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悦
(江苏教育学院附属高级中学,江苏 南京 210000)
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到唐代,以近体格律诗定型为标志,多种体裁都趋向成熟完备了。但各种体裁相比较而言,就反映社会生活和思想情感的力度、广度而言,仍以容量大、形式自由的古体歌行为优。伟大诗人李白,其代表作就差不多都是古体歌行。古体歌行这种诗体,源出于古代乐府诗,建安以后,文人摹拟乐府歌唱,或沿用乐府旧题,或另立新题,统称之为“歌行”(中唐的白居易将写时事的歌行命名为“新乐府”)。李白继承发展了这一创作传统。他的歌行,有的仍用乐府旧题,如《蜀道难》;有的则据内容另立新题,如《梦游天姥吟留别》。他的创作,在形式上更为自由奔放,在艺术表现方面,更是创造性地继承发展了“风骚”的比兴体制,从而使诗歌的意境、意象更加完美。
提到李白,常要用浪漫主义来概括他的诗歌风格,所概括的特色不外乎这样几点:一是作品中强烈的主观色彩,作品中融入了他的理想和个性;二是作品中的意向往往超越现实;三是夸张和想象以极为大胆的形式出现,将普通的事物变为令人惊叹的形象;四是语言的自然率真、朴实奔放,富有激情。论证上述四点特色时,总要以《蜀道难》和《梦游天姥吟留别》为例的。这两首诗,确实是李白最优秀的代表作,是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和探讨的。但笔者不想以那四种特色作标签式的分解,姑且“以意逆志”,试作探析。
这两首诗虽然被人们广泛研究,似难有新意发现,但尚有不少遗留问题。
关于 《蜀道难》的争议主要在写作时间和创作目的上。这两点自唐以来便众说纷纭,詹锳先生《李白诗文系年》中列举众家说法,较为详备,并综合成四说,其他说法概不出乎其外:其一、罪严武;其二、刺章仇兼琼;其三、谏阻玄宗幸蜀;其四,即事成篇,别无寓意。对这四种说法,詹锳先生一一加以清理和辨析,大概总结起来是这样的:玄宗幸蜀是在天宝末年,严武镇守蜀地则是在至德以后,而《蜀道难》一诗已经见于唐人殷璠所编的《河岳英灵集》[1]。这本集子根据殷璠的“序”,选诗的范围是从甲寅起,到癸巳终,也就是从高宗永徽五年,到玄宗天宝十二年为止,所以《蜀道难》最晚也应该在天宝十年以前成篇。那么其一、三两种说法就不攻自破了。詹锳先生又依据史传,考证章仇兼琼镇蜀虽在开元末年,但是并没有飞扬跋扈的事迹,若说《蜀道难》影射他如豺狼当道,也不可信。对于前人意见的整理,大致如此。而对第四种说法,尚有争议。不过古时的诗评家大多认可李白乐府诗比兴寄意的规律。王世贞在《艺苑卮言》[2]中说:“青莲拟古乐府,而以己意己才发之。”胡震亨在《李诗通》[3]中说李白的乐府诗:“连类引义,尤多讽兴,为近古未有。”李白自己也曾在《幽涧泉》[4]一诗中,透露过他的古风和乐府诗的特点是:“幽涧泉,鸣深林。”可见,李白的乐府诗多是比兴言志的,那么这乐府诗中首屈一指的代表作《蜀道难》,又怎么能是例外呢?可见前三说已经是毋庸置疑不可取了,下面略承拙见,供方家指正:
首先,在天宝初年的时候,李白曾将这篇作品呈给贺知章,并获得极高的评价。这一点不仅仅在孟棨的《本事诗》[5]中有明确的记载:“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贺又见其《乌栖曲》[6]。叹赏苦吟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故杜子美赠诗及焉。
李白也曾在自己的诗歌中,谈到拜会贺知章的事情。他的《对酒忆贺监二首并序》[7]的“序”中说:“太子宾客贺公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诗中也说:“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而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8]中也说到:“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而贺知章正是自称四明狂客的。但是,李杜的诗中都没有明确说到,贺知章读的到底是不是《蜀道难》。不过五代时候的王定保的另一本史料笔记《唐摭言》[9]中也记载了这件事:“太白自蜀至京师,以所业贽谒知章。知章览《蜀道难》一篇,扬眉曰:‘公非人世人,岂非太白精耶?’”这段情节与《本事诗》的叙述,大同小异,故一般人认为《蜀道难》就作于天宝初年。但我们可以设想,见赏之时不一定就是他创作之时。将旧作呈上也是有可能的。《唐诗纪事》中引到《唐摭言》中的内容,论罪严武说时,也说道“然则《蜀道难》之作久矣,非为房、杜也。”
