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世·遁世·乐世
——论隐逸散曲的情感维度

2011-08-15 00:43丁淑梅
关键词:双调道情散曲

丁淑梅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064)

愤世·遁世·乐世
——论隐逸散曲的情感维度

丁淑梅

(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064)

隐逸散曲情感书写层次的展开与变化,表现出愤世抗辩之思、遁世任真之吟、乐世归俗之趣的多向性维度。隐逸的题旨与强烈的愤世之情相绾结,个人批评话语的突入,赋予了散曲瓦解传统、追求个体真实的新质;而道情唱理、超圣入凡的隐逸之音,更与无往不在的乐世归俗精神相激发,彰显了散曲创作弃道图存、贵适乐生的自体价值。

隐逸散曲;情感维度;愤世;遁世;乐世

在散曲创作中,以恬退、归隐、乐适、遣兴、逸兴为题旨的散曲大量出现,“曲言隐”成为与“诗言志”、“词言情”鼎对而出的散曲创作主调和情感支柱。这一特殊的创作倾向,曾受到较多注意,以往人们对隐逸散曲涌现的时代动因,及其逃世的孤寂闭守,混世的慵散虚无,玩世的颓废狂颠等消极意识,都有一定探讨,但对隐逸散曲表现形态的复杂性及主体情志的展开维度,还缺乏进一步的认识。从隐逸散曲情感维度的讨论出发,梳理并把握散曲发展的内在精神意脉,将有助于开掘散曲创作的自体价值。

一 愤世抗辩之思

散曲隐逸题材的情感书写,从元代开始,已显露出一种有意味的变化。隐逸散曲作家往往不遗余力、穷形尽相地暴露黑暗、抗辩流俗,剥露世情真相,抖落生命真趣,宣示愤而逆世的决绝。在具体表现情态上,无论是点拨历史、反顾人生,还是摭拾时事、指斥现实,都烙上了更为尖锐强烈的愤世情感和叛逆之音。其主导情感指向,不是内向的涵咏潜转、逃游退守,而是外在的喷涌,多向度的透发,而隐逸的声音往往隐没在这种抗世的声讨中。

首先,才志难伸的沉郁痛怀与自戒自励的矛盾心态,在许多散曲作家的隐逸曲里或隐或显地积存着。儒心用世的马致远发出“上苍不与功名侯,更强更会也为林下叟”([黄钟·女冠子]残曲)、“布衣中,问英雄,王图霸业成何用”([双调·拨不断]《无题》)的痛愤不平。秦竹村[双调·行香子]《知足》则勾勒了元代读书人的幻灭梦:“二十年窗下功夫”,原以为“高探月窟,平步云衢”,“功名掌中物,笑取,笑取”,却是“无人枉顾,不遇知音,难求荐举”,于是“慷慨悲歌,空敲唾壶”,细数前贤,诟俗斥庸。蹭蹬老子,为抗流俗,知足敝庐,终焉园圃。曾瑞说:“繁华春尽,穷途人困,太平分得清闲运。整乾坤,会经纶,奈何不遂风雷信。朝市得安为大隐。咱,妆做蠢,民,何受窘。”([中吕·山坡羊]《讥时》)“太平清闲”实是莫大讽刺,“不遂风雷信”,摇漾出“冠世才,安邦策,无用空怀土中埋”(曾瑞[南吕·四块玉]《述怀》)的倨傲狂怒。“竞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残祸,争如我避风波走入安乐窝。”(贯云石[双调·清江引]《无题》)仕路凶险,翻云覆雨的官场儿戏不但使生存状况恶化,简直就是对人生命的践踏摧残。又如“中年才过便休官,合共神仙一样看。出门来山水相留恋,倒大来耳根清眼界宽,细寻思这的是真欢。黄金带缠着忧患,紫罗襕里着祸端,怎如俺藜杖藤冠。”(张养浩[双调·水仙子]《无题》)紫袍黄带这些权势利禄的象征,其实缠带着更多祸乱忧患;藜杖藤冠这些草野清贫的装束,已然洒落着一份山水的清灵。“如今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查德卿[仙吕·寄生草]《感叹》),“想这荔枝金带紫罗袍,刑法用萧曹,鼎镬斧钺斩身刀。轻轻地犯着,便是天条。金珠宝贝休挨靠,天符帝敕难逃。顶门上飞下个雷霆砲,不似恁那初及第时节绣球儿抛。”(邓玉宾[中吕·粉蝶儿]套)官袍加身是隐患,动用刑法祸于身,贪婪贿赂藏恶兆。善恶有报,时候一到,雷霆震怒,天谴难逃。

