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怡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神仙之说,早于道教的产生。《庄子·逍遥游》中那些“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瓦游乎四海之外”的姑射山神人,《史记·封禅书》生活在“蓬莱、方壶、流洲”的三神山仙人,都是神仙现象最早的雏形。东汉末年道教产生之后,神仙体系被列为道教的主要组成部分。魏晋时期,道教对神仙范围加以扩大,并对神仙作出自己的解释。一般我们所指的神仙,就是指这些上古传说中和历史上得道成仙的神灵。而道教的最终目的,也就是让世间之人通过修道,使人返本还原,与道合一,这样就可以灵魂长在,肉体永生,就可以达到象《抱朴子·内篇》所云“蹈炎飘而不约,摄玄波而轻步,鼓翻清虚,风驯云轩,仰凌紫极,俯栖昆仑”的神仙境界。[1]
唐代是道教的兴盛时期,而盛唐玄宗朝又是中国古代道教的极盛时期经济发展,文化繁荣,思想开放,给社会各阶层尊崇道教提供了很好的条件。李白就生活在这样一种对道教狂热崇拜的社会文化环境之中。并且在所有唐代诗人中,李白又是受道教影响最深的一位。他一生笃信道教,神仙观念强烈地表现在他的人生思想和诗歌创作当中。
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极尽洞天的奇幻和驰骋游仙的飘逸,使笔如风,把道教的斑斓存想和地理山川的文化积淀编织为离奇的艺术创造,使之成为中国古代最杰出的浪漫主义作品之一。
这首诗的题目一作《别东鲁诸公》,作于出翰林之后。我们知道,天宝三年,李白被唐玄宗赐金放还,这是李白政治上的一次大失败。离长安后,曾与杜甫、高适游梁、宋、齐、鲁,又在东鲁家中居住过一个时期。这时东鲁的家已颇具规模,尽可在家中怡情养性,以度时光。可是李白没有这么做,他有一个不安定的灵魂,他有更高更远的追求,于是离别了东鲁家园,又一次踏上漫游的征途。这首诗就是他告别东鲁诸公时所作。虽然出翰林已有年月了,而政治上遭受挫折的愤怨仍然郁结于怀,所以在诗的最后发出那样激越的呼声。
李白一生耽于山水之乐,徜徉山水之间,甚至为了沉溺于山水之游而放弃了仕宦的进取。自称“常时饮酒逐风景,壮心遂与功名疏。”他的一生大部分在“逐风景”中度过。只有那种“兰生谷底人不锄,云在高山自卷舒”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使他感到心情舒畅。因此热爱山水,甚至达到梦寐以求的境地:“余尝学道穷冥筌,梦中往往游仙山。”“忆昨鸣皋梦里还,手弄素月清潭间。觉时枕席非碧山,侧身西望阻秦关。”[2]所以,《梦游天姥吟留别》所描写的梦游,并非完全虚托,其中含有很深的意蕴。
全诗貌似豁达超脱,实则无奈不平。不妨来看诗中的重要意象:
1.瀛洲:《列子·汤问》记载:渤海中有五座仙山,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此处表明,“瀛洲”本是他所向往的理想之地,然而难求才退而求其次梦游天姥的。他的另一首诗《西岳之台歌送丹丘子》写道:“九重出人生光辉,东求蓬莱复两归。玉浆倘惠故人饮,骑二茅龙上天飞。”蓬莱仙岛是道门中人的理想境地,也是诗人的理想之所。
2.洞天:神仙所居胜境,道人修道的风水宝地,地仙通天的胜境。道教中人终生追求的理想之地就是福地洞天,此中一切尽善尽美。晚唐道士杜光庭作《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其中写道:“灵宫盟府,玉宇金台,或结气所成,凝云虚构,或瑶池翠沼,流注于四隅,或珠树琼林,扶疏于其上,神凤飞虬之所产,天鳞泽马之所栖。”
3.神仙:道教的理想人格。“仙”一般指具有超越凡人功能的特异人物。诗中“云之君”即指仙人。葛洪《抱朴子·内篇·对俗》:“登虚蹑景,云举霓盖。餐朝霞之沆瀣,吸玄黄之醇精,饮则玉醴金浆,食则翠芝朱英,居则瑶堂瑰室,行则逍遥太清。”神仙生活何其美妙,令人神往。[3]
4.金银台:传说中神仙居处。郭璞《游仙诗》:“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
5.鹿:相传神仙喜骑白鹿。“须行即骑访名山”正是要表明自己要开始游仙行为,骑鹿云游。
6.霓衣风马:极言神仙超凡脱俗而又神秘的装束打扮,来去迅急,具有奇异的能力。葛洪《抱朴子·内篇·至理》说,神仙“能策风云发腾虚,并混与而永生也。”
