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颖
(浙江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310018)
美国大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一直被称为伟大的田园诗人。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美国乡村度过,大部分诗歌主题都围绕着乡村,刻画出一个形象生动、千姿百态的美国乡村。他笔下的美国乡村具有两面性,美好和谐的一面以及黑暗恐怖的一面。一方面诗人寄希望于美好的田园美景、和谐的乡村生活,另一方面描绘了乡村所具有的黑暗面。这个黑暗又包括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自然本身具有的黑暗和奥秘,另一个层面是乡村在工业化侵蚀后慢慢变成了恐怖的精神荒原。
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20年代,美国的工业文明已经得到相当的发展和繁荣。这个时期也正是弗罗斯特的创作活跃期。因此面对当时美国工业化侵蚀的城市,他必定拥有自己的态度和观点。通过诗歌创作,他寄希望于和谐的乡村生活,试图通过歌颂乡村的美好景色和风俗人情,倡导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来修补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这点和浪漫主义诗人的诗歌有相同也有不同之处。比如对他影响最大的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之一、湖畔诗人华兹华斯,常常被西方诗坛公认为田园诗人。在他的笔下,自然成为了人类心灵最好的安慰者和导师。人通过接触自然,感受自然的美,忘却世俗的种种烦忧,在回忆中获得宁静和美。英格兰乡村的美景都是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存在,乡村生活和城市生活互不相容,人只有走出堕落的社会群体,逃离工业化的城市,回归自然,从自然中获得灵感和净化,才能恢复孩童般的纯真和快乐。弗罗斯特在他的乡村诗歌中,和浪漫主义诗歌一脉相承的是,他和华兹华斯一样“选择微贱的田园生活作题材”[1]163,同样认为诗歌是“灵感的自然流溢”[1]158,而诗歌的语言应该“自始至终竭力采用人们真正使用的语言”[1]168。他常常引用这些观点,甚至把自己的诗歌语言与华兹华斯的作比较。但是他同时把自然看作一种象征。他所描绘的新英格兰乡村生活是整个社会和世界的一个缩影。他不曾强调乡村和城市的对立。他承认自己是个地道的乡村人,但是不喜欢看见乡村和城市的对立。当时由于工业化的进程,很多美国人离开农村,定居城市,但是同时又很怀念过去的乡村生活,于是节假日又匆匆地返回乡村享受自然风光,获得片刻的宁静和快乐。弗罗斯特却不赞同这样的度假是一种怀旧。他认为这些美国人只是想办法逃避异化的城市生活、僵化的人际关系,并没有真正融入自然。只有把自然作为一种媒介,通过自然发现自我的不足,通过自然弥补自身的缺陷,进而加强自身的力量。这样才有利于人不断完善自我,从而面对整个社会的发展,充分发挥自我的作用。他把自然作为一种隐喻来阐释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并把自然人格化,来修补人际关系,重建人类心灵家园。
在他的早期诗集《少年的心愿》(A Boy’s Will)、《波士顿之北》(North of Boston)等主要讴歌了旖旎的乡村风光。除了单纯的风光歌颂外,在大量的自然诗歌中展现了人如何回归自然,如何与自然融为一体,从而发现人的自然本性,提高自身的智慧和能力。在《割草》、《下种》、《取水》、《牧场》、《一蔟野花》等一系列描绘乡村劳动场面的诗歌中,特别体现了弗罗斯特的这种观点。在《牧场》一诗中,其中有象征自然的牧场,有象征人类的牧人,有象征孕育生命的泉水,有象征新生的牛犊。这首诗描绘了一幅和谐的画面,诗人赞扬了大自然的美,也歌颂了大自然对人类如同母爱般的眷顾。特别是诗人反复写到“你也来吧”,似乎是对普通读者的一种召唤,希望读者和“我”一样融入这样和谐的自然中去。这样的诗歌无疑在引导和启迪人们如何融入自然,如何从自然中汲取心灵的养料,让自己的心灵获得净化和新生。在另外一首描述割草人的诗歌《一蔟野花》中,诗人巧妙地把未被割去的一蔟野花作为自然的缩影,把一只迷惘的蝴蝶作为中介,来消除现代人的孤独感和隔阂。