其次,散曲作家于逃世中迸发的愤世激情,其外向感发的情感指向和省思力度是很清晰的。“忆蓬莱奏赋前年,不揣庸愚,岂系迍邅。髫首穷经,丹心奉日,白璧成愆。行止虽天,暗想终冤,本是个借剑君游,浪做了依伾宗元。”(康海[双调·折桂令]《无题》)康海不是太平时代的闲散智者,而是梗持是非的一介君子,他在曲中堆积的满怀垒块,并不是耿耿于失路,而是耿耿于失志、枉诬。与“面子疑于放倒,骨子弥复认真”[1](p124)的元曲家不同,他并没有囿于一己之私恨而不能自解,胸中鼓荡的依然是庙堂奏事、丹心报国的崇高理想:“语句狂合遭醉谴,性情真索免挤掀”的真性自持,“本是个借剑君游,浪做了依伾宗元”的愤谗骂奸,“天岂醉,地岂迷,青霄白日风雷厉”的正义呼唤,在质直不文的话语中吐露出热辣的肚肠和自在意气,正如任讷先生所说:“康海散曲摆脱明初阘茸之习,力为振拔,有功于明代散曲之作风不少”[2](p39)。黄图珌说“倦来时戏笔墨聊把升平章奏,权向那丝竹里自淹留”([仙吕入双调·五马驻山林])。王景文亦云“天将气骨付吾徒,奈何叹息若啼乌。只因纸帐空山里,把神魂与俱”([北双调·乔木查]《落梅》)。这些文字游戏笔墨、横竖烂漫地挥洒着亦高亦深、郁勃难平的愤世激情。

再次,不遇之愤并没有淹没社会良心,除了对与一己性命忧思相关的生存境遇发出强烈抗辩外,隐逸散曲还将更多笔墨集中到了对末落世相与制度痼疾的讥弹与剥露上。如“仗权豪,施威势,倚强压弱,乱作胡为。我劝你,休窒闭,此等痴愚儿曹辈,利名场多少便宜。寻饥得饥,凭实得实,归去来兮。”(腾斌[中吕·普天乐]《无题》)此曲质朴话语满含着咄咄逼人的诘难责骂,毫不留情地揭露了权豪的肆恶行径,劝惩愚顽之徒:善恶终须有报,便宜占尽时,就是报应到头时。全篇不但刺世疾邪,大胆触及元代吏治失控、权豪势要横暴造成生灵涂炭的社会现实,且卒章显志,不仅传达了不甘沉沦、愤世明志的自我心声,而且警醒愚顽,指弊纠偏,用意于扫荡世风。“罗网施,权豪使。石火光阴不多时,劼活若比吴蚕似。皮作锦,茧作丝,蛹烫死。”(曾瑞[南吕·四块玉]《叹世》)此曲以憎恶口气断呵那些有闲阶层:斤斤于官事尘网,将挣不开恢恢天网,最终难逃脱作茧自缚,财禄丧命的可耻下场。“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水晶环入面糊盆,才沾粘便滚。文章糊了盛钱囤,门庭改做迷魂阵,清廉贬入睡馄饨,葫芦提倒稳。”(乔吉[正宫·醉太平]《无题》)浊风熏浸之人,一旦沾惹追名逐利习气,很快就拿着文章搜刮钱财,变着手段愚弄良善,逞着威势耀武门庭。世道如此不公,书蠹禄蠹如此之多,不如装痴弄傻,糊涂一生,可见其感愤百端,出言激切。面对着奸佞宵小横施淫威、贪官污吏伪诈酷虐、末世纷嚣蝇营狗苟的种种恶状,隐逸散曲作家不是一味地失望、逃避,弃世、逃世,而是急则狂躁冲动,嘲则尖锐凌厉,逆则抗辩不已,愤则怒不可遏,刺则犀利见血,骂则疾言厉色,表现出酣畅淋漓抖落胸襟的个人勇气,直出肺腑痛陈忧患的骇世雄胆。大声疾呼抗世除奸的悲厄不平,壮语透着豪情;急切直陈激浊扬清的赤子之心,正气溢于篇外,因为“人吃人,钞买钞”的苦难怪谲,需要勇士斗胆的声讨,因为“不读书有权,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人夸荐”(无名氏[中吕·朝天子]《志感》)的荒唐背谬,需要文人直面正视、疾呼呐喊。总之,在隐逸散曲中,亢怒之气、愤争之声、辩驳之词、不平之鸣无论在篇幅和内容上都成为隐逸主题得以深化的基础和前提。