7.虎鼓瑟、鸾回车:极言天姥山之奇特。有老虎为其鼓瑟,鸾鸟为其驾车,足见道教人物、神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然后结合具体诗句分析:
首先,“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是对类似瑶池间苑景色的描绘。杜光庭《墉城集仙录·西王母传下》描绘玉界仙居间苑“有金城千重玉楼十二,琼华之网光碧之堂,九层玄台紫翠丹房,左带瑶池右环翠水。其山下弱水九重洪涛万丈,非飘车羽轮不可到也”,间苑的瑶池翠水及弱水有些类似人间城堡的护城河,看来道教仙山琼阁的炮制者在虚构存想中把人间的护城河搬到了莫须有的间苑,让凡夫俗子绝不可能通过仙界护城河,只有乘驾飘车羽轮的仙真才能畅通无阻自由来去。
其次,“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按照道教典籍的描绘,洞天仙境往往浩渺无垠高深莫测,且“有日月杖根三辰之光照洞中”,《名山记》说“王屋山洞,周回万里,名曰小有清虚天”,而篙山内洞天“旧月星辰云气草木万类”,与宇宙自然没有两样,其仙人所居之“宫砚相映,金玉镂饰”,在日月星光照耀之下,金碧辉煌,一派清虚真人的仙宫琼阁气象,非人间凡胎肉眼者所曾见过。所谓“金银台”,见郭璞《游仙诗》“吞鱼涌海底,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李善注说:“《汉书》,齐威宣燕昭,使人人海,求蓬莱方丈流洲。此三神山者,仙人及不死之药在焉,而黄金白银为宫阀”,据此,“金银台”当仙人所居之宫室,郭璞该诗最后两句“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一指燕昭蓬莱事,一指西王母与汉武帝事,如果此二句是分承“吞鱼涌海底”两句和“神仙排云出”两句,那么“金银台”则可推断为西王母宫室。[4]阐释李白诗句“日月照耀金银台”后面隐蔽的道教文化具有重要价值,它证实了“金银台”乃西王母的宫室,而非其它仙真的居处,从而可见诗人梦游天姥山欲会之仙乃是道教文化中的最高女神—西王母,这一阐释结果与前节对“天姥”的阐释结果的一致性,表明了李白整合道教文化构思创作的某种意在笔先的文思陶钧。
最后,李白诗句“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鸯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是恢宏壮丽神奇诡谲的场面描写,仪仗神奇无比,队伍庞大气派。吴棋昌《删定唐诗解》卷七说此段“太白未必用此事,凭空创造耳。后人伪造小说,大抵如此”,把后人伪造小说与李白的诗意幻想等量齐观,难以使人信服。倒是严羽所说“太白写仙人境界皆渺茫寂历,独此一段极真,极雄,反不似梦中吃语”,发人深省。[5]李白的上述描写确实不是梦中吃语而是对道教文化的有意接收整合。
这首诗固然有宣扬人生如梦,“古来万事东流水”的消极意味,但它的基调却是昂扬振奋的。他的徜徉山水,求仙访道,是想用远离现实的方式表示对权贵的抗争,是追求个性自由的一种体现。全诗有一种不卑不屈的气概流贯其间,并不给人消沉的感觉。“不事权贵”是全诗的主旨。从道教影响的角度说,李白是以自己的出色才情发挥了神仙道教信仰的审美因素,从而使他的作品成为一代神仙美学的独特表现。尽管李白所歌唱的内容是悲剧性的,但是他的诗歌却包含着一种英雄气概,一种豪放的、使人震撼的、拍案而起的风格,从中可以深刻体会到天才诗人敏感、美好的心灵追求,以及他的渴望、焦虑、矛盾、悲慨、幻灭……
[1]谢建忠.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道教文化阐释.四川三峡学院学报,1998,(4).
[2]毛晓红,甘成英.道教文化对李白诗歌创作的影响分析.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09.7,(7).
[3]许四辈.《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寄托的道教理想.青海师范大学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08,(2).
[4]杨忠谁,田草珍.李白诗歌中的神仙观念.雁北师范学院学报,1998,(6).
[5]蒋力余.论老庄对李白的影响.求索,19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