诗歌开始描绘了“我”去翻晒草时,发现和自己一起割草的人已经离去,因此感受到不论谁都一样孤独,刻画的是不管是一起干还是分开,人都是孤独的。“而我自然和他一样——孤单。/反正都一样,我想,/不管一起干还是分开”。但是正在此时,出现了一只迷惘的蝴蝶,“扇着无声的翅膀迅疾地掠过,/像怀着隔夜的朦胧记忆寻找那/使它昨夜栖息的欢乐之花”。她被自然赋予了一种使命,她在一处打转,发现昨日的几片枯萎的花,但是她并不气馁,飞到了更远处又兜转回来,而后又把“我”的视线牵引到了小溪边一丛高高的花。这正是割草人故意留下的。“那是镰刀唯一放过的,/在被割得干净的芦苇丛生的小溪边。/晨露中割草的人这么爱它们,/让它继续繁茂,却似乎既不为谁,/也不是想让谁去注意它们”。于是“我”和蝴蝶一样,由于这丛花的存在得到启示,不论工作还是休憩都不再觉得孤单,和割草人能如同兄弟般交谈,两者在精神上构建了联系。蝴蝶作为自然的一个使者和缩影,无形中帮助人们建立了心灵的纽带,让人与人之间有了真正的沟通,流露出一个和谐的景象。除了农村的劳作场景外,弗罗斯特也刻画了乡村农民的生活,并流露出对这种生活方式的肯定。比如《蓝浆果》中,通过对话,读者间接了解了洛伦一家的生活。“谁在乎别人说啥?那是种生活方式,/只索取大自然愿意给予的东西,/不用犁杖钉耙去强迫大自然给予”。这也流露出了诗人对这种生活的喜好。《采树脂的人》直抒其义:“我告诉他那是一种惬意的生活,/终日在阴暗的林间树下,/让树皮贴近你的胸膛,/伸出你种的一柄小刀,/将树脂撬松,然后采下,/高兴时则带着它们去市场。”
但是乡村的景色并没有一直保持清新美好的画面,它同时具有黑暗残酷的一面。弗罗斯特对于自然的认识是矛盾的、辩证的。因为他把自然看作一种象征,是整个社会的缩影。他认为乡村代表着普遍意义上的人类社会。既然是人类社会的缩影,自然必然拥有两面性,温柔美好的一面,同时也具有黑暗恐怖的一面。
首先,自然本身就具有令人类震慑的力量和奥秘。著名的《雪夜林边驻足》中呈现的自然,无疑是充满神秘和恐惧的。首先诗歌叙述的时间是夜晚,夜晚本身就是黑暗的象征。但是世界却被白雪覆盖,本来给人的视觉效果是白茫茫的感觉,叙述者却说这是一年中最黑的一天。因此这里以雪的白色更衬托出了黑夜的黑。他所停驻的森林虽然可爱但是既深又黑,这给黑夜更增添了几分神秘和恐惧。而且叙述者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他的小马,四周极其安静,隐射了他内心的某种黑暗,象征着恐怖的死亡,以此来逃避世俗的责任和义务。渺小的个人面对广阔的天地,面对强大而且充满神秘的自然油然而生一种敬畏和恐惧。他晚期作品的主题转向了“自然界的冷漠、残暴以及人类的孤独、困惑”[2],主要出现在《西溪流》(West-Running Brook)、《又一重山脉》(A Further Range)里面。不少学者甚至把这时期的诗歌称为“黑暗诗歌”。通过对冷漠的自然的描绘,他所要揭露的是现代工业社会中人类的孤独和无助,彷徨和困惑。弗罗斯特这个时期所描写的树林永远在黑暗的笼罩中,诗中的人总是孤独地行走在夜里,描写的地方很多是墓地或者是大雪覆盖的大地、无边无际的海洋,描写的植物和动物大多是无助的。当然这些“黑暗诗歌”不仅和时代背景有关,也和诗人的个人经历有着密切联系。他的亲人、孩子还有妻子一个个死去,面对这样残酷的人生,他自然而然把自然、把宇宙看作了冷酷无情的象征。《荒凉之地》的背景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一个人面对白皑皑的大地,内心充满孤独和惆怅。“我”所处的自然环境是寂寞无声,不见任何人或动物的踪迹。这种苍凉感正应和了“我”内心的苍凉和孤独。弗罗斯特在这些自然诗歌中体现了自然黑暗冷酷的一面,实际上体现了地球上人类的内心世界。而自然面对人类的无助又是漠然的,人类没有得到安慰,反而更加孤独。这里的自然不再是早期诗歌中的安慰者、启迪者,而是具有了消极作用。
其次,受到工业文明的影响,乡村不再是理想的田园生活的天堂,而是和城市一样,渐渐成了精神荒原。人们在追求物质利益的同时,逐渐放弃了传统的高尚情操和美好心灵,人们的情感变得越来越麻木和冷漠。乡村从过去美好的精神家园变成如今的满目狰狞。无论是亲人之间,夫妻之间还是邻里之间都变得冷漠麻木,到处可见冰冷恐怖的场景。《山间低地》中的《熄灭吧,熄灭》讲述了一个恐怖的意外事件。一个新英格兰伐木场男孩被电锯夺去生命的故事。这个远离都市的伐木场,在某一个傍晚,那个干着本该大人承担的辛苦工作的男孩正期盼着一天劳作的终结。可突然间,电锯“突然跳向孩子的手”,失去手的男孩很快便停止了心跳。但是叙述者却在悲剧发生的时候,冷冷地说道:“就此完了,无能为力了。”男孩的家人也抱着接受命运的麻木心情,接受了这个原本应该使家人悲痛欲绝的事实。那些人“因为死去的,/并非他们,于是各人去干各人的事了”。