《蜀道难》中说:“西当太白有鸟道”“问君西游何时还”“侧身西望长咨嗟”。诗中三次言“西”,而由秦入蜀,从地理位置上看,应是从长安往西。詹锳在《蜀道难本事说》中认为是李白送友人王炎入蜀而作。并把《剑阁赋》与《送友人入蜀》相提并论,其观点我比较赞同。《剑阁赋》[10]中有:“前有剑阁横断,倚青天而中开。”“旁则飞湍走壑,洒石喷阁,汹涌而惊雷。”“送佳人兮此去,复何时兮归来。”这首诗的原注中说:“送友人王炎入蜀”。而刚才列举的赋中的句子,与《蜀道难》中的句子,相似度很大。此外的一首《送友人入蜀》[11]:“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内容也与《蜀道难》类似,但手法不同。《送友人入蜀》着重在实写蜀地的情形,不似《蜀道难》的多用夸张想象和传说。由此不难推断,《蜀道难》起码是在《送友人入蜀》以及《剑阁赋》这两篇作品的基础上,或者说是在这两篇作品后完成的,这三篇作品,创作时代相去不会太远。
李白后来曾经有《自溧水道哭王炎三首》[12],其一有诗句:“逸气竟莫展,英图俄夭伤。”其二有诗句:“王公希代宝,弃世一何早。”可见王炎是夭折了。李白天宝初年已经四十二岁,王炎的年龄与之相当,如果李白送王炎入蜀在天宝初年,那么王炎逝世起码在天宝中期。对于年逾不惑的王炎来说,恐怕算不上夭亡了。所以,《蜀道难》的创作不是在李白第二次进长安的时候,而是在他第一次进长安时,李白一入长安是开元十八年的初夏,离开长安是在次年初夏。
此外,《剑阁赋》中有:“咸阳之南,直望五千里,见云峰之崔嵬。”《送友人入蜀》中有:“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可见,李白创作这一诗一赋的地点一直是长安,而时间则是春天。而李白二入长安是在天宝元年的秋天,因为他的《南陵别儿童入京》[13]众说“黄鸡啄黍秋正肥”的句子,非常明确地写出了时令。而且二入长安的次年,正是他得意之际,不会有“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的失意语。第三年虽有隐退之意,但《剑阁赋》和《送友人入蜀》中并无此种思想。所以这一诗一赋必定不会作于李白二入长安的任何一年。
综上,我们不妨认定,《剑阁赋》和《送友人入蜀》应该作于开元十九年春天的长安,也就是李白一入长安的时候,那么《蜀道难》也就在这个时候,或者不久之后。
但是,李白创作这首《蜀道难》的目的仅仅在于送王炎么?诗中“问君西游何时还”的“君”是实指王炎其人么?这就未必了。
李白一入长安的经历,可以说是屡遭打击,生活是备受屈辱,心情自然也是有些失望悲哀了。所以一入长安时期的作品大多要感慨“行路难”。当时王炎要离开长安,取道秦岭栈道,去蜀中求取功名。李白写了描绘蜀道艰险的《剑阁赋》和《送友人入蜀》赠给他。然而,这件事情,又令李白联想到自己来长安这么久,求取功名的情形。这也如同攀登蜀道一般,似乎比登天还难。于是他心潮难平,在赠给王炎的诗赋的基础上,借鉴陈代阴铿的《蜀道难》[14]中“蜀道难如此,功名讵可要”的句意,比兴寄意,发抒感慨,写下了这篇千古绝唱。
《蜀道难》作为乐府旧题,前人创作亦多。阴铿的《蜀道难》明确以攀登之难,喻指求取功名之艰。《全唐诗》中,入蜀诗和送友人入蜀的作品数以百计。失意者,则极言蜀道之难;得意者,则道蜀道之易。姚合的《送李余及归蜀》[15]中有“李白蜀道难,羞为无成归。于今称意行,所历安觉危。”可见,蜀道难易之感,关系仕途穷通甚明。也可以发现,李白《蜀道难》的主旨,在唐人心目中是非常明确的。
“蜀道”指的是秦岭的栈道。李白虽然是四川人,但是作此诗以前并没有走过这条栈道。所以在《送友人入蜀》中才用“见说”二字开头,可见李白对蜀道之难,也仅仅是耳闻而已。那么这首《蜀道难》也就是诗人运用超凡绝伦的想象力创作而成的了。
诗歌开头就是慨叹:“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用的是一种夸张而悲壮的咏叹,凭空起势。继以浩渺混茫的古蜀国传说作引,将读者领入一个神奇的世界:在遥远的蚕丛、鱼凫时代,并没有道路。直至“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才有了蜀道。接下去描写山水形势和景物,捭阖纵横,变幻超忽。其中心突出的就是一个“险”字。高标插天和飞湍转石的山水自不必说,就连穿缀其中的人、鸟、猿猱、古木、枯松等,也都一一具有悲愁的情态,衬托出形势的险峻。后面诗中出现的狼豺虎蛇等,更是进一步渲染了环境的险恶。还有那悲鸟的号鸣,杜鹃的愁啼,以及惊涛拍崖的如雷回响,更使险山恶水显得深邃而神奇。诗歌中真率而毫不掩藏地表露了李白最为真实的感情。为了使这种感情充分表达,诗歌中的意象不断跳跃,感情激荡。那么这种发自内心的激烈情感,究竟因何而来,为何而发呢?
