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劳动人性化的哲学思考*

赵履宽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086)

关于劳动人性化的哲学思考*

赵履宽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086)

人性是人的自然的、近似的需要。劳动人性化就是指劳动的动因、过程和结果都应该符合人性、顺应人性，而不能违反人性。顺应人性，就是满足劳动者自然的、近似的需要，而不是过分的需要。与人性观念相联系的还有人权、自由、平等、仁爱和公道等观念。

劳动者;劳动人性化;哲学思考

劳动科学、人力资源管理等学科的哲学基础，都涉及到劳动人性化问题，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今天不可能很深入地展开，只能就相关的六大观念做一探讨。

一个是人性问题，这是最大的观念;一个是人权问题，这是第二个观念;第三个观念是自由;第四个观念是平等;第五个观念是仁爱，也可以叫博爱;最后一个观念是公道，西方国家叫正义，我觉得叫公道更好。我认为，这六个观念可以作为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的哲学基础。这几个大的观念，并不是用来解决具体问题的，但却并非无用。中国有句话，叫做“无用之大用”，就具体问题来说它们没什么用处，但是它们具有最大的用处。

先讲人性，它是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观念。记得三五年前，我在一个学术报告会上讲了一句话，我说管理没有新问题，当时我一说大家都愣了，管理没有新问题?我认为，管理归根结底是根据人性来管理，从这个意义上说管理没有什么新问题。关于人性这个观念，争论了至少2000多年，中国先秦的孔子、老子、孟子等人，就开始争论，那么争论到现在也不能说大家完全认同了，实际上到现在也还是没有认同，还是有不少分歧。这个问题可以说也困扰了我好多年，那么到现在呢自己还是能说服自己了。关于人性，古今中外归纳起来大体有四派:人性善、人性恶、人性既善又恶，持这一观点最典型的当属英国大哲学家洛克，他认为人性是既善又恶，有人把它说成是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这是第三种。第四种，认为人性无善恶。告子说，“人性无善恶”。过去，曾经把孟子的“性本善”观点强加给孔子，好像孔子也是这样主张的。比如，《三字经》中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实际上孔子没有专门论过人性善。孔子在《论语》中只是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在这方面孔子比孟子显得更加深思熟虑，他不轻易下这个判断，他只是说“性相近”，人性相近即差不多;习相远，受后天的教化和环境的影响，使人与人之间出现很大差别。中国还有一位重要的学者、大政治家管子，他年纪比孔子大一点，孔子还很推崇他，他当过齐国的宰相，治理国家也很有一套，他没有专门论述人性善恶的话，但是有一段精彩的论述。他提出，人之情，逢利无不趋之，逢害无不避之，意思是说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逢利无不趋之，逢害无不避之，管子的人性论是趋利避害。马克思恩格斯他们两个人在20几岁时写过一部书《德意志意识形态》，里面也专门讲到一句话，人性即人的需要，人性就是人的需要，这里也没讲人性的善恶。在马恩的著作当中，提到人的需要，包括物质需要、精神需要。恩格斯说人的需要分三种，为了生存的需要、为了发展的需要、为了享受的需要。我在继承先哲的基础上，通过思考这个问题，也想给人性下个定义:人性就是人的自然的、相近似的需要，这句话是经过好多年思考和体验才明确的，就算我对人性的概括性理解吧。搞理论研究的人，特别重视一种思维方法，即抽象继承法，这是中国大哲学家冯友兰先生提出来的。抽象继承，可以超越一定的时间空间。从思想史的角度出发，抽象继承法可以吸取古今中外哲人的观点。关于人性这个问题，中国和西方国家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别，西方的文明主要是从古希腊的文明传承下来的，受基督教的影响很大，圣经里说亚当夏娃受到诱惑，偷吃禁果，从这一点他们就说人性恶，所以西方的思想界比较多的倾向于人性恶，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西方社会强调法治，强调用法律来解决问题，同时强调契约，什么事都要定个契约，按契约办事，所以在西方社会，法治、契约就比较发达。这就是我对一般人性恶的理解。劳动人性化，对劳动者、劳苦大众的同情和关怀早已有之，当年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里专门涉及这个问题。富士康13个人连续跳楼，震动国内外，劳动人事部门特别关心这个问题。我记得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在上个世纪60年代提出一个很响亮的口号，就是劳动人性化，在这方面发达国家重视比较早。什么叫劳动人性化?联合国劳工组织没有专门解释，我个人的理解应该是这样:劳动的动因、过程和结果都应该符合人性，顺应人性，不能反人性，这就是劳动人性化。顺应人性，就是满足劳动者的自然的近似的需要，满足根本的人类需要，而不是过分的需要。富士康的问题实际上反映了发达国家不愿意搞的事情，他们就在发展中国家特别是在中国来搞这个东西，富士康背后有个“苹果”公司，“苹果”公司在背后赚钱，压榨劳工，“苹果”公司逼着富士康公司非这样做不可，因为在总的收益当中，“苹果”公司得100美元，富士康也就得4美元，而且“苹果”公司订单是在一个礼拜前才发下来，逼着你必须要加班，怕你提前仿照产品，而且工人如果不加班，不干到12个小时一天，你的收入就不可能超过900块钱，所以说如果富士康有问题，“苹果”公司的问题更大。

