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相对论”:对待文化他者的正确伦理态度

2011-08-15 00:53申连云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沃尔夫科学世界

申连云

(浙江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化学院,浙江杭州310012)

“语言相对论”:对待文化他者的正确伦理态度

申连云

(浙江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化学院,浙江杭州310012)

每一种语言都蕴涵着一种对世界的看法,即世界观。各种世界观没有高下之分,人人平等。力图了解、尊重并敬畏他人眼中的世界,这是一种对待文化他者的正确伦理态度。只有更好、更多地了解他人的语言和文化,只有在与他人的平等对视或对话中,我们才能认识并克服自身的局限和相对性。世界的和平、民主、进步有赖于多姿多彩的不同语言文化系统的共存与融合。以往对萨丕尔-沃尔夫语言相对论的讨论局限在理论理性范围内,忽视了它的实践理性,即它的伦理维度和人文价值。

语言相对论;本杰明·李·沃尔夫;他者伦理

唯有保持想到我们的局限性,才能防止落于荒谬。

——伽达默尔

20世纪上半叶美国人类学家和语言学家本杰明·李·沃尔夫在其老师萨丕尔思想基础上发展出来的“语言相对论”是这样一种观点,即认为说不同语言的人会因其使用的语言不同而有不同的观察行为;也就是说,说不同语言的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对于沃尔夫这个巨大假设,后继者有两种进路:求真和求善。所谓“求真”,就是把语言相对论当成一个对客观事实的论断,一个实然判断,集中在它的“对”与“错”的讨论上。研究者们甚至设计出精确的实验,以验证该学说的“真”与“伪”,如“在颜色词与颜色认知、虚拟式与‘事实假说’、数字系统与数字认知、词汇与物体分类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实验、讨论和争鸣”[1]译序4。“反对者总是批评该理论缺少实证依据,而辩护者则努力将沃尔夫描绘成一个实证主义科学家[2]183”。尽管近年国内外已有学者指出语言相对论反思西方中心主义、关怀人类命运的人文价值和伦理维度[2]182-189,但以验证该学说真伪为目标的实证研究一直占统治地位,近年来还显示出强劲的发展势头[3]。所谓“求善”,就是把语言相对论看成是实践领域或生活世界中对待文化他者的伦理态度,一个应然判断,着力探讨不同语言人群眼中不一样的、多元化的世界对于人类主体的价值和意义。在以往研究中,求真路向被过分张扬,造成对求善的排斥和遮蔽。本文挖掘或还原语言相对论的伦理意蕴和人文价值,并力图说明在全球化背景下坚持语言相对论的必要性。这是一种使语言科学研究具备人文关怀、回归生活世界的尝试和努力。

一、科学世界中人文精神的缺失

近代,尤其是“五四”以来,西学东渐,我国包括语言学在内的人文学科普遍经历了一个科学化或现代化的改造过程。这种改造运动的后果有两个:一是彼此隔离、自成一体的各个学科纷纷建立起来。按照沃尔夫的说法,这种西方印欧语产物的科学理论(dialectics)说着各自的方言(dialects)[1]249。一是客观、价值无涉(value-free)成为科学的代名词,把一切有关主体的问题都排除在科学研究大门之外。两者相互联系,共同促使这种客观的、体制化的科学研究摆脱对生活世界的合法性的诉求,而具有一种自主性或内驱力。它受工具逻辑的支配,以自身为目的,自我演进、自我服务。科学研究原本只是人类实现美好生活的工具,但现在工具遗失了最初服务人类的目的,它成为自身的目的,规定自身运动的步骤和方向。

这就是乔治·齐美尔所谓的西方“文化的悲剧”。这是一个“悲剧”,因为科学文化的发展并没有使人类更加完善,更加富于人性和德性;因为科学、技术这些在人类精神创造大踏步向前发展过程中所产生出来的东西,与它们的创造者和初始时候的目的愈来愈不相干,而这恰恰在于它们的成功[4]209。它们由于自身的需要和内驱力大量创造和繁殖,但创造的产品或所谓的“成果”对于美好生活已丧失意义。这种脱离生活世界的自我需要和自我循环,在一切现代学科中都是存在的,但齐美尔特别提到语言学。

