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谞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鲁迅先生的散文集《朝花夕拾》收录了作者1926年所作的回忆散文10篇。这些散文涉及的内容从1887年6岁的鲁迅初读《鉴略》到1912年范爱农去世,时间跨越20多个春秋,回顾了鲁迅童年与青少年时期生活的点滴,而这其中,更以对童年故乡生活的回忆为主。
鲁迅的文学创作致力于批判国民的劣根性、救治国人的灵魂,他的作品对人性的分析一针见血、鞭辟入里,冷峻深刻得近乎残忍。然而,《朝花夕拾》作为一本反顾旧事的文集,却在揭露丑恶、针砭时事之余,透出淡淡的温馨,让读者看见一个不一样的鲁迅。相对于鲁迅众多“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作品,《朝花夕拾》表露出了铮铮铁骨背后的点点柔情,也正是这种铁血与柔情的碰撞,“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1],给鲁迅的散文作品增添了新的人文魅力。
《朝花夕拾》中回忆童年的散文篇章,将读者带进了一个笼罩着梦幻色彩的江南小城,这里有充满乐趣的百草园,有淳朴善良的长妈妈,有“蛊惑”我思乡的美味的蔬果,也有热闹的迎神赛会……这些对故乡生活的深情描绘,充满了乡愁式的依恋与怀念,这片被视为“乐土”的故乡,与其说是一座名为绍兴的古城,不如说是作者心灵深处埋藏着的柔软的故乡情结,是作者栖居灵魂的宁静的精神家园。
鲁迅的文章总是充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然而,在描绘故乡的点点滴滴时,却氤氲着和谐之美。在这里,自然是美的。百草园中,“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2],皂荚树、桑葚、木莲、覆盆子……就像一个童话世界,而何首乌与美女蛇的传说,又给这里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这里是“我”的乐园,“我”与自然的关系也是亲密无间的。可以说,故乡的自然环境是“我”精神世界的“启蒙老师”,“我”在这里走近自然、认识自然、爱上自然,或许正是这故乡的美丽山水,在鲁迅的内心深处埋下了一粒柔情的种子。
承载着鲁迅美好回忆的还有许多故乡的人,他们的身上闪烁着劳动人民的纯朴自然的品质。保姆长妈妈没有文化,却可以给“我”讲许多光怪陆离的故事,为“我”幼小单纯的心灵增添了光辉,她待人真诚善良,赢得了“我”的尊敬与喜爱。她就是鲁迅心中“仁厚黑暗的地母”[3],在她的怀里,“我”的灵魂得到了安宁。闰土与他的父亲、三味书屋的伙伴们,甚至是故事里的“白无常”,都曾给“我”带来美好的回忆。当然,也有私塾先生、父亲这样给“我”带来不愉快回忆的人,但他们的本性并不是邪恶的。
面对故乡的环境与人们,鲁迅紧绷的神经仿佛立刻放松下来,回顾故乡的散文也更有“心灵”的烙印,多了些许精神上的关怀。在这些散文中,他依然在斗争、在批判扼杀儿童天性的教育制度、枯燥无味的三味书屋、压抑人性的父权社会……而这些反抗较于他的其他作品来,显得柔和了许多,也许因为是对心中所爱的故乡的回忆,那些痛恨的种种也变得面目模糊,不再那么令人咬牙切齿了。“战场”之外的鲁迅心中,也可以酝酿出思乡的温情来。
在回忆童年生活时,鲁迅的笔调生动而活泼,充满了情趣,甚至带着些许孩童的天真。
在《狗·猫·鼠》中,鲁迅以一个儿童的视角解释了“我”的“仇猫”根源:10岁那年,猫吃了“我饲养着的可爱的小小的隐鼠”[4]。竟然是这样一个原因,单纯得带着不懂事的蛮横。而小时候天真地想看“老鼠成亲”,也直接加深了“我”对猫的仇恨。《阿长与〈山海经〉》中对长妈妈的厌烦与肃然起敬、《五猖会》中对迎神赛会的热烈期盼、《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对花草昆虫的充满想象力的观察,无不出自一个孩童的天性,洋溢着无私、淳朴的童趣。
即便后来家道中落给鲁迅的童年带来了苦难与创伤,但回忆总是带着神奇的美化力量,在历经沧桑后回忆起童年时的稚嫩与纯真,淡淡的忧伤也无法掩盖真善美的情感与心境,难怪他对童真年代格外珍视与赞美了。
