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的空间解读

2011-08-15 00:50
关键词:温斯顿个人空间奥威尔

丁 卓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1984》的空间解读

丁 卓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12)

《1984》不仅是一部反乌托邦作品,在文学审美意义上更探讨了人在西方文明解体背景下的生存状态。本文通过文本细读,从空间视角切入,分别解读三种空间的互动关系,从而揭示以往研究的盲点,进一步阐发《1984》的价值。

《1984》;反极权;空间

对于乔治·奥威尔的《1984》,大部分研究者都认为这是一部反抗极权统治的政治寓言小说或社会讽喻小说[1]:“站在现实的角度,应该说作家具有惊人的政治敏感和预测性,类似的极权国家在20世纪是存在着的世界事实。当然,非常明确,像《动物庄园》一样,这部作品也具有批判苏联的性质,他将英国、俄国、希特勒德国的一些特征综合到一起,谴责极权主义对人性和个性自由的摧残。”[2]但是,作为最负盛名的一部反乌托邦作品,《1984》文本中还有大量的内涵未被人发掘,不但常读常新,不断突破既定的认识模式和政治性解读,而且影响到后代作家的创作题材和方法,村上春树的《1Q84》就是当代作家对乔治·奥威尔《1984》的致敬。可见,《1984》不仅仅是一部反乌托邦的政治小说,它还有自己独特的艺术魅力,正如奥威尔自己所言,“使政治写作成为一种艺术”。

一、文学文本的空间

20世纪后半期,人们越来越关注空间问题,空间已经不再像西方传统观念中认为的那样仅仅是一种人类活动过程中不断扩张的“容器”,或是不同于主体的客观的同质延伸,它是一种充满权力符号的场所,“是一种充斥着各种意识形态的产物”[3],它“不是一个公开场面的社会,而是一个监视社会。”[4]空间与人类是互动的,“一方面,我们的行为和思想塑造着我们周遭的空间,但与此同时,我们生活于其中的集体性或社会性生产出了更大的空间与场所,而人类的空间性则是人类动机和环境或语境构成的产物。”[5]当代学术研究中的“空间转向”直接影响到文学批评中对文本空间的认识,无论是瓦尔特·本雅明的“多孔性”理论与《拱廊街计划》,还是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对文本空间交流的认识,或是萨义德“对位阅读”对边缘、种族等层面的解读,或是雷蒙德·威廉斯以乡村-城市-边界三层次对文化空间与文学空间的分析,空间作为一种“文化地理学”已经进入到文学批评的视野。

应该注意的是,空间不同于我们惯常说的作品环境(circumstance)或背景(setting),布鲁克斯和沃伦编著的《小说鉴赏》中将环境或背景定义为“故事的物质背景,地点要素。”而文学文本的空间不但包含着环境与背景,还充满了人物思想意识的冲突、情节发展变化和小说主题的嬗变与巩固。总之,文本中的空间是心理与审美意义上各种矛盾汇聚的场所,体现了作品从产生之际起到被不断解读的过程中各种文化因素的生成运动。

二、《1984》的个人空间、公共空间和极限空间

在小说《1984》中,根据人物互动关系的不同,我们可以把空间分成三类:个人空间、公共空间和极限空间。

个人空间指的是人物的家庭空间和在公共空间中独处的隔离空间,由自我意识为主导。与此相对的,由二人以上组成的空间是公共空间,社会正统意识是支配。《1984》中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的个人空间被公共空间挤压、侵占和肢解。从温斯顿脱离公共空间开始,一直到进入个人空间为止,公共空间始终牢牢地把持着对他的控制。很典型的是小说开头,温斯顿进入公寓大楼,向自己的家走去,此时在这个人和公共空间交界处,充满着诡异的气氛,破败和肮脏如影随形,以至于像幽灵一样驱之不散[6]1。《1984》中有大量类似的描写,奥威尔在有意克隆这一过程,每次在情节展开前都要对公共空间对个人空间入侵做详细的交代,好像这仅仅是一种极为单调的模式,但细读文本我们发现情况远非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这其中不同的空间矛盾其实是两条并行的线索:

其一,个人空间被入侵,这是温斯顿个体生命毁灭的前端,作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他无时无刻不意识到自己个人世界被牢牢地控制着,在对抗与挣扎中自己成为绝对弱势的一方,面对强大的对手,感觉和意识都已经模糊,甚至是最微弱的两种抗争形式都毫无成效:写日记成为无意识的自动化书写,回忆以往生活却难以用恰当的语言进行描述。可以说,从感性实体和经验层面讲,温斯顿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自己的物质与精神领地被入侵了,他正在丧失自我。