在语言学中,技能之精巧,方法之精确,已经发展到了无法企及的高度。另一方面,真正对于思想文化有着重要意义的研究课题,却没有同样迅速地得到补充。这样,语言学研究经常变成了一种纠缠于细枝末节的繁琐研究,一种迂腐的研究,同时,那种无关宏旨的悉心钻研,变成了涉及其自身目的的方法研究,变成了一种自成一体的研究规范的膨胀,这种规范有其独立的路径,不再与作为一种圆满生活的文化相统一……[4]209

齐美尔称作“文化悲剧”的东西,被同时代的埃德蒙德·胡塞尔看作“欧洲科学的危机”。科学陷于“危机”之中,这在于现代科学在其发展过程中产生出一种忽视人的存在意义的物理主义的客观主义,也就是实证主义。胡塞尔批判实证主义是一种残缺不全的科学观,因为它把科学局限于物理事实的范围内,拒绝回答超出纯粹客观事实范围而涉及主体的价值和意义问题[5]。

无论是“科学的危机”还是“文化的悲剧”,都表现为科学丧失生活意义,表现为它真正科学的特征、它提出的任务和为之建立的方法竟成了问题,表现为高度发达的人文科学未能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和职责:在科学理性一路高歌猛进中,人类却陷入不能自拔的矛盾和危险之中。

在胡塞尔和齐美尔时代,人类面临的危机至今仍然存在并愈演愈烈:全球变暖、资源匮乏、生态恶化、贫富悬殊、冲突不断……令人绝望的是,所有这些问题是无法通过经济增长或发展来解决的;也就是说,这些问题是业已覆盖全球的欧洲商业文明基本文化模式中所固有的。

西方中心主义导致世界步入歧途,“假若全球社会文化体系不采取其他方式来中断或改变现有模式,很难设想当前的发展势头还能延续多久”[6]。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全世界获得诺贝尔奖的75位科学家1988年在巴黎聚会,讨论新世纪世界的前途时说:21世纪人类如果要过和平幸福的生活,就应该回到2500年前中国的孔子那里去寻找智慧[7]。

放弃自己傲慢的精英立场和霸主地位,平等对待和真心尊重世界各族、各地的文化和智慧,让它们共同参与到有关人类前途命运的讨论中来,这种民主立场应该是最明智的选择。沃尔夫(1897-1941)比这些诺贝尔奖获得者大约早半个世纪,但那时欧洲科学的危机和西方文化的悲剧早已显露并十分严重,所以笔者认为,或笔者宁愿相信“语言相对论”是在同样的背景下提出来的,具有同样的忧患意识和实践理性。下面笔者对沃尔夫的代表作《论语言、思维和现实》进行细读和文本分析,以发掘“语言相对论”反思自我、趋向他者的伦理之维。

二、对他人的世界和意义的亲近和“深描”

语言学领域把沃尔夫看作语言学家,把其语言相对论观点看作索绪尔开创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在美国的发展或支脉[8-9];这显然不错,但语言学研究中的实证主义倾向容易忽略或掩盖他作为人类学家的身份以及与此身份相关的世界观、价值观、伦理道德观等主体性。事实上,他继承的是其人类学前辈博厄斯的文化相对论观点和对异文化进行田野调查的民族志做法,而与当时美国盛行的布龙菲尔德的物理主义的行为主义迥异。

文化相对论和民族志是这一时期人类学领域通行的和普遍的观点和做法。解释人类学代表人物克利福德·格尔茨引马克斯·韦伯的话说:“人是悬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并认为文化就是一些由人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作为适应性策略,它是人们借以改善生存的生活方式和理念。因此,对文化的分析和描写不是寻求一个统一、普遍的客观规律的实证科学,而是一种探求世界在不同人眼中的不同意义的解释科学[10]5。

这一观点应用到实践中就是民族志,而民族志就是“深描”[10]6。格尔茨从吉尔伯特·赖尔那里借用这一概念,并把对它的论述和实践看作是人类学从实证科学向解释科学的转变。为了说明“深描”与“浅描”之间的区别,格尔茨重举赖尔有关“挤眼”和“眨眼”的例子:

