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
(四川师范大学基础教学学院,四川成都610066)
自我存在与不朽
——昆德拉小说《不朽》解读
王敏
(四川师范大学基础教学学院,四川成都610066)
《不朽》可能是昆德拉对人的存在问题所作的最集中、最全面思考与探索的一部小说。在昆德拉看来,俗世的人一般把追求不朽作为超越死亡、确立自我存在价值的基本方式。在昆德拉看来,那些刻意追求不朽的人们留下的多是可笑的不朽;追求不朽的代价反而是失去自我、失去本性、失去自由。只有我们不再代理自己的不朽并不把它当一回事来对待时,真正的自由才可能实现。
昆德拉;自我;存在;《不朽》
昆德拉对存在的界定是指人的现世的存在,并不指向那个已经被现代性所破坏的彼岸世界。换句话说,昆德拉关于存在的思考与探索,是在西方近代以来,上帝被驱逐,人自身成为新的上帝的现代化背景下进行的。他以小说为媒介,探讨人存在的各种可能性,并以此视为小说存在的价值所在;他在小说中揭示了现代人的存在困境,并通过提出种种问题,探索各种可能性,试图使人们去深刻反省自身的存在与生活,从中得到某种警醒与启示。“什么是自我?怎样才能把握自我?这是小说之作为小说的基本问题。”[1]对自我的追问永无止境,因此,存在的质询就变成了对人的存在的多种可能性的探索。“小说考察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2]“存在”,从本质上提升了昆德拉小说的思想含量:读昆德拉的小说,读者往往会陷入这样的幻象,即不知道是哲学侵入了昆德拉的小说,还是昆德拉的小说言说了哲学。[3]
昆德拉无意去思考存在与彼岸世界的关系问题,他关注的是此岸世界即俗世中人的自我存在问题。人的自我存在有一个根本性的大前提,即每个人最终都必面临死亡。死亡既然无法避免,而上帝又被质疑,人只能在这个俗世去寻求超越死亡之道,去寻找灵魂与肉身安顿的处所。在昆德拉看来,俗世的人一般把追求身后世俗的不朽作为超越死亡、确立自我存在价值的基本方式。
昆德拉明确指出,他所谈的不朽不是指灵魂的不朽,而是指世俗的不朽,即死后仍留在后人记忆中的那些人的不朽。“任何人都能得到这种伟大程度不等、时间长短不一的不朽,每个人从青年时代起就开始向往。”不朽有大的不朽和小的不朽。“小的不朽是指在认识他的人的心中留下回忆;大的不朽是指一个人在不认识的人的心中留下了回忆。”[4]“只活过一次就等于没活过”,肉体的必然消失和彻底腐朽是一种可怕的景象。而一个人的声名、事迹、影像,作为一个人曾经存在的见证和怎样存在的说明,依靠口头传说、文字记载、影像记录等传播形式,可以穿越时空的局限达致不朽。这无疑是极具诱惑力和抚慰力量的情感想象。
为不朽而斗争,即为活在他人的心中而斗争,成为人们生活的基本目标,也成为人的自我存在的原动力。实现不朽有三种途径:一是塑造自我的独特性。“我”之所以能被他人记忆、能活在人们的心中,是因为“我”的独特性,独特性显示了“我”在这个世界中的突出“位置”,也显示了自我存在的意义。二是打进他人的生活中,占据他人的关注,在他人的心上打上自己的烙印;“我们全都需要有人注视我们。”[5]三是进入不朽者的生活中,随不朽者一起不朽。当然,这三种途径可能是单独运用的,也可能是整合运用的。在昆德拉看来,政治家、艺术家是最容易获得不朽的人。因为他们的地位、身份、思想、行为方式、影响力更具有与常人不同之处,更具有不朽的潜质。为了维护自我的独特性,成为不朽的人,他们一生时时小心,就像歌德那样,他要为自己死后的不朽形象负责,他害怕做出荒谬的事情,他知道各种传记、逸闻、回忆录将会把他的所有言行变为不朽的等待后世拷问的文字。不朽的诱惑,使歌德在五十九岁那年接到拿破仑的邀请时,毫不犹豫地立即前往,虽然事实上这是一次荒唐而无聊的见面。然而歌德自己明白,他还差一岁就是六十了,死亡正向他逼近。“死亡日渐接近,不朽也随之将来。歌德不能对一个不朽者(拿破仑)的邀请掉以轻心。”[6]因为“战略家比诗人更加不朽”,就像汉武帝比司马迁更加不朽,唐玄宗比李白更加不朽一样。他意识到,他去拜见的是一位不朽者,所以这次会见也必然会进入历史,成为“不朽”。歌德之所以欣然前往,就是因为在他心中,有一种比普通人更强烈的追求“不朽”的愿望。人们不甘于只活一次,希望不朽,以此对抗死亡,而不朽的获得最终要通过死亡来实现,“人越靠近死亡,就越可能靠近不朽”,这真是悖谬。