关于人权问题。这个观念在极左路线盛行时期是根本不能提的。其实，从人类思想史的角度来看，谈人权谈得最早的是中国的孟子。我觉得孟子认为人性善，虽然有些主观，但是有一定的道理。他认为人性善是因为人有恻隐之心、羞耻之心，把这两条作为人性善的根据是不妥当的，但是作为人的善行的原因，还是说得过去的。一个人行善做好事，有恻隐之心和羞耻之心，非常重要。孟子在人权问题上，说过特别有名的一句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2000多年前说这样的话，是很了不起的!那个时候欧洲国家远达不到这个水平，如果以我们现在的语境来解释的话，民为贵就是人权，人权是最根本的、最高的，社稷次之，君为轻。可以说，孟子在人类思想史上强调人权，是最早最彻底的一个人。中国实行皇权专制2000多年里，皇帝有绝对权威，大臣宰相在皇帝面前自称奴才。西方国家重视人权，经历过几件事:14—16世纪的文艺复兴，强调个人权利，个性自由;英国17世纪搞光荣革命，议会迫使国王放弃他的主要权力，双方妥协了。美国独立战争的思想来源是启蒙运动，特别是卢梭的思想，所以法国的人权思想发展得很快。而中国没有经历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皇权专制思想根深蒂固，难以彻底根除。

关于人权问题，美国的独立宣言明确提出人权及其思想;法国的人权宣言还专门引用了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1948年联合国发表的《人权宣言》吸取了美国独立宣言和法国人权宣言的思想，宣称人权就是生存权、自由权、追求幸福权。当时提出，人权问题是全人类的共同问题，而不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内部问题。新中国成立以来，曾经有一段时间不能提人权，后来开始提生存权。后两条，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也逐渐承认了，而且我国也签署了《公民权力与政治权力国际公约》，这等于说接受了人权概念。关于人权问题涉及到公权力与私权利的关系问题，非常敏感的，关于这个问题，我想特别强调一下，谈到权利，我们一定要全面理解，不能片面理解，有些人强调捍卫自己的权利，而忽视别人的权利，这个问题一定要注意。马克思当年对拜伦做过一个评论，他说拜伦的革命性很强，但拜伦将来一旦掌权很可能是个独裁者，我读到马克思这句话开始我不怎么理解，研究了公权和私权，我觉得这个事情很清楚了。因此谈到人权一定要全面，不仅要捍卫自己的权利，也要捍卫别人的权利，要全面的讲人权。

第三个观念，自由，这是最受欢迎的一个概念，有些人甚至说自由权是人权的核心，华盛顿总统说自由是内心最大的需要。华盛顿这句话把自由和人性结合起来，人性是最大的需要。美国最受欢迎的总统罗斯福，他把最好的东西都和自由联系在一起，提出非常有名的四大自由，第一信仰自由，我脑子里想什么东西，这是我的自由，我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这是我的自由。第二是言论自由，我想说什么我可以把它发表出来;第三第四两个自由，是罗斯福自己发挥出来的免于匮乏的自由，即免于贫困贫穷和免于恐惧的自由，吃不饱穿不暖，谈不上自由。这是罗斯福对自由的一大发挥。大诗人裴多芬曾经说“不自由毋宁死”。关于自由我有一个比喻，自由就像新鲜空气一样，当你生活在新鲜空气中时，你感受不到什么，一旦你没有新鲜空气你就受不了了。自由涉及两个方面内容，一个是个体的主观方面，个体的主观条件;一个涉及到个体生存环境，这两个方面，有人曾经给自由下过这样的定义: “自由是权利和能力的统一。”你有这个权利，你还要有这个能力，如果你自己没有这个能力，自由也享受不到。400年前培根说过“知识就是力量”;1940年代，哈耶克说: “知识加上自由才等于力量”;关于自由，我有一点独特的看法。老子的《道德经》里有“我自然”三个字，享受自然，实际上是包括了自由，这是关于自由。自由和竞争、合作都联系在一起，如果你没有自由，你也谈不上竞争的条件，也谈不上和别人合作的条件，它是竞争合作的前提。过去我们说，市场经济好，是因为效率高，没有说到点子上，因为它提供了自由，所以它才效率高。

