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凡例》与“经类总叙”中一再申明坚持“去除私心、各取所长”的原则,然而,“我们所有的思维和认识总是由于我们对世界的语言解释而早已带有偏见”[5],从上述分析中,不难看出四库馆臣“以汉学为根柢”的学术偏向,因此对宋人“废序”之说多有诘难。四库馆臣认为宋代《诗经》学的发展演变经历了义理之学与考证之学从合至分的过程,“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俱废,推原所始,实发于(欧阳)修。………修作是书(《诗本义》),本出于和气平心、以意逆志,故其立论未尝轻议二家,而亦不曲徇二家,其所训释往往得诗人之本志,后之学者或务立新奇、自矜神解,至于王柏之流乃并疑及圣经,使《周南》、《召南》俱遭删窜,则变本加厉之过,固不得以滥觞之始归咎于修矣。”[3](P121)言下之意,义理之学与考证之学分途并非原初始然,只不过后来学者疑经过度,详于义理而又疏于考据,才导致空疏之学盛行。概言之,四库馆臣认为《诗经》宋学类著作虽不乏新见,但对经典注疏的怀疑导致了部分学者放言高论、轻易“诬经”,“诽圣”。相对于《诗经》汉学,后者有时虽因保守谨严以致于有时穿凿附会,然而前者诬经、非圣的流弊则更甚于此。

总之,四库馆臣心中理想的阐释模式是:立足于考证而发挥义理。因此对于那些务立新奇、任意窜改经文、放言自恣而失之考证的论著,他们或予以批评、或根本不予采用,直接将其排除于典册。此外,四库馆臣在《总目》“诗类”著作排序上也颇具匠心,“始于《诗序辨说》,以著起衅之由”,清顾镇的《虞东学诗》则因“于汉学、宋学之间,能斟酌以得其平”,被列为终编,“以破除朋党之见”,警戒后之说《诗》者。其中,不仅体现着其阐释主张,也彰显着他们对于本朝学术的推崇。

四、启示:《诗经》文本的复义阐释

从四库馆臣对“文士”和“讲学者”说《诗》的批评,表明古代《诗》学中存在多种阐释模式。《诗经》在诸经中最易阐明,也最难有所定论,“诗无达诂”的事实背后实则隐藏着《诗》作为经学文本和文学文本的冲突与交织,因此“文士”和“讲学者”各自所体会的“诗人之意”有较大的差异。四库馆臣正是注意到这一点,才在为《诗本义》撰写提要之时,引述林光朝对该书的批评,并作出评判。

欧阳修《诗本义》历来被奉为宋代《诗经》学开风气之作,宋人多推崇此书,然而林光朝认为不过是“苟作”。林光朝读《诗本义》时经历了曲折的心路历程,他在《与赵著作子直》中云:“初得之才廿五岁,如洗涤肠胃。读之三岁,旋觉有未稳处。”[6](P614)所谓“未稳处”正是对该书“探寻本义”的质疑。

林光朝认为欧阳修名为“本义”却袭用前人,著书要旨与具体诗文的解释名不副实,完全是费辞之说。以《关雎》为例,欧阳修《诗本义》云:“诗人见雎鸠雌雄,在河洲之上,听其声则关关然和谐,视其居则常有别,有似淑女匹其君子,不淫其色,亦常有别而不黩也,淑女谓太姒,君子谓文王也。”[7](P2)其观点实承毛诗旧说,林光朝批评说:“视其居则常有别,此一段却是为先儒之说所乱,若在本义,不应尔。”[6](P614)

又如《麟之趾》,欧阳修认为《诗序》“《关雎》之化行则天下无犯非礼,虽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时”的解释是汉代“讲师以已说汨之”,“怪妄不经且与诗意不类”。他所理解的本义是:“《周南》风人美其国君之德化,及宗族同姓之亲,皆有信厚之行,以辅卫其公室,如麟有足、有额、有角以辅卫其身,……他兽亦有蹄角,然亦不以为比而远取麟者何哉?麟,远人之兽也,不害人物而希出,故以为仁兽。所以诗人引之以谓仁兽无斗害之心,尚以蹄角自卫,如我国君以仁徳为国,犹须公族相辅卫尔。”[7](P9)然而,林光朝认为欧阳修的解释也未见得高明,指出:“麟之趾,只是周南之人目之所见如公子者,乃人中麒麟,故以此引譬,此在六诗为比,比则有义,兴则无义可寻也。麟之趾乃以比公子,于嗟麟兮,此叹美之辞,二章三章只是说麟已说趾,又须说一件乃为角。……今乃云以蹄角自卫,如我国君以仁徳为国,犹须公族相辅卫尔。如此说诗,谓之本义可乎?”[6](P615)在《关雎》例中,林光朝虽未指出他所理解的“本义”具体为何,但从字里行间我们完全可以推断出他另有别解,并不同意汉儒的说法。而林光朝对《麟之趾》的阐释则多从修辞角度言之,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眼中的《诗》更多呈现为文学文本的性质。

四库馆臣在《诗本义》中特意列出林光朝的批评,正是为说明“文士”和“讲学”者说诗之别,即“文士之说诗多求其意,讲学者之说诗务求其理”,并认为“各得一偏,互相掊击”,“不必尽为定论也”[3](P121)。从《诗序》到欧阳修,再到林光朝,上述评论有趣地反映了《诗经》阐释中的两种阅读模式:即文士求意和讲学者求理,这既体现了乾隆时代的学术风气,即以汉学研究方法作为根基,兼及义理阐发的主张,同时也突显了清人越来越明晰的文学观念。这恰恰表明,阐释不能超越历史知识和时代学风。中国古代的《诗》学历程,也带给我们诸多有益的思考,即我们究竟应该以怎样的立场看待或参与经典文本的阐释,在文本的多义阐释中,应做出怎样的评判和选择,如何在尊重文本及其阐释史的同时,寄寓新的时代精神,四库馆臣对理想阐释的建构会带来些启示。

[1]郭伯恭.四库全书纂修考[M].北平:国立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会,1937.2.

[2][清]李颙.四书反身录(续修四库全书:第165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98.

[3][清]永瑢,纪昀.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3.

[4]刘毓庆.历代诗经著述考(先秦-元代)[M].北京:中华书局,2002.

[5]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M].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65.

[6]林光朝.艾轩集:第6卷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2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7]欧阳修.诗本义:第1卷(四部丛刊三编:第1卷)[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Beyond the Literary and Philosophical Style:Analysis of the Hermeneutics Thought ofSikuquanshuzongmu

Y AO Y ong-hui1,2
(1.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 637009,China;
2.Department of History,Tsinghua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

The hermeneutics thought of thesikuquanshuzongmu,is both an important element of the academic thinking of the compiler,and an important link to the ancient Chinese hermeneutics.The compilers often mentioned two concepts“Wenshi”and“Jiangxue”,which referred to two types of interpreters(“literatus”and“philosophers of a Confucian school of the Song and Ming Dynasties”)and their interpretation patterns.Based on these two patterns and critiques,they tried to find more reasonable interpretation patterns.Especially they applied“Wenshi”and“Jiangxue”to their critiques on the Song notes of Book of Songs,which became the typical example for us to study their hermeneutics thought.

Sikuquanshuzongmu;hermeneutics;Wenshi;Jiangxue;Book of Songs

I206.2

A

1008-407X(2011)03-0113-05

2010-12-01;

2011-03-19

西华师范大学科研启动资金资助项目(05B082)

姚永辉(1980-),女,四川泸州人,讲师,清华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古代思想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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