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明,经宽蓉
(镇江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科学系,江苏 镇江 212003)
一般的理解,小说首先考验的是一个作家编故事的能力,也就是虚构的能力,其次是叙述的毅力和有效的控制能力。小说绝对不在追求诗情上下工夫,它只把塑造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作为自己最高的目标。诚然,阅读小说并非为了寻找诗情,而是在小说充满悬念的情节吸引中,对起伏跌宕的情节里多姿多彩的人物流连瞩目,寄托情怀。但是,广而言之,小说、艺术都是诗,旋律、色彩、线条、结构等各艺术要素是诗,雄浑激越、轻灵优雅、壮丽崇高、恬静闲适等艺术风格也是诗。质而言之,小说的、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诗,是作品中流淌的诗情。诗情“属于人类缥缈圣洁的精神世界”[1]52。朱文颖是较早深入现实生活描写女性成长历程的70年代女作家,其著名的长篇小说《高跟鞋》便是在流动的诗情中的叙述,诗情的烟霞笼罩着作品,笼罩着当代中国大陆面向东海的大都市。
上海,这座国际化大都市,被殖民的欧风美雨、革命的腥风血雨、改革的绮风丽雨冲刷了近二百年。在张爱玲、王安忆、卫慧等现当代女作家笔下,上海呈现着它不同的神情面目和精神灵魂。朱文颖《高跟鞋》中的上海,穿越了神秘、邪恶、暧昧、惝恍和金钱相傍而生的旧上海,在经济大潮一浪比一浪迅疾高涨的今天,它是“巨型商厦、弧形的向上提升的城市、街道、匆忙而面无表情的人群、甜腻如名品般的空气、组成空气的纤维”[2]37的混合,它看起来似乎成了许多人都沉浮其间的庞大的情欲集散市场,里面充满了各种的机会、诱惑、矛盾和挣扎。小说家挖掘着作为江南文化传承的、士大夫水气的阴柔的海派文化,对其作诗情的表现。
《高跟鞋》中的两个女人王小蕊和安弟,从上个世纪80年代末开始,面对金钱至上的商业社会,与由她们牵扯出的几个男人演出了一系列并无强烈戏剧性的故事。故事中的上海如同物欲的大海中的岛屿,在理想和现实的较量、物质和精神的分裂中恍恍惚惚,如梦如幻,浸透了青春挽歌的感伤的情调。迷蒙的诗情无声却汹涌地流淌。
生于上海的朱文颖深爱这块出生地,她遐想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必然有着优雅、绮丽和懒散,在人性方面必然有着很高的层次。今天的上海虽然繁华,高度发达的商业越来越使其变得很生硬,变得太有规则,但是上海的充满欲望、内蕴丰沛、绮丽多姿,上海的可以给予世界和人的关系提供极为丰富的可能性,又使其复杂、微妙,充满了魅力。这是朱文颖对法国文豪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中提出的“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优美,粗俗藏在崇高后面”、“恶善共存,黑暗光明相共”[3]4的文艺观的承续,这是女作家通过笔下上海彰显的美学追求。
朱文颖的小说善于把日常生活中的趣味、情调编成简单的、空灵的故事,舍弃情节性和戏剧性的因素,以她能抓住的故事氛围和心理感觉为意象,进行诗情的创作。
2.1 细腻的感触
自然界的风花雪月、社会生活的炎凉冷暖击打于诗人的敏感神经,都将情绪激荡,发出黄钟大吕般的声响。诗人凭借细腻的感触,描绘诗歌意象,铺展诗节诗章。比较而言,小说家或写实,或志怪,或铺叙,或议论,依靠刚性的气质、严谨的构思、有逻辑地展开情节。当然并不缺乏充满脉脉温情、描状触觉纤毫毕现的中外小说家。他们的小说储满诗情,小说中人物心神的每一游移,都被他们捕捉来,工笔画般细细勾画。朱文颖属于后者。
《高跟鞋》中写道:王小蕊在大卫的心中是个敬慕加爱恋的“天使”,但是“天使”却与他不告而别。在杳无踪影几年以后,突然又出现在眼前。他泄愤地向包厢里陪他的小姐抛去一叠钞票。
他说你滚吧。他这句话像是对小姐说的,也像是对扔出去的那些纸币说的。……他把它们扔出去的时候,并且一边扔一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却并没有要撕扯它们的欲望。他仔细地想了,仔细地体会了,没有,真的没有。他忽然懒得做这样的事情。他忽然觉得这有些不值得。就像他又一次见到了他曾经的天使,她跟在一个粗俗而又精明的商人的后面。他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关系。但是,他并不悲伤。他以为自己会悲伤的,但是不,他也仔细地想了,仔细地体会了,他不悲伤,他突然觉得:这种悲伤并不值得。他不知道自己的悲伤到哪里去了。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2]53。