让我们细察一下两个正在快速地张合右眼眼睑的孩子。一个是不随意的眨眼,另一个则是挤眉弄眼向一个朋友发信号;这两个动作,作为动作,是完全相同的。如果把自己只当做一台照相机,只是“现象主义”式地观察它们,就不可能辨识出哪一个是眨眼,哪一个是挤眼。[10]6

照相机或行为主义者对两个行为不加区分的描述就是“浅描”,与此相反,“深描”则是观察者把自己卷入或过渡到对象中去,与对象亲密接触,采用对象的内部视角,深入体察对象背后的意义结构。与“深描”的卷入(involved)和亲近(intemacy)相对,“浅描”是客观的(disinterested)、疏离的(detached),采用的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外部视角。前者是与对象的对话,后者则是独白或代替对象言说;前者的态度是谦虚的、相对的,后者是傲慢的、全知全能的、绝对的。

实证主义对客观性、普遍性、绝对性的崇尚和追求,必然导致对人类多样性、差异性、相对性的忽视和掩盖。与实证科学相反,解释人类学放弃那种宏大的理论叙事,不再致力于提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关于人类社会发展演变的一般理论,而是把注意力转向某一人类群体的生活方式的充分表述。这种新的整体观旨在通过最细致的田野调查,提供某一生活方式的全面图景。它力图通过对异文化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世界观、宇宙观的展示,唤起人们对一种社会和文化的整体性注视。也就是说,它力图通过对异域文化的整体性描绘,让读者“身临其境”,了解某一现象、状态、行为、颜色、物象、心理、方式等对于当地人的意义,即力图理解他人对于他们自己的世界的看法,力图通过文化他者自己的眼睛来观察和认识他们的文化意义系统[11]。语言相对论正是这么一种跨越自身语言疆界、趋向他者的努力,沃尔夫如是说:

我们现在准备迈出这伟大的一步,进入我们认为怪异的社群眼中的世界,理解他们美丽的逻辑。一旦开始科学的、公正的语言研究,我们就会在其貌不扬的文化和人们当中,发现美丽、高效、科学的表达方式。[1]271

通过与印第安语之一种——霍皮语的亲密接触,沃尔夫发现许多不同于西方印欧语的“美丽、高效、科学的表达方式”,在此仅举一例。

我们说“see that wave”(看那个浪头),与“看那座房子”的形式一样。但是如果没有语言的投射,没有人可以看到单独一个浪头。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在不断起伏运动中的表面。有些语言是不说“a wave”的,在这方面它们更贴近现实。霍皮语说walalata(许多波浪运动发生了)……[1]268

真心地出于对异己文明的接受和尊重,这样的表述还有很多,如“霍皮语能够正确地解释和描述宇宙中所有可观察到的现象”“正如欧几里德几何学之外的其他几何学理论可以对空间形状作出同样完美的解释,我们也可以抛开自己熟悉的时空对立,用其他方式对宇宙作出同样有效的描述”“与我们一样,霍皮人对所有现象及其相互联系都有自己的解释,而且他们的解释一点也不比我们的落后或缺乏实用或经验价值,相反,他们比我们更好地将自己的历史文化融为一个整体”[1]26-27。

这种表述中对待文化他者的态度与此前的欧洲殖民者对待“落后”“野蛮”“迷信”“未开化”的殖民地土著的态度相比不是形成极大反差吗?然而以往对萨丕尔-沃尔夫语言相对论的讨论和研究,绝少提及这种对待文化他者的伦理态度,而是集中在它的“对”与“错”的讨论上。

