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辉
(镇江高等专科学校 外语系,江苏 镇江 212003)
对于同一个文学文本,特别是经典文学文本,不同的译者往往有不同版本的译作,这在译界是一个普遍现象。近年来,以读者为主体的西方文学批评理论——接受美学被广泛应用于翻译理论的研究和翻译实践的探讨。本文试图从接受美学中期待视野的角度分析比较David Copperfield的三个中译本,即林纾译本、董秋斯译本和张谷若译本,探究这三个不同译本之间的差异性及其在美学方向的深层次原因。
1.1 基本理论
20世纪60年代,在现象学和哲学解释学的基础上,以姚斯(HansRobert Jauss)和伊瑟尔(W o lfgang Iser)为杰出代表的康斯坦茨学派创立了接受美学理论。其中以姚斯为代表的“接受研究”主张关注文学接受的历史性、读者的审美经验和期待视野;而以伊瑟尔为代表的“反应研究”则着重关注接受活动中文本的空白和不确定性。
姚斯认为,文学作品具有被不同历史时期的读者不断接受的历史性,这种接受是一种显示赞同和拒绝的审美活动,审美经验在这一活动中产生和发挥作用。在这一过程中,期待视野与作品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审美距离,审美距离越小,读者越容易接受[1]。
1.2 期待视野
期待视野是接受美学中一个重要概念。当一部作品出现在读者面前时,就产生了期待视野,简而言之,即读者期待从作品中读到什么。
“任何一个读者,在其阅读任何一部具体的作品之前,都已处在具备一种先在理解结构和先在知识框架的状态,这种先在理解就是文学的期待视野”[2]。
期待视野既受文学体裁决定,又受读者以前读过的这一类作品的经验决定。“期待视野决定着读者对所读作品的内容和形式的取舍标准,决定了他阅读中的选择与重点,也决定了他对作品的基本态度与评价。”[3]因此,当不同的读者带着各自不同的期待视野去阅读同一个文本时,文本的潜在意义也就相对变得无穷无尽。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同译本的出现正是对原文本的不断阐释,通过这一次次的阐释,人们对于作品的意义也就理解得更为深刻。
1.2.1 译者的期待视野
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具有双重身份,他首先是原作的读者,然后才是译作的作者。“从本质上看,翻译只能是一种阅读,是一种具有一定的文化艺术素质、特定的时代历史背景的读者的解读。既然译者的第一身份是读者,那么接受美学的理论观点无疑适用于译者对原作文本的阐释过程。”[4]
从某种程度上说,翻译就是一个对原文本的重建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不同译者由于主客观条件的差异,会对原文本产生不同的期待视野,有着自己的理解和阐释,从而造成不同译本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具体表现在译者的翻译风格、翻译策略以及语言表达等方面。不同时代译者的理解方式和语言表达方式各不相同,对原文做出的解读和阐释都是以他们各自的理解为前提的,而这必然会受到他们生活的时代和社会的影响。不同时代的译者对同一部作品的解读必然会因时代的不同而带上时代的烙印,同时由于各自天赋、经历、学识和个性的不同,对同一部作品的理解也往往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同译本的问世正是译者对原作不同的理解和阐释的必然结果。
1.2.2 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
所谓读者的期待视野,是指“读者接受文学作品时自身所具有的某种思维定向和先在结构,即文化修养、心理素质、个性气质、知识水平、生活阅历、审美情趣、鉴赏水平等”[5]。依据自己的期待视野,每一时代的读者使作品意义在各自的时代现实化。
翻译是为目标读者服务的,目的是让不懂原作语言的目标读者借其来阅读作品。即使是对同一文本的翻译,不同译者在为各自心目中的读者服务时,他所采取的翻译策略也肯定是不同的,自然获得的读者接受群也不一样。
因此,在翻译过程中,目标读者对译文的接受是关键。要使译文符合目标读者的要求,译者就需要把当时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和接受能力放在首位,并由此确定相应的翻译策略,调整译作的语言表达,努力与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靠近,以期译本能有更好的美学效果。
随着时代的变迁、体验的加深、自身审美情趣和接受水平的提高,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也会随之产生变化,这时,原有译本不再能满足其需求,新的译本的出现就成为一种必然。
本文进行分析的三个中译本分别是清末林纾的《块肉余生述》、20世纪40年代董秋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和20世纪80年代张谷若的《大卫·考坡菲》。
林纾、董秋斯和张谷若的译本诞生于不同时期,这三个时期在社会文化观念和社会意识形态方面具有鲜明的差异。不同的时代背景,再加上各自不同的经历和学识,使这三位译者对原作的期待视野各不相同,对于原作有着不同的理解和阐释,同时,各自译本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也各不相同,因而三位译者分别采取了不同的翻译策略,使译作所呈现出的风格迥异。
2.1 林纾版《块肉余生述》
林纾的《块肉余生述》译于1908年,时值西方文化大量涌入,对中国文化造成一定的冲击,但并未动摇其根本。对西方先进的文学理念和技巧,林纾在向往和追求的同时,仍然坚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竭力维护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此外,由于林纾个人不懂英文,只能通过口译者的叙述揣摩原作者的创作意图,在整体上把握故事结构和人物性格,这样的背景形成了其特定的期待视野,对原著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和阐释。在读者方面,由于很多当时的目标读者没有接触过西方文化,为了与其期待视野靠近,使其能更好地理解和接受译作,对原著中与传统中国文化有冲突的地方,林纾译本作了很多的删减、添加以及改写。
对原著中体现出的某些西方的思想观念,林纾大多用中国传统思想加以替代性表达。
例1 From themom entof this girl’s birth,child,Iintend to be her friend[6]6.