人物悲伤、激愤、丧气、空虚的心理变化,只在瞬息之间出现。读者看不到大卫的面部神情,却把他的心壁的感情画面看到了十二分的细致。作家用诗歌重章叠句(即句式一致,句子重复)的复沓手法,比照(对“钱”与对“她”的感受)地细腻(先肯定后否定)地将其复杂矛盾的心理刻画出来,以此塑造出真实丰满的人物形象。
细腻也不能平均用力,而是需要有所侧重,这表现为凝练。请看这段文字:“她(王小蕊)听到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踩出的声响。非常清脆,同时也非常单一。这是她第一次跟着一个陌生人穿越这条奇特的街市。一个陌生男人。在走向这条有着无数隐秘灯光的街市时,在一脚跨出店门的那个瞬间,王小蕊感到了微微的眩晕。”[2]70朱文颖用短短三句话写了鞋子触地的听觉、夜晚灯光的视觉和瞬间眩晕的感觉,将王小蕊成功了第一笔买卖后,与陌生男人逛街的感觉细腻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进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她一起感受兴奋、欣喜,又旁观者清地为她的“跟着陌生的男人穿越街市”惴惴不安。
这种以细腻描写传情达意的方法,贯穿于整篇小说。
2.2 博彩的意象
诗歌的意象是丰富多彩的,这种丰富多彩来自自然以及人类生活。朱文颖在《高跟鞋》中铺写小人物都市的故事,浓艳的是喧嚣的物质的背景,婉约的是人物内心的曲折流变。显示了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叙事诗风格,舒放简约自然和谐的个性魅力。
小说中,作者写道:王小蕊总是在“夜色特别浓、特别深”时步行在十宝街上,这街道边无数的咖啡馆、酒吧和古玩店雇用的小姐,“她们的头发倒是变了颜色。黄色的,浅黄色的,赭黄色的,栗壳色的,暗红色的。五彩斑斓。”这时,王小蕊回忆起过去“那条曾经长满眼睛和嘴巴的十宝街”,回忆“南方的那些时光”,“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作家的笔下画面的墨色,从现在状态的彩笔淡化成了过去时态的黑白。摇动着两组镜头,从感觉的寒冷到微温,从画面的声响的清晰到模糊,牵引读者翻读岁月的画页,用感伤的情调渐渐浸染读者的心。接下来,作家描绘道:
她在十宝街的灯红酒绿里坐下来。点上一根烟。十宝街变了。十宝街的歌声却没有变。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在不变的歌声中,在慢慢升起的烟雾里,她看到了海边的漂亮的艾温公寓。她感到有些欣慰[2]92。
在这幅画面中,《夜上海》的歌声艳魅又苍凉,灯红酒绿中香烟雾升而味浓,感情从空虚迷茫渐变踏实欣慰,短短数行文字,声色变幻,情绪流动,作家用简笔勾勒出光彩的凝重,实在的街道的背景虚化了,看不见的主人公的心情却凸显出来了。
《高跟鞋》中安弟和大卫看电影《梦》:“一个很大的森林。森林真美,到处都是白色的雾。就在这时,男孩看到了一群木偶人(狐狸),它们走着奇怪的步子。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过来。……男孩就在漫山盛开的花丛中走着。白的花,蓝的花,红的花,黄的花。远处是青山,彩虹就在那里。后来男孩就站在彩虹的下面了。很长很宽阔的一条彩虹,横在很高很高的天上。”[2]101
这个电影画面的描绘,是作家对人生怀抱理想、遭遇困厄的一种象征。色的空间位置上下变幻,色的情调值度高低变易,色的感受从郁闷窒息往畅达舒放处变迁,显示了女作家的小说形象塑造如同诗歌意象经营那样的精彩和精致。
《高跟鞋》中,朱文颖写出了包罗万象的生活的丰富色彩,读其小说,有欣赏诗歌缤纷多彩画面那样的享受。
2.3 含蓄的韵味
在朱文颖的观念中,小说的本质,就好比白雾[4]。《高跟鞋》践行着她这种白雾观念,使得作品与生活的本源真实拉开距离,给读者带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含蓄之美。
她自我解剖,因为事物在记忆中留下痕迹时,本能地过滤了不符合自己“白日梦”状态的那些部分,使故事的叙述变得有些断断续续,有些空白点,并且缺少某些细节。形诸小说语言,就具有了朴素、节制、简约、跳动、深厚、富有张力的特征,而由它们组成的文体,最终则能表现出枝叶繁茂、光芒万丈的感觉。单个的文字可以独立成木,透过这些木,可以看见后面庞大的森林,于是造成留白的绘画效果,有声胜于无声的音乐效果。
一切都将变得非常明确与实际。
一切也都将变得过于模糊而无法捉摸。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面,在几年以后,两个多年不见的成熟女人,两个因为多年不见,彼此显得非常神秘的女人。她们将非常夸张地发出叫声:
安弟!
王小蕊!