三、对自我中心主义的认识与超越

西方中心论是西方人对自己生活方式的普遍性和绝对性的信念,以及根据这个信念对世界进行的文明化的规划。他们相信18世纪欧洲经过启蒙运动所形成的文明代表了人类进步的顶点,可以运用于所有民族、所有地方和所有时代,全人类最终都会被纳入到他们的文明进程中。出于这种自信,欧洲的文化精英们无视所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地方的、传统的生活方式的价值和意义,把它们看成是落后的、野蛮的、未开化的、不成熟的、残缺的、畸形的,因而是可以随意铲除和消灭的。根据鲍曼的观点,文明化的实质就是要“铲除生活方式的相对性和多元性。它体现为‘人类文明’这一绝对概念,一个统一的、一元的观念,它不容忍任何对立面,不考虑任何妥协,不反思自身的有限性”[4]124。这种将自身文明普遍化和绝对化的实践,这种进步与落后、文明与野蛮的等级制的二元对立,并不是由于欧洲人审美趣味的偏颇,而是出于自身的私利,是为了“争夺时间和空间的控制权”,争夺“社会的主导权”,是“渴望掌握真正的历史进程”甚至“拥有对历史的统治权”的野心,是一种“邪恶的、残忍而漫长的文化改造运动”[4]87。鲍曼把这种文明化的进程看作“园艺文化”对“荒野文化”的铲除和取代;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园丁的欧洲文化精英们耕作、选种、播种、施肥、除草,进行一系列管理和操控活动,以确保自身利益的增产和丰收[4]126[11]。

与傲慢的绝对和普遍的观念相反,相对论采纳并践行一种克己的谦和态度,坚持体验、价值和真理标准的多样化,接受和尊重各种生活方式“平等的有限性”,相信世界是相互竞争着的且无法调和的同等立场的共存,认为不同的个人和团体,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居住在不同的世界中,而这些世界之间是不可化约的。

“有限”“平等”“共存”,这些有关自我的认识以及有关自我与他人的关系和合理交往的话题无疑也是“语言相对论”所关切的。在沃尔夫看来,对自身文化有限性和相对性的认识和反思又是三者之中至关重要的,因为它是绝对和普遍观念的对立面,是人类多元文化平等共存的基础和条件。他说:

我们称为“科学思想”的东西,是西方印欧语的产物。它不仅发展出了一系列的理论(dialectics),而且还发展出了一系列方言(dialects)。目前这些方言正变得相互之间无法理解。[1]249

“科学”的观念和方法一般被认为是西方输往世界各地的最具价值和普遍性的东西,也是西方人觉得最能体现自身优越性的东西。胡塞尔就认为理性主义的科学精神是西方文明的根本特征,现在世界各民族的欧洲化实际上就是向理性主义的科学精神的靠拢;所以西方人只有高扬这种理性主义的科学精神,才能确保自己的光荣传统和优势地位。他如是说:

只有这样才能决定,是否欧洲人真正在自身中肩负着绝对观念,是否欧洲文明也不过是像中国或印度一样的经验的人类学的文明类型;以及只有这样才能决定,是否一切其他文明的欧洲化不是一种历史的荒唐胡闹,而具有绝对的世界意义。[5]译者的话16

这种黑格尔式的普遍的、绝对的历史目的论在很长时间里是不受质疑的,但沃尔夫在这里却清醒认识到“普遍绝对”的科学观念和思想只是“西方印欧语的产物”,它的体制化、自我演进、自我服务的价值无涉的超脱的客观特性其实是忽略了主体性的片面性。对于自身的片面性、局限性和盲点,沃尔夫进一步说:

所有的语言,包括严密的科学语言都蕴涵着某些观念,蕴涵着某些模式化了的对其他各种不同观念的抗拒。如果我们不是将语言当做相对的现象审视,而是认为它理所当然,以个人方言之偏盖语言总体之全,那么上述情况就会特别严重。这种对其他可能性的抗拒不仅将具体的科学学科人为地相互隔离,而且也阻碍了整体意义上的科学精神在发展的道路上向前迈出伟大的下一步——这一步需要有科学史上从未有过的观点,需要与传统决裂。科学理论当中有某些僵化的语言模式,它们往往也蕴涵在孕育了这些科学的欧洲文化当中,并被当做纯粹的“理性”本身被长期崇拜。这些僵化的模式已经走上穷途末路。即便科学也开始意识到,这些僵化的模式不知为何无法正确聚焦,无法观察到现实当中可能有重要意义的某些现象,对于这些现象的观察将影响到人们对整个宇宙的进一步理解。所以,西方学术发展的重要一步,是重新审视自身思维的语言背景。[1]249-250

语言是人的“家园”,也是“牢笼”,无法摆脱语言的人都只能是有限的存在,他不是世界的主宰,更不是宇宙万象秩序的赋予者。西方人的偏差就在于把有限的自我看作是绝对的和普遍的,狂妄地要成为整个世界的“立法者”。对于西方人的自负的虚妄性沃尔夫看得明白:

人们底层心理的典型特征是,陷入一个用自己的方法无法企及的广阔世界,用自己怪诞的语言天赋编织、虚构、幻想,对现实做暂时性的分析,继而将它作为最终的分析。西方文化在这方面走得最远,对于幻想的笃信深深植根于西方印欧语。[1]269

西方人的偏差既在于缺乏对自身语言“牢笼”的认识,也在于缺乏对他人语言和文化的“家园”作用的认识。诚然,任何人都无法摆脱语言的束缚,但不同的人们在各自语言所建构的世界中也是怡然自得的。人类所有生活方式都有同样充分的根据,都能很好满足一个族群日常生活之需。每一语言当中的风俗习惯、常识观念等,来源于遥远的先祖,被灌输到人们的灵魂深处,是哺育他们的乳汁。

欧洲文化当中“无法正确聚焦,无法观察”他人的世界和价值的“理性”模式“已经走上穷途末路”,要摆脱这个困境,“需要有科学史上从未有过的观点,需要与传统决裂”。在这里,沃尔夫把眼光投向了“野蛮的”他人。他说:对自身的审视需要异域语言的参照,如果没有对异域语言的细致考察和详细了解,人们就不会意识到自身的局限和语言对认识和思维的框限,就像不濒临窒息就不能意识到对空气的需要、不进入太空就不能意识到万有引力规律一样。

四、对平等的多语世界的渴望

坚持相对主义立场,致力于理解和保存他人眼中的世界,这不仅是自身解放的需要,更是实现一个和平、民主、和谐、进步的人类社会的需要。对此,沃尔夫说道:

这种对异域语言的理解,将促使我们达到人类兄弟情谊的一个高级阶段。对于多种语言的科学理解,乃是人类兄弟情谊之一课。这种情谊是人类的普遍准则的同胞之情。它使我们超越自身的种种界限——文化、民族、被贴上“种族”标签的生理特征,等等。置身于千姿百态语言系统当中,欣赏它们的规律、和谐、系统之美,体味它们各自的微妙以及对现实分析之透辟,我们会发现:人人平等。对于一个文明的欧洲人来说,这种平等非常不可思议,令人震惊,简直就是一粒苦药丸!但这是事实。[1]269-270

放弃自己的优势地位,坚持人人平等;这对于处于强势和支配地位的西方人来说,无疑是难以吞咽的“苦药丸”。即便如此也要接受;因为只有这样,人类社会才能和平共处,达到“兄弟情谊”。这分明是一种伦理要求,按康德的话说,是“绝对命令”。

这样一种致力于寻找差异、发掘差异、坚持世界文化多样性的文化相对主义立场是一种对待文化他者的正确立场和态度。坚持语言文化多样性的相对主义立场和态度在当前全球化趋势不断加强的今天显得尤其重要和迫切。

联合国前秘书长加利认为,语言的多样化是促进一种真正的和平文化的途径。在2003年发表题为“多语化与文化多样性”的演讲中,他说:

也许,大家并不都知道,每两个星期就会有一种语言从世界上消失。随着这一语言的消失,与之相关的传统、创造、思想、历史和文化也都不复存在。是否应该将这种现象视为一种必然呢?是否应该认定世界化必然会导致语言与文化多样性的消亡呢?是否应该屈从于唯一一种语言的霸权呢?我的回答是:不!因为多样性原本是自然界的现实。从这一点来说,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是丰富的人类遗产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有保护语言和文化的多样性,国家关系的民主化才能得以实施。因为,正如一国之内的民主化必须依托于多党合作,国与国之间的民主化也同样必须依托于语言的多样性。……如果所有的国家都说同一种语言,按照同一的方式思维和行动的话,那么国际范围内极有形成一种极权制度的危险。我们永远也不要忘记,一门语言,它所反映的是一种文化和一种思维方式。说到底,它表达了一种世界观。如果我们听凭语言的单一化,那将会导致一种新型的特权群体,即“话语”的特权群体的出现!数十万个决策者的世界必须是数十亿的全球居民共同参与的世界。这些居民和他们的身份、文化和语言密不可分。要帮助他们相互接受各自的文化和语言,而不是像技术官僚那样,走单一的语言的捷径,而这种语言是世界居民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熟悉的[12]。