不仅这些伟大的人物希望不朽,普通人也渴望不朽。贝蒂娜,一个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一生都以童年作为挡箭牌的普通女人,在一八零七年春天(她那时二十二岁)第一次与歌德相遇,因为歌德一句“您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就如愿以偿坐到歌德的膝头上了。昆德拉讲得好,“没有比装孩子气更有利的了:孩子天真烂漫,缺乏人情世故,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还没有进入一个讲究礼仪的世界,还用不到非循规蹈矩不可;他可以随时随地暴露感情,不必考虑是否合适。”[7]贝蒂娜与歌德之间有爱情吗?或者说,贝蒂娜爱歌德吗?在贝蒂娜寄给歌德的五十二封长信中,谈的全部是爱情,似乎她真是爱歌德。但请注意她在给歌德的一封信中的这句话:“我有永远爱你的坚强意志。”在“爱”这个词以外,还有更重要的“永远”和“意志”。所以昆德拉讲,“这意味的不是爱,而是不朽。”[8]贝蒂娜记录下了她和歌德的一次充满性爱氛围的情景:歌德让她把乳房裸露出来,他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眼睛一直盯着她。……昆德拉说,“实际上,他(歌德)在久久地、贪婪地观察一个从来没有被人摸过乳房的年轻女人的廉耻心。”对于贝蒂娜而言,重要的可能并不是廉耻心,而是从孩提时就开始梦想的不朽,尽管她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女人。歌德无疑就是她实现自己梦想的一个绝好的对象。虽然她意识到歌德对她的警惕和戒备,然而她从没想到要退却,而是斗争:“不是为爱情而斗争,而是为不朽而斗争。”[9]歌德越来越老,对贝蒂娜的吸引却越来越大,因为他越老也越接近死亡,也就越接近不朽。一个不朽的歌德会带着她也步入不朽的殿堂。这个被歌德称为“难以忍受的牛虻”的女人,一生都在为不朽而斗争。她周旋在歌德与贝多芬两个伟大的人之间;她重写与歌德之间的通信,并以《歌德和一个女孩子的通信》为名予以出版。所有一切,都是为了追求不朽。直到一九二九年她与歌德的原信被发现,这个可笑的不朽的真相才为人们所认识。
洛拉、贝尔纳、保罗都是渴望不朽的人。保罗与其电台主管大褐熊为某个问题不断争论,互不相让,因为“对他们两人来说,谁不掌握真理就等于失去了荣誉,或者失去了他的‘我’的一部分。事实上,他们捍卫的意见对他们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可是因为他们把他们的意见当成了他们的‘我’的一个属性,所以对这种意见的攻击便变成了用针去刺他们的皮肉。”[10]为独特性而斗争,就是为“我”的不朽而斗争!
人们追求不朽通过各种姿势呈现出来。姿势是他人能够看到的、接触到的一个人的外在行为趋势与行动或动作。人有各种各样的姿势,充满魅力的不从属于时间的姿势,健身俱乐部浴室里一个女人讲话时脑袋“短促而迅速地左右摇动”,而肩膀和眉毛“总是往上一耸一耸的”姿势。有的姿势是我们刻意做出来的,有的是我们不经意间展现出来的。姿势传达了我们的思想和欲望。这里,姿势本身是作为我与他人沟通的工具、媒介而存在的。但姿势也会变成我们的主人,我们受姿势的支配和控制,它决定了我们的行动。是手(姿)势在使用我们,我们是它们的工具,是它们的傀儡,是它们的替身。因为姿势指向的是他人,不是“我”自己。健身俱乐部浴室里几乎每个女人都是洗热水浴,一个女人却强调自己最喜欢洗冷水浴。她极力想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特性,这个姿势无非是想让大家记住:这就是她!昆德拉思考的就是这些追求“不朽”的姿势。法国前总统密特朗在一九八一年当选总统后组织的那场仪式中,在无数的人和摄像机镜头的注视下,一个人来到六十四位赫赫有名的死者的坟墓间,将三朵玫瑰花放在其中的三个坟墓上。密特朗和死人亲近,通过这个姿势,他被人们牢牢记住了,他成了不朽的人,“因为死人和不朽是一对难舍难分的情人。谁的脸和死人的脸相似谁就是不朽的活人。”[11]洛拉因为贝尔纳的绝情想自杀,也是一种姿势,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留下来”的方式,永远留在贝尔纳、保罗、阿涅丝的记忆里的方式;几天后,她又突然想做点事,自愿地上街去为非洲麻风病人募捐,也是一种姿势。这都是希望在别人心上打下烙印或显示自己的独特性的姿势,也就是希望不朽的姿势。就如贝蒂娜一样,“我拒绝与现在及其烦恼一同消失,我希望超越我自己,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因为历史是永恒的记忆。”[12]洛拉也抱有同样的希望:超越她自己,超越她穿过的这个不幸的时刻,做点“什么事”来留在所有认识她的人的记忆里。希望不朽的手(姿)势只有两个方位标:一个是我,在这儿;另一个是地平线,在那儿,在远处。这个手(姿)势也仅仅有两个概念:我的绝对和世界的绝对。贝蒂娜经常做的手(姿)势:她首先把手指放在位于两只乳房中间的一点上,好像在指出被命名为“我”的那个中心,接着她把双手投向前,好像在把这个“我”投得很远很远,越过了地平线,投向无限。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无限的、绝对的、不朽的世界,就是洛拉、贝蒂娜们渴望的世界。