林译:此女一生,吾即极力将护之[7]6。
原句是大卫的姨婆贝萃向大卫母亲表示想和即将出生的婴儿做朋友的愿望,而林纾译文表现的是一位长辈对小辈的爱护之情。在林纾和当时中国读者的思想观念里,长辈和未出生的小辈作朋友是不可理解的,因而有了这种改动式的翻译。
例2 M ealy Potatoes up rose once,and rebelled againstm y being so distinguished;butM ickW alker settled him in no tim e.[6]142
林译:密克痛斥之,以为非礼[7]97。
这是大卫在做工时遭受某个同伴的嫉妒和欺负,伙伴为他出头和出气。林纾的译文将这个讲义气的小伙伴变成了一个动口不动手的中国君子。这与林纾个人传统的中国文人思想不无关系。
此外,跟宗教相关的内容,林纾全都作了相应的删减和改写。据统计,林纾对原著中表现的教堂、礼拜之类的内容的删除率达54.39%[8]。
对原著中出现的一些西方人喜欢而中国人不适应或不理解的食物,林纾则直接加以简略化。如第11章中的a four penny p late of red beef,原意为“四便士一盘带血的牛肉”,吃的食物还带血对于习惯吃熟食的中国读者肯定是很难理解的,林纾直接简化翻译为“牛肉四便士”。B read and butter意为“黄油面包”,林纾译为“面包”,因为当时的中国读者不知黄油为何物,林纾直接不翻译,而西方人餐桌上最常出现的cheese(奶酪),林纾却翻译为牛油,也是为了便于当时中国读者的理解。
林纾译作中这种对不符合国人思想观念和习惯的地方进行的大刀阔斧的改动,既符合了译者的期待视野,也无疑是和当时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相吻合的,为其赢得了大量的目标读者。
2.2 董秋斯版《大卫·科波菲尔》
董秋斯翻译《大卫·科波菲尔》是在20世纪40年代,由于五四新文化的影响,这一时期的新文化人都迫切地想要与传统划清界线,开始主张“欧化”国语。鲁迅曾说,翻译不仅要输入新的内容,还要输入新的表达法,所以翻译应当“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9]欧化语言和欧化翻译腔在当时的翻译界成为主流。
在这种背景下,董秋斯提出了自己的翻译观。他反对翻译时对原著进行删减,在词汇的选择上也尽量贴近原文,他认为:“不值得译的东西干脆不译,既然要译,那就绝对忠实。译者不同意原作时,可以在篇前篇后写出自己的见解,他绝对不得删节或歪曲原作。”[10]这种翻译原则使得董秋斯在翻译时和林纾的期待视野截然不同,翻译策略也就大相径庭。
董版译作以直译为主,最大限度地表现了对原著的忠实。具体来说,他对原著进行了逐字逐句的翻译,字字对应,遣词造句大都采用了“欧化”的表达法,而这正是译者特定的期待视野的结果。
例3 I’m glad to reco llect thatw hen the carrier’s cartw as at the gate andm ymother stood there kissingm e,a grateful fondness for her and for the o ld p lace Ihad never turnedm y back upon before,m adem e cry.[6]23
董译:我喜欢回忆,雇脚车停在大门前,我母亲站在那里吻我时,一种对她和我先前永远不曾离开的老地方的感激的依恋使我哭了起来[11]33。
这句话是按照英文原句的句子结构顺时进行翻译的,特别是“一种对她和我先前永远不曾离开的老地方的感激的依恋”定语部分过长,并不符合汉语的表达法,完全是“欧化”的句子。
此外,从自身情况分析,董秋斯对于西方文化的掌握有限,对西方文化背景和历史没有深入的了解,这就拉大了他的期待视野与原著的审美距离,因而译作中对于与西方文化密切相关的内容他并没能翻译出隐含的含义。
例4 “Father!”saidM innie,p layfully.“W hat a porpoise you do grow!”[6]109
董译:“父亲哪!”敏妮玩笑地说道。“你变成怎样一个海豚哪!”[11]147
“porpoise”一词虽然在汉语中对应的词是“海豚”,但在英语中却可以表示人胖胖笨笨的样子,由于董秋斯对这个词的隐含文化含义不了解,译文的表达就有所偏离。
董秋斯的这种翻译方法与其自身对原著的期待视野有莫大的关系,也符合当时的目标读者追求作品中新词汇和新表达法的期待视野。
2.3 张谷若版《大卫·考坡菲》
张谷若版《大卫·考坡菲》译于20世纪80年代。这时,随着改革开放的开始,中国人开始以开放的姿态迎接外国文化,人们的思想得到进一步的解放,渴望了解更多的先进西方文化。因而,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发生了动态变化,他们的接受能力已经提高到一定水平,能够理解一些异质性的文化因素,对外来文化的包容性加强,这时的读者阅读外国文学作品,会更多地期待新鲜的异国情调。因而,译者在翻译时对读者的关照也开始作相应的调整,以缩短译本与读者之间的审美距离,满足读者已经变化的期待视野。这时的译者大多主张翻译时要尽量保留原著的原汁原味,尽可能多地传达源语语言文化特色。