对于全球化浪潮下的各种文化,中国比较文学研究会会长乐黛云也坦言自己的观点:

文化不应该一体化。文化从来就是多元的,各个人类群体的生存环境不同,传统和习惯不同,文化也就不同。保持多元文化,也就是保持一种文化生态。我们都很注意自然生态的保护,要有各种动物,各种植物,各种不同的品种维持一种自然的均衡,这叫做自然生态。文化生态也是一样,必须有不同文化相互启发,相互促进,才可以有发展的前途。没有树林的覆盖,没有多样化的自然发展,没有各种生物的相生相克,那么就会变成一片自然的沙漠。文化也是一样,如果我们没有不同文化之间的“和而不同”,没有“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原则,我们的文化也会变成文化沙漠。[13]

语言、文化的多样性是如此重要,然而多少种语言、文化和世界观在得到调查、记录、解释之前就消失了!试想殖民时期又消灭了多少种“落后”“野蛮”的语言和文化!这是整个人类的损失,然而,多亏萨丕尔和沃尔夫的努力,我们如今才可以窥见印第安人之一个部落眼中的奇特世界。

他人已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当中,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人,这是我们必须做出的选择。尤其在大众传媒高度发达、世界联结和全球化趋势不断增强的今天,我们应该以一副什么样的面孔来对待自己的全球邻居,这是必须做出的抉择。“要么埋葬死人,消除等级,向越来越陌生的领域进发,揭示让墨守文化陈规的人吃惊的事实和规律,要么就必定像劳德·霍顿生动描述的那样,成为自身历史的剽窃者。”[1]249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埋葬,放弃偏见、成见,平等对待,接受他人,相互了解、借鉴,摆脱自身语言和思维模式的束缚,扩大自己的视域,增进对世界的更全面的认识;要么坚持自己的偏见和幻想,固守自己的狭隘立场和历史局限性,抗拒一切新的观念和新的看问题的方式,一遍一遍地上演自身的历史悲剧。

半个多世纪以前就有人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并身体力行,况我们当代人乎?!

[1]本杰明·李·沃尔夫.论语言、思维和现实:沃尔夫文集[M].高一虹,等,译.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2]高一虹.沃尔夫假说的“言外行为”与“言后行为”[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0(3).

[3]杨朝春.语言相对论近期实证研究综述[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5(6):411-418.

[4]齐格蒙·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论现代性、后现代性与知识分子[M].洪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5]埃德蒙德·胡塞尔.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M].张庆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6]约翰·博德利.人类学与当今人类问题[M].周云水,史济能,何小荣,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

[7]许渊冲.译笔生花[M].郑州:文心出版社,2005:24.

[8]刘润清.西方语言学流派[M].北京: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2.

[9]Sampson G.Schools of Linguistics[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

[10]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M].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11]申连云.怎么译:从“操控”到“投降”[J].外国语,2010(2):44-52.

[12]加利.多语化与文化的多样性[C]//杨正宁,饶宗颐,等.中国文化与科学:人文讲演录.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1-4.

[13]乐黛云.多元文化与比较文学的发展[C]//费孝通,德里达,等.中国文化与全球化:人文讲演录.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307-308.

Linguistic Relativity:The Right Attitude Towards the Cultural Other

SHEN Lianyun
(School of English Language and Culture,Zhejia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Hangzhou 310012,China)

There implies in each language a particular world view,which is equal to the others and cannot be labeled advanced or primitive.Endeavoring to know and respect the world in the eyes of the cultural Other is a correct attitude toward him.Only by acquiring a good knowledge of the language and culture of the Other and holding them in equality can one overcome one’s own limitations.Peace,democracy,and progress in the world depend on coexistence and fusion of various languages and cultures in the world.The ethical dimension of Linguistic Relativity is neglected by previous elaborations on the Sapir-Whorf Hypothesis.

Linguistic Relativity;Benjamin Lee Whorf;the ethics of the Other

H0-06

A

2095-2074(2011)06-0045-06

2011-10-28

课题项目: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10CGWW17YBX)

申连云(1966-),男,湖南衡阳人,浙江外国语学院英语语言文化学院翻译系教授,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专业2008级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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