她们热情地抓住对方的手臂。迅速而不动声色地彼此打量。
很多年后的那一天,安弟将满脸笑意地看着不期而遇的王小蕊。她看着面前的王小蕊。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神奇地跳出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王小蕊说过的。
那天晚上王小蕊说:“我一看到她,就觉得她是一只鸡了。”[2]113
这段文字,写王小蕊和安弟的邂逅。先用两个自成一段的短句,表述极富辩证意味的观点:在时光的隧道中有些景象愈加清晰,有些景象愈加迷糊;或者离真理越来越远,或者离真理越来越近。分行排列以及深厚得令人悬想的意蕴具备了诗歌的形式与内涵。
接下来的叙述,用“几年之后”、“很多年后的一天”,将时间从“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拉开,显示了大幅度的跳跃,让人有数年如朝夕、白驹过隙的伤感。什么填满了“几年”中的日日月月,其间喜怒哀乐、爱恨仇怨有多少,足可尽情想象。
热情中笑脸一对、叫声夸张,如此现场感很强的欢晤画面,和“她是一只鸡”这多年前王小蕊的孤零零的一句话连接,其间分离的漫长的空白留给了读者无拘无束的再创造,按照两个人物的性格逻辑去再创造由她俩上演的生活故事。多年前“那天晚上王小蕊说:‘我一看到她,就觉得她是一只鸡了。’”的时候,那神情、那环境、作为听者的安弟的感受等等,牵连起很多的追思和想念,让读者陪同安弟一同再去记忆库中浏览、检索、查找。
这样一种跳跃、留白的文笔处理手法是诗歌的,不是小说的。
朱文颖的《高跟鞋》比同时代的其他作家更早一步地看到了从贫穷到物质,从物质到疲劳,再从疲劳到虚无的精神发展线索,并作出了试图超越的努力。正是这种作品的内在情绪的曲线作用,使她的小说在宏观的层面上,表现出如同抒情长诗般的宕迭起伏的情感波澜,节奏感十分强烈。
尽管《高跟鞋》是小说的载体,有很多散化的叙描,但是无论是其小说的取名还是章节的标题,也无论是局部的写法还是整体的构思,从审美的追求到风格的显示,都充满了浓郁的诗情,这诗情在人物、情节、环境中,在都市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中漫溢流淌,散发着脉脉馨香。
在黑格尔看来,“诗所特有的对象和题材是精神方面的旨趣,它只为提供内心观照而工作”。“外在的有生命的事物如果不能显现出独特的意义丰富的灵魂,对于较深刻的心灵来说,就还是死的。”[5]19从这层意义上讲,朱文颖有着深刻的心灵,她不怕探触到“骇人的里层”,不怕曲曲折折的用心琢磨,也不怕面临那些被搅动起来的大迷茫和大困顿。《高跟鞋》这部诗情小说关心的是人的精神和灵魂,它是女作家本着探究人世间一切复杂微妙的东西的喜好而写就的。可以这样形象地解说《高跟鞋》在窥探人的最深层严肃的本性后的收获——高跟鞋是属于走动的,属于变动不定的。没有答案,只有一个又一个的方向,一种又一种的可能,走多远或走多久,那纯粹是不可知的天机。女作家诗情洋溢地铺写都市中的个体生命的故事,凭借对人性的剖析、对命运的探求展示了她的聪颖睿智。
波兰电影《红》、《蓝》、《白》的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认为,生活是偶在的网络,道德意识像是这张布满尘灰的网上的蜘蛛。他形容日常道德是蓝色,而非黑白分明,一个偶在的个体的命运是由一连串偶然事件集合而成的,个体没有一个恒在的支持。偶在是决定性,即便是爱,也在偶然中成为碎片。而道德即是对残缺和破损的爱的碎片的珍惜,这种珍惜是蔚蓝色的[6]56。
“一个长篇的成功与否取决于创作者思想体积的大小”,以作品形象地表达“人总有要求认识事物最彻底的面目的愿望但是这愿望却永远不可能实现”,这种丰沛的“蔚蓝色”内涵是朱文颖《高跟鞋》追求的诗情叙述的终极目标[4]。
对《高跟鞋》中显示的小说创作风格,朱文颖并不满足,她自省、自勉说:唯美和诗意是生长在南方、特别是生长在江南这一带作家的日常生活中的,是深入到自己骨髓中的。但是,作为一个作家,应该从唯美和诗意的日常出发,抵达人性的更深处,到达那片神秘、幽深、黑暗而粗野的人性荒原的边缘[4]。
《高跟鞋》在小说中流露的诗情,是作家江南情结的体现,是作家诗情审美的结晶。可以预言,《高跟鞋》之后的朱文颖,将更加丰沛她的聪颖,湛蓝她的追索,创作出更多更好的小说,将淙淙诗情酝酿成一片艺术美的汪洋。
[1]歌德.诗与真[M].朱光潜,译.天津:团结出版社,2004.
[2]朱文颖.高跟鞋[M].昆明:春风文艺出版社,2001.
[3]雨果.克伦威尔序言[J].张秋红,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
[4]朱文颖.蓝调的叙述[N].北京日报,2004-05-10(8).
[5]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M].朱光潜,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82.
[6]达纽西亚·斯多克.基耶斯洛夫斯基谈基耶斯洛夫斯基[M].施丽华,译.上海:文汇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