然而,不朽者留在人们记忆里的到底是哪些不朽呢?贝多芬的不朽是因为他的音乐还是关于他的传说?当列宁宣称他喜爱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热情》时,他究竟爱的是音乐本身,还是音乐使他想起他热爱的鲜血、博爱与正义的声势?海明威感叹人们不是看他写的书,而是写关于他的书:他的种种怪癖、恶习。人们指责他,并津津乐道于此。所以歌德说:“不朽是一种永恒的诉讼。”人们也很少再去看歌德的《浮士德》、《诗与真》,而更关心有关他的各种逸闻趣事。换句话说,人们感兴趣的不是《浮士德》,人们感兴趣的是歌德,充满各种私生活传说的歌德;不朽的不是《浮士德》,不朽的是歌德。“人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不能结束自己的不朽。”[13]歌德死了,但人们并没有放过他;海明威自杀了,人们也没有放过他。
同时,不朽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呢?通过追求不朽,我们真的超越了死亡吗?我们真的找到了自我存在的意义吗?在昆德拉看来,人们留下的多是可笑的不朽;而且追求不朽的代价反而是失去自我、失去本性、失去自由。歌德是关注自己的不朽的。但他也可能意识到不朽的代价:“他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过。他把自己看作是他的不朽的代理人,这种责任心使他失去了本性。他从前很怕做出什么荒谬的事情,可是心里却受到它们的诱惑。如果他有时也做了一些荒谬的事情,过后他总是想减轻它们的影响,以免背离那种他有时候视作为美德的温情脉脉的中庸之道。”[14]追求不朽使我们失去了自由的本性,只有我们不再代理自己的不朽并不把它当一回事来对待,真正的自由才可能实现。这就是昆德拉给我们的忠告。
昆德拉以小说来唤起人类对自身生存境况的警醒,而“我们有理由不会在他的困惑中停下步来”。[15]
引文资料:
①岳梁.主体的命运:非我、他者与解构.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3.
②张淑静.以镜像理论阐释米兰·昆德拉的《不朽》.外国文学,2008.5.
③李凤亮.复调小说:历史、现状和未来.社会科学战线,1996.3.
④李凤亮.小说:关于存在的诗性沉思——米兰·昆德拉小说存在关键词解读.国外文学(季刊),2002.4.
⑤南宫梅芳.自我和他者的冲撞——读福克纳的《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国际关系学院学报,2005.6.
⑥米兰·昆德拉.不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61.
[1]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作家出版社,1992.22.
[2]南宫梅芳.自我和他者的冲撞——读福克纳的《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国际关系学院学报,2005.6.
[3]李凤亮.小说:关于存在的诗性沉思——米兰·昆德拉小说存在关键词解读.国外文学》(季刊),2002.4.
[4]米兰·昆德拉.不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56.
[5]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作家出版社,1995.395.
[6]米兰·昆德拉.不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61.
[7]米兰·昆德拉.不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67.
[8]米兰·昆德拉.不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71.
[9]米兰·昆德拉.不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74.
[10]米兰·昆德拉.不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138.
[11]米兰·昆德拉.不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58.
[12]米兰·昆德拉.不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189.
[13]米兰·昆德拉.不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92.
[14]米兰·昆德拉.不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82-83.
[15]李凤亮.复调小说:历史、现状和未来.社会科学战线,1996.3.
I106.4
A
1004-342(2011)05-31-03
2011-06-24
王敏(1977-),女,四川师范大学基础教学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