再三诵读诗歌,我们不难发现,尽管这首诗竭力去描绘蜀道的艰难和可怕,内容极写蜀道之险与旅途之愁。可是读后,不仅不会对“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望而生畏,情绪也不会为之消沉;相反则会为诗中夸张的描写所激动,为丰富的想象所迷惑,从而变得精神焕发。会产生一种要去征服这艰难险阻的欲望。
可是怎样去解释这个问题,使之符合实际呢?一般的评论者常常从诗人胸襟开阔,气概豪迈,志向宏伟,性格坚强傲岸等思想性格出发,认为他的思想性格借助于外界雄伟的事物来寄托。因而高山大川也就打上了他这样的性格烙印。这样的解释,从文学鉴赏的角色来看,有一定道理,但仅仅是流于表面的见解,并未真正接触到诗人写作的内心世界。
问题的实质就是诗歌的真正创作动机。我认为诗人巨大的创作激情来源于诗人对追求不平凡事业的强烈欲望。具体的写作目的,就是为以诗干谒,立誉扬名,跃跃欲试,登上仕宦的险途。这一点可以从李白自己大量用于呈献给达官贵人品题的作品中看出来。比如李白的《与韩荆州书》[16]是天宝初年的作品,韩荆州喜欢奖掖后进,故李白投书给他,请他品评自己的作品。此外李白在安州时,也有《上安州李长史书》[17],声称自己的几组诗“辞旨狂野,贵露下情,轻于视听,幸乞详览。”在《送友人入蜀》和《剑阁赋》的基础上,李白把这篇精心创作的《蜀道难》呈给了秘书监贺知章。可见,本篇的创作应该是含有及其强烈的追求功名的愿望的。
但这只是创作的一个方面,更深一层的情况则是李白尽管天真,尽管对仕途的复杂和艰险估计不足,但他还是有一定的常识的。人到中年尚仕进无门,一入长安的艰难困顿也让他知道,步入仕途就像攀登在崎岖的蜀道上一样,是难于上青天的。所以诗人要在诗歌中一唱三叹,反复言其难。然而尽管知道难,李白对仕途的了解,就如同对秦岭和剑阁蜀道的了解一样,毕竟是缺乏实际体验的。故而明知其难,在内心还是跃跃欲试,想要一显英雄身手的。李白正是以英雄的抱负,英雄的胸襟高唱“蜀道难”的。这种难,自然也就是英雄面前的困难,是不会令人丧气失志、放弃进取的。《蜀道难》属相和歌辞的瑟调曲,是商声。欧阳修的《秋声赋》[18]说:“商,伤也。”按说其声凄怆悲切。但李白的商声却并不凄切,反倒是相当激烈,是一种“呼号奋发”的状态。它悲而不失其壮,愁而不失其豪。他“明时失路”,却并没有失志。他不会做过多的彷徨,更不会停滞不前,类似这样的歌唱,还有《行路难》[19]。从诗中“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四句用典推论,应该也是作于尚未供奉之时,与《蜀道难》的创作时间应该是差不多的。诗中最后两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种信念,跟《蜀道难》立意正是一致的。
换而言之,李白这支“失路人”的悲歌,是借蜀道来比兴寄意,发抒求仕不遇的感慨。是希望被世人了解,甚至期盼有人能引荐自己,帮助他登上青云之路。其具体的创作目的,应该说是“干谒求仕,露才扬己”。因此,不久之后,李白就将这篇诗歌呈给了当时的太子宾客贺知章。贺知章“读未尽,称叹者数四,号位‘谪仙’。”从此,李白声震朝野,名闻天下。正当他热切盼望君臣遇合,宏图大展的时候,终于得玉真公主推荐,得以进京待诏翰林院。应该说,李白获得这样卓著的声望,并得以惊动九重天子,跟《蜀道难》一诗创作所造成的轰动效应是不无关系的。
如果说《蜀道难》是不畏艰险,悲壮慷慨的英雄之歌。那么,《梦游天姥吟留别》就是仕途失意,而又不甘寂寞的歌唱了。这首诗不同于《蜀道难》,人们对于其主题的看法,似乎并没有什么分歧,均认为梦中的仙境是光明的象征,是与黑暗现实对立的,是诗人的理想所系。表现了诗人不愿同流合污,情愿寄情山水的旷达之情,以及不畏权贵的高洁品质。这样的说法也似乎很有道理,之所以形成这样的观点,一是因为诗中描绘的洞天仙境的景象确实光华灿烂,令人想往。二是因为人们将仙境的景象与结尾两句连起来,产生了对比效应,于是予以高度评价。如果说一般人仕途失意,有这样的语句还不奇怪;但李白是一个独特的人,一般人的心态放在他身上或许就有些不妥了。因为这样的评价,是按常理推测的,放在李白身上,未必跟他的心态相吻合。
从诗歌的体式上看,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不同于乐府旧题《蜀道难》,跟李白其余一些歌行体相似,即往往以第一人称的视点,将自身的体验表达出来。这样的作品一方面描写自然景物,另一方面又将自己交游的体验及心情叙述出来。