在传统士大夫那里,隐逸者大多循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样一种儒道互补的文化理路。应该说,隐逸散曲作家所描述的儒心用世、往复山林的心理轨迹,虽然接续了传统士人的叹世扬哀之音,却一变个体疏离于社会的情感内求为强烈的抗辩和精神外放,散曲中凸显出的个体生命对社会的抗逆与批判,成为隐逸散曲的主调而不再是伴音。也许有人认为,只有对世界不发生恶感的人,才能过隐居生活,然而丑恶是回避不了的,只有经过对丑恶的暴露、反击与彻底决裂,才能成就真正意义上的隐居。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3](p242)蒋星煜先生认为,隐士往往产生于乱政时代与衰亡末世,不是个人主义者,便是失败主义者[4](p6),但隐逸散曲的思想流向,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然走出个人主义的自私偏狭与败北主义的失意绝望,不再搀杂着归隐山野、曲求其志的假隐呻吟,不再纯粹是澹泊静心、归于寂灭的方外之音,也不再囿于去危图存以求身家性命自保的个人私语,而具有了政治批判的自由度,时弊指证的尖锐度,黑暗暴露的广泛度,现实抨击的深刻度。正因为隐而逃世是以愤而逆世为奠基的,散曲的隐逸之音才被赋予了新质:在对传统的瓦解、破坏与对士君子隐逸言说方式的反动中,宣示了与现实丑恶势不两立的生存姿态,与黑暗世道彻底决裂的人生抉择,以及追求个体生命真实性的不屈意志。

二 遁世任真之吟

一般认为,隐逸散曲的精神归宿是道家与道教的。推究“隐逸”二字,“士不见于世曰隐”,符合道家出世的原则,“有德而隐、超凡不群曰逸”[4](p3),则多少“逸”出了宗教的苑囿。有德即非“无”,超凡不群强调人的才情、智性的卓荦颖异,也已非“绝圣弃智”。燕南芝庵说:“三教所唱,各有所尚,道家唱情,僧家唱性,儒家唱理”[5](p159)。这一阐述金元时代三教各传其旨的戏曲声乐论,自然也涵盖了属于清唱的散曲创作。然而,即使从宗教精神层面看,隐逸散曲也并非只有向道归真这一种声音。