其二,公共空间的侵入。如果说前一个过程集中在温斯顿感受到个人空间的贫困,那紧接着就是他理性思索外在压迫的由来。温斯顿的精神已经麻木,但并不是完全僵死,个人空间的被侵犯时时刻刻提醒他警觉,与其他大部分浑浑噩噩生活的庸众不同的是,他注意到公共空间的侵入是主动的、系统的和有预谋的。奥威尔充满想象力地为我们发明了诸多充满象征含义又毛骨悚然的意象:Big Brother的画像、电子屏、思想警察、名字与功能正相反的政府机构、宣扬党的思想的标语和仇恨会。这些意象不是随随便便设置的,而是有很强的目的性:Big Brother的画像、名字与功能正相反的政府机构、宣扬党的思想的标语是一类,它们作为屏障限制个人的自由,如同关牲口的栅栏,不但有效地分割了个人空间,而且为这种分割提供了权威依据;电子屏、思想警察则是一种更加主动的监督,如同鞭子时刻准备鞭笞不听话的“牲口”;但最有效的控制是仇恨会,这是一种鼓动被压迫者们的集会,极权统治者制造叛徒、煽动仇恨、虚拟英雄、激发崇拜,使民众在精神上跟党保持极端一致,进而完全丧失自我,并条件反射式地坚信:党认为对的就是真理,党的敌人就是所有人的死敌。通过这些触角,公共空间无所不及,包围、粉碎着个人空间。个人的自由、尊严、道德良心、荣誉感不是凭空存在,而恰恰是以空间为存在形式,公共空间使个人空间塌毁的同时也就使这些人性中最宝贵的东西烟消云散。

分析个人空间的被入侵和公共空间的主动侵入,不是只强调这种被动与主动,实质上更能让人体会到在极权统治下人的生存压力和生命状态。当我们把奥威尔全部小说汇集在一起,我们就会发现一条通往《1984》的脉络,那就是奥威尔是一个重视个人经验感受的作家。他的早期作品,无论是描述在巴黎伦敦流浪生活体验的《巴黎伦敦落魄记》(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 1933),记述自己缅甸警察生涯的半自传体小说《缅甸岁月》(Burmese Days 1934),还是《牧师的女儿》(A Clergyman’s Daughter 1935)、《让叶兰飘扬》(Keep the Aspidistra Flying1936)、《上来透口气》(Coming Up for Air 1939)等这类对贫弱寒酸的中产阶级心态情感经典写照的作品,都是首先从感受入手,充满了个人的主观感悟。更为鲜明的是《通往威根码头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 1937)、准小说《向加泰罗尼亚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 1938),完全是从第一手调查资料整理凝集而成,在他字字句句营造的空间里,到处播撒着作者在个人空间中强烈的情感体验。

但是,《1984》曾长期被人解读为一部反苏、反社会主义作品,冷战期间美国中情局还利用其作为对抗东欧等社会主义国家的文化武器。近些年来,不少国内外学者在研究中已不再把焦点局限在反苏、反社会主义这一领域,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论述时把《1984》定位在反乌托邦主题上,要求人们警惕极权主义、从乌托邦的迷梦中苏醒,“奥威尔最大的贡献就是警告一个噩梦正在等待人类,他恐吓读者,让他们感到自己生活世界的特征和预想其未来。”[7]253欧文·豪称《1984》是“过去几十年英语文学中最大的道德力量”,“这本书常常被狭义地看作是对苏联冷战的指控,而没有看到它是对权力的腐蚀性的普遍性研究……它是本世纪最有影响的小说之一,它抨击极权主义,警告世人,绝对的权力,不管掌握在哪个政府手中,都导致剥夺人民的基本自由。这部小说部分地以苏联为原型,但是它指出了西方许多国家对权力不加限制带来的危险。”[8]363但过多的从政治思想角度解读是过犹不及的,笔者搜集统计了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内地论述《1984》的145篇论文,其中半数以上是从政治角度(包括女权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入手分析,尤其是从反乌托邦、反极权统治视角出发,其余也多是主要谈其思想意义,过度的政治聚焦给分析这部小说带来盲见,形成固定套路。文学是对人生存状态的书写,而人的生存状态正如本雅明在《那不勒斯》一文中隐喻的那样——如同那不勒斯的建筑具有多孔性,形成不同的空间。对《1984》的分析不是单一的政治解读能涵盖得了的。

在细心体悟《1984》构筑的个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冲突矛盾中,我们会发现,奥威尔总是将两个差别明显的事物并列比照,形成一种严重的失衡感,进而使个人空间的狭促与公共空间的恐怖构成鲜明对比:温斯顿家徒四壁,每天每夜受到监视,名为己宅实则无处为家,只能躲在电屏看不到的壁龛处,而与之对应的是极权统治力量的标志——政府的四座大楼:“据说真理部在地面上的房间就多达三千间,另外还有相应的地下附属建筑。此外还有三座外表及规模类似的大楼分散坐落在伦敦,周围建筑彻底被那三座大楼比下去……”[6]1破旧阴暗的个人空间无法同公共空间抗衡,个体力量在斗争中根本毫无胜算,温斯顿唯有通过寻求外援以获得生命的解脱。