从诗歌的内容和风格来看,《梦游天姥吟留别》与《蜀道难》一样,具有富于想象和纵横变幻的特点。但气派则不似《蜀道难》那样雄伟悲壮,给人的则是清新自然的感觉。
与《蜀道难》一样,诗人作此诗时,尚未游历过浙江的天姥山。但此前他曾两次游历过吴越一带的山水。所以,诗中对天姥山的描写,如“渌水荡漾”“迷花倚石”,极具江南山水的清丽特征。这与《蜀道难》中描绘的“冲波逆折”“高标插天”的情趣迥然不同。而幻想中的洞天仙境又与《蜀道难》中的“畏途巉岩”“豺狼虎蛇”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蜀道难》所言是畏途艰险,《梦游天姥吟留别》所写是山水宜人;《蜀道难》表达了愁而非愁的情绪,《梦游天姥吟留别》则言乐言喜。然而细细品读,《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意味又不仅仅是快乐和自由了。
尽管《蜀道难》是一篇想象之作,而且引用了大量神话传说,但诗中歌咏的对象毕竟是实实在在的蜀道。但《梦游天姥吟留别》所写的山水虽然切合江南特点,但描绘的却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是游仙诗,作品始终处于游离恍惚的状态。
想象来源于现实。李白诗中梦游的洞天仙境,其现实的影子究竟是什么?与其说是他追求的自由的神仙境界;还不如说是他刚刚失去的一个现实的神仙境界——长安翰林院。陈沆说:“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恍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这也基本上是大多数前辈学者的观点。故要理解这首诗,必定要熟悉李白二入长安的经历。李白二入长安之时是充满期待和兴奋的。刚到长安,也受到了唐玄宗的礼遇。李白此刻写诗更是恨不得把胸中的经略全部呈给大唐王朝和圣明天子。然而玄宗召李白进京不是看中了他的政治才能,而是需要一个御用文人来装点他的太平盛世以及他声色犬马的生活。犹如汉武帝之于司马相如。因此玄宗频频召李白入宫伴驾,诏命创作一系列行乐游玩的诗词。对这些差事,李白开始感到十分荣幸而乐意,但后来便逐步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当意识到自己的实际地位后,更是大失所望。他又不拘小节,故招来权贵的忌恨,进而谗言四起,玄宗也逐渐疏远了他。李白感到已经无法在长安立足,便在天宝三年的春天,上书“请还山”。玄宗也就以其“非廊庙器”的理由,乘势打发了他,美其名曰:“赐金还山”。临行时,李白赋诗多首,或悲流水,或怀古人,或哀弃妇……当年的冬天,李白回到山东,在济南郡的紫极宫正式入奉道教,似乎绝意仕途了。回到东鲁的家中后,更是沉迷饮酒。天宝五年春,李白大病一场,病愈后的秋天,便辞家南下,重游吴越,从此便长期流落江湖。
这几年是李白一生中最重要的经历。这段经历李白自己在《留别广陵诸公》[20]中说到:“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梦游天姥吟留别》创作于天宝五年秋天,李白辞家南下,将游吴越的前夕。因此,这段“攀龙堕天”的经历应该是直接关系他创作的要旨。
诗歌开头写“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赌。”表面上写,听海客谈论蓬莱仙岛,觉得虚无缥缈,确实难以寻求;听越人谈论天姥山,似乎是可以亲身前往一游的。实际上是暗指之前学道修仙难以成功,而入朝求仕恐怕还有所希望。这也是李白二入长安前的殷切希望。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表面写越人口中的天姥山的雄伟高大,实际上写的是李白向往中的长安帝京,是“国容巍然”的大唐王朝。
诗中叙述游览开始的时候,便说:“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谢公”是谢灵运,魏晋时期著名山水诗人,也是个好游山水的神仙式的人物。而当年的李白也正是以大诗人、谪仙人的身份,获得唐玄宗的赏识,以布衣登发重,平步青云,进京待诏翰林院的。这里似乎是梦登高山,置身九霄云中;实际是以布衣之身,入金殿,朝九重。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正在山色花草间欣赏,可惜天色已晚;半生追求,有幸入朝,人生正得意之时,好景却不长。以下又借熊咆龙吟的恐怖景象,喻指朝中权贵相互倾轧的可畏;以山中风云变幻,暗指君心难测。