电锯正是现代工业文明的象征,从诗歌开场就成了整个伐木场的主导力量。在这里,它扼杀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工业文明不仅仅剥夺了孩子鲜活的生命,还使那些活着的人也失去了情感能力,变成了冷冰冰的物体[3]。对于这些人来说,人的生命在重效率和实务的现代工业文明下失去了意义,人的生命可以如同蜡烛一样,随时“熄灭”。这首诗的标题,正隐射了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中麦克白哀悼亡妻之语,而在这里诗人则表达了对“人们对男孩死于意外的冷漠的愤怒”[4]。
弗罗斯特的诗歌还反映了处于精神荒原的冷漠而扭曲的夫妻关系。在他的很多诗歌中,家庭已经不再是夫妻生活温暖的避风港,而成为他们的桎梏。他们无法相互理解、信任、沟通,性别差异与性权力的争斗使他们的婚姻关系无谓挣扎。在弗罗斯特看来,工业文明同时也扭曲了正常的夫妻关系,使得婚外情在现代社会中成为了一种“正常”现象。《波士顿之北》中的《恐惧》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诗中的无名氏女主人公“她”和情人乔尔为了躲避丈夫的追踪逃到乡村,从这两位私奔情人的对话中,读者并未感受到情人间应有的亲密和默契,而是两人之间的隔阂和疏远。
既然夫妻关系都已经扭曲和异化,邻里间的关系就更不会是过去的和睦和纯真了。在《补墙》、《雇工之死》、《爱和问题》、《小虫不小》等诗歌中深刻体现出了工业化所导致的一个后果是严重影响和隔阂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补墙》中,诗人写到“在墙那地方,我们根本不需要墙:/他那边全是松/我这边是苹果园。/我的苹果树永远也不会踱过去/吃掉他松树下的松球,我对他说。/他只是说:‘好篱笆造出好邻家。’”虽然两家互不相干,种植的东西也不一样,但是私利心的作祟下,邻人一定要修补两家之间的那堵墙。而“我”则表达了“我在造墙之前.先要弄个清楚,/圈进来的是什么,圈出去的是什么”,人世间有太多毫无存在价值的有形和无形的墙,这有形之墙恰恰是人心中无形之墙的外化。可悲的是,有形之墙有可能倒塌,人心中这堵无形的墙却坚不可摧,这正象征了工业社会人与人之间无法消融的隔阂和冷漠。在他著名的长诗《新罕布什尔》中同样描绘了乡村的邻里间的关系。诗中叙事人的邻居是一位纯朴的巴斯蒂特人——加拿大裔法国佬。诗歌开头部分写道:“他悄悄溜进我家院子走到我身后,/当时我正在院子里挥斧劈木材,/他很在行地抓住了我扬起的斧子,/趁我使出的劲儿正好对他有利。”邻居此举其实是为了指出这是机器制造出来的斧柄,并主动让“我”去他家,给我一把他亲手制作的斧柄。而“我”则对邻居一直充满怀疑和戒心:邻居造访,他说是“悄悄溜进我家院子”;邻居“夺”斧的行为让他感到莫名其妙,并武断地揣测对方认为他是个坏邻居,是来找他理论,或是为了赚点钱。“我”的那种功利化的、商业化的思维模式实际上就是新英格兰人的思维模式,是新英格兰在工业化、商业化冲击下的结果,而邻居却是纯朴的未受工业文化熏染的巴斯蒂特人。这样两种不同的人在一起难免就产生了隔阂。两种斧柄代表着天然与人工的对立,而诗歌中“我”与邻居又代表着商业化、功利化思维模式的人与非商业化、非功利化思维模式的人的冲突。
纵观弗罗斯特的乡村主题诗歌,总是充满了哲理性、象征性和辩证性。他的诗歌体现了很多浪漫主义诗学观点,但是他从未认定自己是浪漫主义诗人;他描绘乡村和它代表的生活方式,但是从没有脱离社会现实,把乡村和城市绝对对立和隔离;他批判工业文明带来的人类道德的沦丧和心灵的玷污,但是仍然坚信通过融入自然、回归自然,人类仍然能够发现自我的本性,得到真正的完善。他笔下的美国乡村是一个多棱角的、多色彩的乡村,通过阅读他的诗句,对于现今正处在工业化的我们无疑有巨大的启示和帮助。
[1] 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2] 杨金才,刘海平,王守仁.新编美国文学史第三卷[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142.
[3] 何庆机.弗罗斯特诗歌中夫妻关系的伦理解读[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8(11):37.
[4] Marcus,Mordecai.The Poems of Robert Frost:an Explication[M].Boston:G.K.Hall&Co,1991: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