张谷若在1980年第一期的《翻译通讯》上发表的《地道的原文,地道的译文》中阐述了自己的翻译观:“原来是地道的语言文字,翻译时也要译成地道的语言文字。”因此,张版的《大卫·考坡菲》不仅在意思上忠实原文,而且在形式、风格上也与原著保持高度统一,原著中地道的英文在张译本中对应的是地道的汉语。这使得他的译本与这一时期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相适应,缩短了审美距离,读者在阅读时获得了更好的审美效果。
张谷若一生从事教授英国语言文学和翻译工作,熟悉西方文化,文学功底深厚,这就使得张谷若对原著的期待视野与前面两位译者相比有很大的变化,所采用的翻译策略和表达方法自然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在他的译作中,对于原著中的谚语、俚语和非正式的习惯用语等由于文化差异可能带来的难理解的地方,张谷若相应地采用了口语化的翻译风格,使用了很多汉语的俗语、谚语和四字词语,与原著中的俚语和习惯用语相对应,让读者更好地体会到了作品的精髓。从以下的例子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张译的这种特色。
例5 Being already no stranger to the general rap idity ofm y aunt’sevo lutions,Iwasnot surp rised by the suddennessof the p roposal,and said,“yes”[6]189.
张译:我姨婆的脾气,一有行动,就轻车快马,电掣风驰。这种脾气对我已经不生疏了,所以我对于她这样说风就是雨的提议,一点也没有觉得惊讶,而只回答说“好!”[12]237
这里,张使用了“轻车快马,电掣风驰”两个四字词语和“说风就是雨”这样一句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俗语,姨婆的性格特点一下子就跃然纸上。
例 —that to m e she seem s to be throw ing herself aw ay;that Iam sure shem igh t do better;and that I swear shewas born to be a lady[6]290.
张译:我看,她这是把自己这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敢保她可以攀一门更好的亲,我敢起誓,她生来就是要做夫人的[12]367。
“throw oneself away”在原著中指的是斯蒂福兹认为艾米莉看低了自己,嫁了一个配不上她的人。张译用了“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样一句国人都熟知的俗语,让读者不经意间就体会到了原文的深层含义。
张译本的形成是其对原著期待视野的结果,也满足了这一时期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使他们能在轻松的阅读中欣赏原著,了解到西方文化特色,获得最大程度的审美效果。
综上所述,由于三位译者对原著的期待视野以及各自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都存在差异,因而译者对原著有着不同的理解和阐释,形成了David Copperfield三个中译本各自的特点。这三部各具特色的译作满足了不同时代目标读者的期待视野,缩短了读者与译作之间的审美距离,在不同时期获得了相似的审美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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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姜秋霞,郭来福,金萍.社会意识形态与外国文学译介转换策略—以狄更斯的《大卫·考坡菲》的三个译本为例[J].外国文学研究,2006(4):166-175.
[9]罗新璋.翻译论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10]凌山.董秋斯译文选集·序[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11]狄更斯.大卫·科波菲尔[M].董秋斯,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12]狄更斯.大卫·考坡菲[M].张谷若,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