对于童年生活的怀念、对纯真童心的珍视、对善与美的讴歌,坦现出了鲁迅内心充满人性关怀的一面。而对于压抑人性的种种制度的批判、对丑恶之人的揭露,鲁迅也显得不留情面。《五猖会》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鲁迅从一个孩子的视角,抨击了教育制度对孩童纯真天性的禁锢摧残,这种批判蕴含着对童真的关怀呵护与对人性解放的追求,是鲁迅给予孩子们的精神支持与理解,也是发自肺腑的爱。
鲁迅写作《朝花夕拾》的1926年正是多事之秋,因为支持进步学生革命,鲁迅遭到段祺瑞政府通缉,在白色恐怖之下,他辗转于北京、厦门、广州等地,并处处受到排挤与冷遇。在这种情况下,鲁迅对于纯真心灵的渴望愈加强烈,童年世界成为他此时“离奇或芜杂”[1]的心灵栖息的净土。于是,在黑暗的世界中寻找纯真之美,呼唤人心之善,打破桎梏,追求人性解放,也成为鲁迅集中创作童年反顾散文的动机之一。
《朝花夕拾》中的情感是自然而质朴的,对于年幼的鲁迅来说,爱与恨都是分明却又水乳交融的。正是这样复杂却直白的情感流露,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孩子内心的简单与真挚,也为散文作品带来了清新温暖的真实感,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平白的文字却有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在《阿长与〈山海经〉》中,“我”一开始对保姆长妈妈十分不屑,讨厌她的“切切察察”,“不耐烦”她的封建愚昧,然而,在听她讲了长毛的故事后,这些反感竟然变成了“空前的敬意”。感情的剧变就是这么迅速与简单,甚至在因为长妈妈谋死了自己的隐鼠而“憎恶”她时,只为一本《山海经》马上又完全消灭了怨恨,“发生新的敬意了”[3]。这些极端的“怨恨”与“敬意”,转换就在一念之间,原因也总是由单纯到极致,而这正是小孩子内心情感变化的真实写照,那些夹杂着小小不满的爱与怀念,显得更加的真挚,自然地渗透在了回忆里。
而“我”对于父亲的爱与恨就显得愈加深沉了。《五猖会》中父亲强迫沉浸在看赛会的急切中的自己背书,“我”是怨恨与不解的,然而,鲁迅的这种批判与恨,更应该是对以父亲为代表的父辈传统文化与教育制度,是鲁迅“审父”思想的流露,而不是特别地针对父亲个人。在《父亲的病》中可以看出,“我”还是极孝顺的,为了医治父亲的病而奔忙,费尽心思寻找庸医们荒谬的“药引”。在父亲弥留之际,“我”希望父亲能早点解脱,对此,鲁迅写道:“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现在,也还是这样想。”[5]可见,鲁迅对于父亲的情感是强烈而复杂的,既爱他,又恨他的迂腐,也许最恨的,还是致使父亲这样的人如此封建不化的社会环境。
“无情未必真豪杰”。鲁迅“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与淋漓的鲜血”[6],也有着“带露折花”兴致,然而,“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于是有了这些“从记忆中抄出来的”散文[1]340。经历了岁月的浇灌,记忆中的“朝花”到了夕时,反倒吐露出别样的芬芳来,带给我们一个立体的鲁迅形象,形成了鲁迅童年反顾散文独特的人文魅力。
[1]鲁迅.《朝花夕拾》小引[M]//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339-340.
[2]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M]//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384.
[3]鲁迅.阿长与山海经[M]//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353-358.
[4]鲁迅.狗·猫·鼠[M]//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346.
[5]鲁迅.父亲的病[M]//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397.
[6]鲁迅.记念刘和珍君[M]//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93-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