第四个观念是平等。过去列宁说“再没有比平等更复杂更分歧的概念了。”在平等问题上争论特别多，古今中外发生革命都以平等为号召。比如法国大革命主要理论根据就来自于卢梭，他曾说“没有平等，自由便不能存在。”我不能完全同意。没有自由，你没法和别人平等竞争。卢梭本人特别强调平等，人类历史上谈平等的祖师爷，是中国的墨子。平等有很多说法，我认为，平等只能是规则的平等，别的平等说不清楚。按规则办事，起点平等谈何容易，人人的起点不是平等的，各种资源是有限的，不够分的，只是乌托邦的理想。规则本身要平等，需要合情合理;第二条，裁判是公平的;参加竞争者也不能作假。做到这样就很好。规则牵涉到保护弱者，比如买火车票排队也是一种规则。谈平等特别需要同情保护。

第五个观念是仁爱。西方国家叫做博爱，人类历史上有三个最重要的智慧，一个是古希腊的智慧，强调知识，从古希腊沿用至今;另一个是犹太的智慧，强调信仰，凭信仰生存下来了;还有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智慧，强调“仁爱”，我认为这是人类思想的精华所在。中国的儒家和道家都强调爱，《论语》中讲，仁者爱人，老子《道德经》里更突出，爱到什么程度?爱到“报怨以德”，即使别人伤害了我，我也不要以牙还牙，后来称为以德报怨。仁爱的结果是和，中国讲究“和”文化，即和谐文化。从爱到和，这是中国传统文化比世界上任何文化都要高的地方。中华文明是古代四大文明中没有中断保持下来的唯一的一个，古希腊文明中断了，印度和古巴比伦文明都中断了，只有中华文明没有中断，外族入侵反而被同化了，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犹太人被希特勒迫害，到处逃难，别的国家不敢接，上海接受了，中国有强大的包容能力。中华文明之所以不中断，我认为根源在此。那么，爱心怎样体现?这里涉及到儒家的“亲亲”、推己及人这么一个操作过程。“亲亲”符合自然法则，直系亲属最亲密，这是最自然的本能，这还不够，层层外推，推到没有血缘的朋友，直至天下为公。孔子的思想是自然而然的，很好操作，很自然，不勉强。由亲亲逐渐外推，推到朋友、天下为公，包容性很强，又好操作。法国大革命时期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思想，没有像孔子这样“亲亲”逐渐外推，也就是一个口号而已，不仅是孔子，老子也很重视这个。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他在欧洲国家，特别是德国受重视的程度超过中国，它的发行量据说现在已经超过圣经，特别是生态问题提出来以后，老子的思想就显得更伟大了，老子的著作里涉及到一个概念，赤子，“赤子之心”，赤子大概就是五六个月、七八个月前吃饱了睡足了的小孩，赤子是最净化的。这是讲中国特色，仁爱。由亲亲逐渐外推出来。

最后一个观念，公道，西方国家叫做正义，我觉得中国应该叫做公道。中国特别强调“道”，老子说道法自然，俄文翻译为真理服从自然。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他还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中国说的是公道，不用正义这个说法。公道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1971年美国哈佛大学教授罗尔斯出版了一本书，叫《正义论》，这本书出版以后，在西方世界引起轰动。罗尔斯提出一个观点，即正义优先，与自由、平等相比，正义是优先的。在六个观念里，最优先的是公道，因为自由平等有度，过分或者只考虑自己的平等，不要求别人，自由也好平等也好，应有一个度，用什么来调整?用公道调整。中国有句古话，公道自在人心，所谓公道，公众认同的大道理，不是压力下被迫的，就是公道。我认为公道体现了人类追求真善美的面貌，真善美集于一身。过去批判中庸之道，中庸之道的精彩之处在于否定极左，否定极右，兼顾各个方面。亚里士多德主张中道，他没说中庸之道。英国政治经济学院院长吉登斯写了一本书，叫《超越左与右》，影响很大。公道自在人心，做得过分，那就是不公道，要用公道来调整，以制约左右两个极端。

A Philosophy Analysis of Labor Humanity

Zhao Lvkuan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086，China)

Humanity is the natural and similar demands of human being.Labor humanity means the cause，process and result of labor should be in accordance with humanity，in stead of going against humanity.Being associated with the concept of humanity，there are also the concepts of human rights，freedom，equality，charity and justice.

laborer;labor humanity;philosophy analysis

C970.2

A

1673－2375(2011)05－0001－04

[编者按]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赵履宽先生是我国德高望重的著名学者，在劳动经济学等学术领域享有盛誉。应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副院长沈琴琴教授的盛情邀请，赵履宽先生为我院师生作了题为“劳动人性化的哲学思考”的学术讲座，并且回答了师生们提出的问题，使师生们获益良多。应广大教师的要求，现将赵履宽教授的讲话录音进行整理，并在本期学报上发表，以飨读者。

2011－07－06

赵履宽 (1930—)，男，云南大理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简 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