在散曲隐逸之音中,的确存在着一类神游广漠、寄情太虚、大有仙风道骨、宣教意味浓重的道情曲,如:“枕苍龙云卧品清箫,跨白鹿春酣醉碧桃,唤青猿夜拆烧丹灶。二十年琼树老,飞来海上仙鹤。纱巾岸天风细,玉笙吹山月高,谁识王乔。”(乔吉[双调·水仙子]《乐清箫台》)这种高标出世、绝尘弃俗的方外之音,以天籁独响的泉石之乐,隔绝了人世一切攘扰与纷嚣,静极玄寂。又如:“一个空皮囊包裹着千重气,一个干骷髅顶戴着十分罪。为儿女使尽些拖刀计,为家私费尽些担山力。你省的也么哥,你省的也么哥,这一个长生道理何人会。”(邓玉宾的[正宫·叨叨令]《道情》)如此看破世情,否定生命,长生何在?朱权曰:“道家所唱者,飞驭天表,游览太虚,俯视八 ,志在冲漠之上,寄傲宇宙之间,慨古感今,有乐道徜徉之情,故曰道情”[6](p49),点出道情曲的餐霞服日之思、超尘拔俗之趣。道情曲起源于唐代宫观内道士唱念经韵的道士曲。道士以这种七言诗赞体的形式向民间布道,渐渐走出宫观,手拿简板,敲着渔鼓,走村串巷,说唱道情。南宋以后道情曲已多吸收民间通俗曲调,金元时期随着全真道教大盛,道教在走向民间化、世俗化过程中,自觉不自觉地借助了民间说唱技艺,发展成一种新鲜活泼的宗教布道艺术,道情戏和道情曲遂遍及南方与北方。元杂剧中的神仙道化剧、八仙故事剧就常常穿插着一些配以简板、渔鼓的道情曲;而在散曲创作中,亦有许多以“道情”、“乐道”、“无题”、“题隐”、“送人入道”等为题旨的道情曲,其内在的思想倾向较为复杂,道情而慕道求仙者有之,题隐而鄙世自渎者有之,退避而悲观失意者有之,赋闲而慵懒颓唐者有之……有格调不高、糟粕掺杂之作是事实,但其中那些乐道畅情之曲清新明媚的笔调、鲜活可感的生活气息、个性自持的淋漓之趣,可谓别有意致。

朱权在《诚斋乐府》中为散曲分类时,“黄冠”一体便为道情曲[6](p13)。任讷释“黄冠体”的内容“一为超脱凡尘,一为警醒顽俗”[2](p18)。道情曲中那些一味沉迷求仙慕道、除情去欲、勘破世相、浮游物外的作品,可能情味索然。而那些宗教意味越来越淡化,山水自娱、逸兴清发,甚至时时流泻着愤世疾俗之悲愤和赏生适性之欢悦的作品,则很值得人们回味。如:“醉颜酡,水边林下且婆娑,醉时拍手随腔和。一曲狂歌,除渔樵哪两个。无灾祸,此一着谁参破。南柯梦绕,梦绕南柯。”(刘时中[双调·殿前欢]《道情》)此曲虽以山中长梦、林中清歌来泯迹人生,但方外之音中俨然跃动着渔樵狂歌、任诞不羁的个性身影。又如“布袍粗袜,山间林下,功名两字皆勾罢。醉联麻,醒烹茶,竹风松月浑无价,绿绮纹楸时聚话。官,谁问他。民,谁问他。”(宋方壶[中吕·山坡羊]《道情》)竹风松月,绿绮纹楸,一派青山脉脉相对,缕缕白云依依相爱的景象,是此曲的主画面。酒足饭饱后悠闲的续麻搓绳,雅兴正浓时自得的烹茶饮酒,野游浪子在与旷野对话中发现了自我。又如:

公行天理明,私意人心暗。古书读未了,世事饱精谙。图什么贪婪?名利境多坑陷,羡青门瓜正甘。园林茂堪置幽居,山水秀真为胜览。

[梁州]流水绕一村桑柘,乱山围四壁烟岚。颠峰倒影澄波蘸,遥岑叠翠,远水揉蓝。鸢飞鹭落,鱼跃深潭。偃怡场水府山岩,安乐窝土洞石龛。景不嫌物少人稀,食不厌茶浑酒淡,家不离水北山南。有何、不堪,篮舆到水轻舟泛,稼穑外得时暂闲。饮渔樵酒半酣,阔论高谈。

[三煞]乾坤向渔父波中渰,日月在樵夫肩上担。处羲皇已上有何惭,将万物包函,至潦倒终身无撼。与时辈作龟鉴,晦迹韬光茧内蚕,再不开缄。

[二煞]昆岗隐玉石中嵌,蛤蚌含珠水底渰。樊笼得脱再谁监,一味清闲,虽楚汉应难摇撼。懒自懒,不愚滥,把道潜心静里参,乐及妻男。

[尾]岩穴中虎恶由人探,饱暖外身轻体自安。我将智养做愚,饥忍住饿,携酒一壶,提果半篮。引的诗性浓,哐得酒德憨。教野叟扶,命稚子搀,倚松立绝顶巉岩,开醉眼看人呆大胆。(元·无名氏[南吕·一枝花]《道情》)

此篇以道情体认生命历程,在痛怀、愤懑和无情嘲讽后,安顿身心于造化奇伟、山水秀媚中,潜心修道、归本成真,在放情自娱中获得一种清赏、一种理悟。而燕南芝庵所说的“僧家唱性”与“儒家唱理”,在隐逸散曲中则是以吸儒纳道的禅宗风味表现出来的。隐逸散曲的性理之音,尽管也有向儒向佛的不同指向,但其建立在宗教思想基础上的哲理沉思却超越了儒佛交汇、性理糅合的局限,表现出异教的倾向和心性的解放。朱权说:“儒家所唱者性理,衡门乐道,隐居以旷其志,泉石之兴”[6](p49),将性与理统一于儒之下,而就隐逸散曲的宗教意味讲,儒家之理与僧家之性还是各有出入的:

自高悬神武冠,身无事心无患。对风花雪月吟,有笔砚琴书伴。梦境儿也清安,俗势利不相关。由他傀儡棚头闹,且向昆仑顶上看。云山,隔断红尘岸。游观,壶中天地宽。(张养浩[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无题》)

人生底事苦?枉被儒冠误。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着者也之乎。区区,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半纸虚名,十载功夫。人传《梁父吟》,自献《长门赋》,谁三顾茅庐?白鹭洲边住,黄鹤矶头去,唤奚奴, 鲈鱼,何必谋诸妇?酒葫芦,醉模糊,也有安排我处。(张可久[中吕·齐天乐过红衫儿]《道情》)

这两首散曲都写到跳出名利场、潜身安乐窝,山水自娱、恬淡安闲。但前一曲有警醒顽俗、乐适傲世之趣,后一曲则有弃绝名利之心,去儒参悟之理。二曲以琢磨穷通寿夭殊途同归,期达事理无碍、格物致知的境界。“天堂地狱由人造,古人不肯分明道。到头来善恶终须报,只争个早到与迟到。你省的也么哥,你省的也么哥,休向轮回路上随他闹。”(邓玉宾[正宫·叨叨令]《道情》)此曲以佛教轮回说明生死相续、祸福无凭,并以反诘口气戒人修业行善,积功积德,否则善恶有报,终将应验。“诵南华讲道德经,谈周易见天心。察地利明人事,须持心炼己。分宾主,定沉浮。辨疏亲,识老嫩。通造化,别真伪。晓屯蒙否泰交,知消长盈虚意。甚的是先天至极,打破了太虚空,便是那出世超凡大道理。”(范康[双调·新水令]《乐道》尾曲)此套以炼丹求道、心向阆苑保元阳真气,纯一派道教气息。其间援黄老入佛禅,并不是泯灭是非,看淡生死,而是要明辨亲疏老嫩,参透盈虚消长,突破虚无一切的混沌心理,在天地澄明、心腑透亮中超脱凡庸,真正达到参禅悟道、求佛放心,也许这才是所谓明心见性的最高境界。