诗中李白所见的“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这种蔚为壮观的景象,不就是那金碧辉煌的雄伟皇宫么!同样,诗中对仙人形象的描写:“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这其实不就是宫中成群歌姬舞女的形象么。至于虎、鸾之类,实为宫女们的面具舞罢了。类似的描写,在李白的《清平调词》[21]其一中也有:“云想衣裳花相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里也是把宫女当做仙子来写的。而且当时宫中著名的舞曲就是《霓裳羽衣曲》,可见“霓裳羽衣”正是宫中舞女的服饰。由此看来,这个梦境不是游历洞天仙境,而是李白刚刚经历的京中生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黄粱梦觉,内心不禁感慨万端。这供奉翰林的神仙日子,来得容易,去得也快,真正是恍若一梦。对于这段神仙般的宫廷生活,李白并不是毫不惦念,而是眷恋难忘的。直至晚年,他尚在作品中回忆这段生活,如他的《玉壶吟》[22]中写到:“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马鞭。 ”《赠从弟南平太守》[23]:“龙驹雕镫白玉鞭,象床绮席黄金盘。”《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24]:“敕赐飞龙二天马,黄金络头白玉鞍。 ”这种洋洋自得的对往昔荣华富贵生活的回顾,似乎与这里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句子判若两人。
其实这种看似矛盾的情形,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李白虽说是伟大的诗人,但心态与常人也并无不同,对于个人的荣辱得失,不可能没有一点萦怀。所以梦醒之时,他会“恍惊起而长嗟”。这种失意惆怅是难免的。“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这种故作达观的感慨,实际是无可奈何的自我解嘲。
更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的写作并不是孤立地抒发当时离开长安的失落感。诗歌题目是“留别”,但另一个题目是“别东鲁诸公”。由此,我们自然联想到当年李白奉诏进长安之时,也是自东鲁入京,曾经写下过《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诗中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得意之句。而现如今,赐金还山,再别东鲁,南游吴越,就不是简单的游山玩水了。“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似乎相当逍遥,实际上是李白必须去寻朋访友,出卖诗文,是去飘零。那么这在了解其真情的东鲁诸公面前,他们该作如何想?李白自己又要怎样向他们解释这种相当尴尬的羞愧窘境呢?李白不愧是李白,尽管内心失意惆怅,但嘴上还要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话一说,似乎他原先离开长安,以及今日的外出飘零,正是他本人所乐意的,所追求的目标。经过这样的玩味,我们不难发现诗人在写的游山也罢,寻仙也好,仅仅是在排遣他由于仕途失意带来的苦闷。有趣的是,这种排遣带有李白独特的性格特征,明明是苦,偏要说乐;明明失意,偏要表现达观。这种故作达观的表态,与骄傲的谪仙人的性格,才是最为吻合的。所以我们今天来阅读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不宜高估最后两句的积极性,而要看到他此时故作达观的无奈。严羽在《沧浪诗话》[25]中说:“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率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这话应该是理解李白诗歌含义的指针了。