在个人空间和公共空间之外,有一种场域,既不属于个人,也非完全为公共所有,这就是极限空间,进入这个空间是存在某种极端要求并对进入者有更严格的特殊限制。仁爱部的牢房和审讯室都是典型的极限空间。相比于个人空间的贫困,公共空间的压迫,极限空间则是赤裸裸的残酷,它用一切手段摧残人的肉体和精神。但是,《1984》作为一部传世名著的优异之处正在于此,它将残酷描绘得淋漓尽致:在经过漫长而残忍的拷打和电刑后,温斯顿来到了自我毁灭的边缘,此时他已经逐渐屈服于奥布莱恩的权威;在奥布莱恩看来,折磨不是为了使人服从,也不是使人相信假的事物,“折磨的目的就是折磨。”但是,温斯顿的自我控制还没有完全瓦解,在他的个人空间中,一半已经被奥布莱恩所代表的极限空间所霸占,但另一半,本能的力量和对茱莉亚的爱欲仍然支持着他的精神,维系着最后的领地,抵抗着极权的侵毁。这是个人空间完全瓦解的临界点,此时奥布莱恩进行了最后一击,他将温斯顿押进了101室,并在他头上套上了鼠笼。

使温斯顿短暂地相信2加2等于5,并且在瓦解的功能下,使他短暂地希望老鼠去咬茱莉亚的脸,而不是他的脸。两者的不同,在于后者乃是终极的、不可挽回的瓦解。温斯顿或许能够相信,他曾经在奇特的情况下相信2加2等于5,并将这信念融合到他的性格和生命的历史中。人可以为暂时的非理性编织一套故事。可是,对于他曾经希望他们去害茱莉亚,他无法为这信念编织一套故事。这就是为什么奥布莱恩把这重头戏留给老鼠,他知道,温斯顿在这里一定会看着自己崩溃成碎片,而同时又明白自己将再也无法重拾这些碎片[7]253。

三、《1984》的西方文学传统

温斯顿完全垮掉了,小说在这里其实已经结束了,因为作为温斯顿贫困的个人空间,已经在公共空间的压迫和极限空间进一步残酷的迫害下瓦解了,作品的尾声描述温斯顿和茱莉亚的结局,不过是呈现出个人空间破碎后的残局。在《1984》的恐怖世界中,个人空间的结局都是被公共空间同化,或被极限空间摧毁,最终的结局仍是被同化。

这种悲剧性的空间毁灭体现着奥威尔自身的矛盾状态,雷蒙德·威廉斯指出,奥威尔是一个“矛盾”的人:“他是一个人性十足的人,但却传达了一种极端非人的恐怖:一个端庄而有涵养的人,却表现出一种别具一格的卑琐……他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却对社会主义及其信徒作出一种严厉而伤人的批评。他是平等论的笃信者和阶级论的批判者,但后期的作品却深深地扎根于天生的不平等及不可逃避的阶级差异等假定中。”[8]365奥威尔的思想是“一位反叛的知识分子,一位反抗整个体制的放逐者”[8]372的思想轨迹。但与其说这是奥威尔一人的心路历程,莫不如说是他所承继的英国文学传统使然。如果前代的伟大作家狄更斯、萨克雷讽刺揭露社会现实的滑稽与丑陋,到艾略特那里用《荒原》表现西方知识分子人文理想的最终幻灭,乔伊斯用《尤利西斯》的都柏林象征西方文明的解体,那么乔治·奥威尔就是在接力这一传统,他在《1984》用具体逼真的贫困、压迫、残酷描绘这一过程的终极状态,即个人空间的瓦解,个体生命的毁灭,人类最终悲剧的结局。这已经涵盖并超越了反乌托邦的政治主题,并且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进一步丰富,这也正是《1984》的独特艺术魅力所在。

[1]常耀信.英国文学简史[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456.

[2]蒋承勇.英国小说发展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339.

[3]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62.

[4][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243.

[5]包亚明.后大都市与文化研究·前言:第三空间、后大都市与文化研究[M].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1.

[6][英]乔治·奥威尔.1984[M].孙仲旭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7][美]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团结[M].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8][英]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M].吴松江,张文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The Analysis About Space of 1984

DING Zhuo
(Institute of Literature,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1984is not only a dystopia fiction in literature and aesthetic sense,but also discusses people living state in collapsing western civilization.In the text,we analyse three kinds of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 space by close reading,and reveal further meaning by clearing misunderstandings.

1984;anti-totalitarianism;space

I106.4

A

1001-6201(2011)02-0120-03

[责任编辑:张树武]

2010-12-21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青年项目(08JC752004);吉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一般项目(0905021)。

丁卓(1980-),男,吉林长春人,吉林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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