总之,隐逸散曲在歌舞、风月、诗酒的多向寄托中,捕捉着烛照心灵的生意与真趣;在斋读、宴赏、冶游的多向寻踪中发掘着个体生存的行动力;在醉隐、渔隐、樵隐的多向归宿中满足着不同生存层次的需求,达到了无往不适、无所不隐的高隐境界。他们已不是遗世的隐者,而成为人生的智者,游艺的勇者,反朴归真的悟者。隐逸散曲以道情曲为代表,脱离了宗教窒欲的束缚,歌唱人间恬然至乐、显示出清新狂怪的异教色彩和强烈的叛逆性。“灿烂的‘艺’赋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给予‘艺’以深度和灵魂”[7](p159)。这“道”更多指的是道家对生命本体自由的追求。这种超旷空灵的思想倾向,在隐逸散曲的作品中,经由道情、禅理而异教,经由“隐”而“逸”而“放”,在辉映着老庄精神的遗响中超越了隐与非隐的界限,将形而上的生命叩问和形而下的生存境遇相表里,过滤生命杂质、激发个体生存意志,实现心性外放、超圣入凡。

三 乐世归俗之趣

隐逸散曲不仅描摹山水清新可人,颇有恬淡自然之趣,还展示了田园欢洽多趣,复现人性人情之醇,而且点染民俗风物拙朴天真,充分传达出乐适贵生的思想意趣和投俗反朴的生活理想。无论山林市井、乡野陋巷,无论阁楼书房、农家小院,处处可游,处处可吟,处处亦可隐,处处亦可归去来。从这一点看,隐逸散曲恰恰是出离世相而返归人间的。

“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关汉卿[南吕·四块玉]《闲适》)没有玉斝金樽,没有佳酿名肴,只有野叟为邻,山僧为伴,如此拙朴的鸡鹅宴,有谁能享?超尘拔俗的隐士逸趣,与满足口体之奉的俚民野趣,实在相映成趣。“傍林泉寻一处庄窠,儿女们孝顺爷娘,兄弟们敬重哥哥。买几只壮健的黄牛,耕几顷膏腴好地,种几样得利的田禾。办了粮纳了税其余着我,争了名夺了利一任由他。病叶辞柯,倦鸟投窝,谢了烟尘,离了风波。”(彭泽[北双调·折桂令]《隐居》)天上高寒,神仙寂寞,哪里如我一家儿热热火火,孝悌安乐;仕途凶险,名利惹祸,哪里如我力耕而食,快快活活;脱名利之钩,拒烟霞之惑,平居稳过,天伦谐乐。隐逸散曲中,处处可见对山对水的忘形之态、红尘物享的乐足之歌:“沙三伴哥来嗏,两腿青泥,只为捞虾。太公庄上,杨柳荫中,磕破西瓜。小二哥昔涎剌塔,碌轴上渰着个琵琶。看荞麦开花,绿豆生芽。无是无非,快活煞庄家。”(卢挚[双调·蟾宫曲])作者以羡艳的心情捕捉了村哥捞虾、吃瓜、随处歇卧的举动,传达出村居生活中人性的盎然舒卷。而荞麦开花、绿豆生芽这些农事生活再自然不过的景象,却成为远离是非、充满真趣的一种全新生活体验。“杏花村里旧生涯,瘦竹疏梅处士家,深耕浅种收成罢。酒新篘鱼旋打,有鸡豚竹笋藤花。客到家常饭,僧来谷雨茶,闲时节自炼丹砂。”(杨朝英[双调·水仙子]《自足》)茅舍中待客的是一顿山野风味的家常饭,藤架下酬僧的是一杯清明时节的谷雨茶。农事迢递之后的畅快、闲来丹心颐养的安适,氤氲一派芳馥、清拔、和乐而不脱俗的气象。