李白终其一生,尽管所处境遇不佳,而其自身有时似乎又和现实政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然而他积极要求入世的精神却始终没有减弱,可以说他始终是自信的。一入长安的失败后,他在《蜀道难》中表达了自己奋发求仕的志向。二入长安得仕却最终失败后,他同样没有放弃,《梦游天姥吟留别》只是他的自我解嘲,自我安慰。李白这位天才的诗人,在政治见识上并不是天才,甚至可以说相当幼稚。他在长安待诏的几年,正是唐朝由治而乱的转折关头,他虽然看到了杨家兄妹的祸害,但也只能用诗做些无关痛痒的讽刺。即便在唐玄宗赏识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在诗文或者正史、野史中留下任何有建设性的意见。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并没有像杜甫那样历尽千辛万苦,投奔肃宗。相反,他被叛军吓坏了,他的《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26]说:“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在时代需要他一显济世平乱的身手的时候,他却承认自己的无能,说自己不是“济代人”,要去归隐庐山。这个时候,江陵的永王李璘,趁安史之乱招募了数万兵士,沿江东下,企图占领南京,割据东南。这对于唐肃宗李亨在灵武的平叛中心,是一个巨大的破坏。江淮一带,是唐王朝的经济命脉,李璘的割据独立自然也就对平叛产生了极大的危害。但李璘的东下,却与李白主张相合,所以他就跟上了李璘。李白作的《永王东巡歌》[27],以东晋名臣谢安自命,依附李璘,想有所作为。有人说这是李白投身平叛大业,是爱国的表现。天真的李白也是这样想的,但在客观效果上,只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叛军在北方,李白却看不清李璘割据破坏统一的行为实质,只能说他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都缺乏见识。附从李璘,应该是他政治上的一次失足。当时的名士孔巢父、萧颖士等人,也都被李璘胁迫从行,但都半途设法脱身逃走。李白则一直追随到李璘兵败被俘为止。可见李白见识之差。流放夜郎被中途赦还后,李白依然幻想着东山再起。直到去世前不久,还想参加李光弼的军队,后因半道病还。他的临终之作《临路歌》[28]中,仍然以大鹏自喻,虽有遗憾,却依然充满豪迈的激情。
李白在政治上的志大才疏,当世的人是非常清楚的,李白自己也在《上李邕》[29]中直陈世人对他的看法:“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但遗憾的是,李白始终我行我素,不知醒悟。故而杜甫批评他“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30]宋代的苏东坡也在《李太白碑阴记》[31]中说:“李太白狂士也……此岂济世之人哉!”我认为这两人的批评应该是非常中肯的。
我们不得不感慨李白虽有极大的政治理想,却没有什么政治经验。所以他奋斗一生,却屡遭失败,历经坎坷。或者说,这种政治上的幼稚,反过来却造就了这位伟大的诗人。尽管李白不是一个政治家,他的一生也只是一个悲剧。但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正如白居易所说“天意君需会,人间要好诗”![32]
[1]殷璠等,唐人选唐诗十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9):40.
[2]王世贞.艺苑卮言校注(卷四)[M].齐鲁书社,1992,(7):172.
[3]胡震亨.李诗通(卷一)[M].清刻本.
[4]李白.李太白全集(卷四)[M].中华书局,1977,(9):234.
[5]李白.李太白全集(卷二十三)[M].对酒忆贺监二首注释一.中华书局,1977,(9):1085.
[6]李白.李太白全集(卷三)[M].中华书局,1977,(9):176.
[7]李白.李太白全集(卷二十三)[M].中华书局,1977,(9):1085.
[8]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八)[M].中华书局,1979,(10):660.
[9]计有功,李白.唐诗纪事(卷十八)[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4):270.
[10]李白.李太白全集(卷一)[M].中华书局,1977,(9):25.
[11]李白.李太白全集(卷十八)[M].中华书局,1977,(9):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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