白云窝,守着个知音知律俏奴哥,醉诗鸳帐同衾卧,两意谐和。尽今生我共他,有句话闲提破,花前对饮,月下高歌。白云窝,闲赊村酒杖藜拖,乐天知命随缘过,尽自婆娑。任风涛万丈波,难者莫,醉里乾坤大,呵呵笑我,我笑呵呵。(杨朝英[双调·殿前欢]《和阿里西瑛韵》)

此唱和之作写鸳梦不醒,氛围却俏艳热闹,婆娑起舞的浪子,垂拖杖藜的老者,傻笑呵呵的愚夫,合成一幅玩世不恭的行乐图。

[尾]买两个丫鬟,字拈牙板,一个歌一个弹,醒时节过眼,醉时节破颜,能到此是英雄汉。(薛昂夫 [中吕·朝天曲])

宾也醉主也醉仆也醉,唱一会舞一会笑一会。管什么三十岁五十岁八十岁,你也跪他也跪恁也跪。无甚繁弦急管催,吃到红轮日西坠,打的那盘也碎碟也碎碗也碎。(无名氏[正宫·塞鸿秋]《村夫饮》)

前曲历数古人、讥刺前贤后,表白不求闻达,但有清音相赏,小奴陪侍,美酒盈樽,才是英雄归路。无名氏曲家则干脆洋洋洒洒、唏唏嘘嘘,竹筒倒豆子般一气儿戏说着村夫野竖、形神散乱、杯盘狼藉、枕卧红日的狂荡意态。

吾庐却近沙鸥住,更几个好事农夫。对青山枕上诗成,一阵沙头风雨。酒旗只隔横塘,自过小桥沽去,尽疏狂不怕人嫌,是我生平喜处。(刘敏中[正宫·黑漆奴]《村居遣兴》)

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无梦南柯。得清闲尽快活,日月似穿梭过。青春去也,不乐如何?(阿里西瑛[双调·殿前欢]《懒云窝》)

刘敏中傲对风雨,夜吟诗成,自沽清酒,醉醒扶疏,自得江干有农夫叨扰,强似宦途有冗务缠身。阿里西瑛倦理琴书,慵懒甜睡,日日“蹉跎”,青春快活,任他富贵流走,竟自梦里高歌。

笑新来两鬓生花,载酒看山,乐趣无涯。逐日价稚子牵衣,小姬押酒,老妪烹茶……(康海[双调·折桂令]《庚辰夏,晓起临镜戏作》)

窄窄书房,自一种清闲况,小壶天诗酒乡,舞青衣童子双双,歌白雪佳人两两……(陈铎[北南吕·一枝花]《夏日秋碧轩即景写怀》)

[叨叨令]且寻一个玩的耍的会知音风流流的对,拉了他们俊的俏的做一个清清雅雅的会,拣一个平的软的衬花茵香馥馥的地,摆列着奇的美的趁时景新新鲜鲜的味,兀的便醉杀人也么哥,兀的便醉杀人也么哥,任地上干的湿的浑帐呵便昏昏沉沉的睡。(施绍莘[北正宫·端正好]《春游述怀》

在隐逸散曲创造的乐世艺境里,无论是市井浪子、志节君子,还是贵胄公子、恋花仙子,都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自在真趣:康海载酒看山的逸致,陈铎壶天酒乡的快爽,施绍莘餐花饮露的清奇,都出之本性、毫无遮拦,符合李贽所说的不必矫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的“童心”状态。其主要的心理意向是恬退、是乐隐、是自适,是个体自觉摆脱社会权力辖制和诱惑后的精神外放与愉悦,是士人对自我灵光的真诚期待和召唤,是真实自然、出之本性的人的生活。

隐逸散曲的情感表达,在隐居方式和隐逸归宿的选择上并非唯山林不可逆,而呈现出多向度的开放意识:“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贯云石[双调·清江引]《无题》)抖落出一种天马行空、神魂无迹的纵放情志。“绿水边,青山侧,二顷良田一区宅,闲身跳出红尘外。紫蟹肥,黄菊开,归去来”(马致远[南吕·四块玉]《恬退》)挥洒着安享红尘的情舒意惬。“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关汉卿[南吕·四块玉]《闲适》),显示出一种拙朴欢洽的生活姿态。“有心去与白鹭为邻,特意来与黄花做主”(王磐[北南吕·一枝花]《村居》),透露出一份倜傥不羁的情思风韵。“浓煎凤髓茶,细割羊头肉,与江湖做些风月主”(朱有燉[北双调·清江引]《题隐居》),细诉着日常感性的美食享受。“倒金觞,形骸放浪,到处是家乡”(杨慎[南商调·黄莺儿]《无题》),挥洒着形迹不拘的快爽狂荡。“地炉中煨芋茶堪泡,收来新稻好炊糕……煮姜蒸枣,带萁毛豆新鲜好”(施绍莘[南北双调合套]《村居九日》),浮现出农家小院的尝新之乐。“烟水为家山作垣,终日里放浪其间,渐觉得心胸自宽……倏忽间潮随月光寂寂的已透半,月随暮潮溶溶的将欲满”(黄图珌 [南中吕·渔父吟]《羡鱼》),表露一派天涯优游、世外寄情的洒落漂逸。“吴头楚尾,江山入梦,海鸟忘机。闲来得觉胡伦睡,枕着蓑衣。钓台下风云庆会,纶竿上日月交蚀。知滋味,桃花浪里,春水鳜鱼肥。”(乔吉[中吕·[满庭芳]《渔父词》)更流泻出桃花浪里春水悠悠,钓鱼竿边鳜鱼鲜鲜的乐适欢洽。

关汉卿以市井浪子的旷放隐于市井、流连勾栏;乔吉以江湖名流的潇洒浪迹山野、时涉青楼;贯云石以山野游侠的豪宕混迹民间、出入市朝;张养浩以持道君子的不屈归于田园、乐于村居;张可久以江南才子的风神离居书斋、冥想物色;杨维桢以铁笛道人的傲拔寄形糟邱、鸣奏心音;康海以归里言官的澹荡偎红倚翠、潜心曲艺;李开先、冯惟敏以家居闲臣的正气素书常抱、醉乡栖迟;施绍莘、赵庆熺、黄图珌以任真之人的坦诚佞花恋草、模山范水……他们遁去的只是官场这一角,却并未弃绝人间的真情,他们极大地摆脱了个体隐逸远离社会所面临的物质生活局限和精神桎梏,以乐世情怀笑对苦难人生,以世俗享受安生归本,充分持守了人的尊严,舒张了人性的自由。

散曲隐逸之思的流动,在情感维度上表现出复杂与浑融的统一,隐逸的题旨与强烈的愤世之情相绾结,因为个人化批评话语的突入与对士君子群体言说方式的反动,而渗透着匕首投枪式的现实批判指征;更与无所不在的乐天精神相激发,追逐着弃道图存、贵适乐生的个体自由与人性理想。隐逸散曲在充满生存力和省思力的个体情志观照下,充分展现了物态之美、色彩之鲜、风物之拙朴、民俗之怡乐,从实用的娱乐、感性的愉悦出发,传达了由表及里、深入浅出的生命体认过程。愤世、遁世、乐世情感维度的展开与激变,恰恰彰显了散曲创作灵动开放的姿态和富有创造力的自体价值。

[1]刘熙载.艺概·词曲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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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

[4]蒋星煜.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书店,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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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I207.24

A

1004-342(2011)01-67-05

2010-10-20

丁淑梅(1965-),女,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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