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庆喜
罗素说:“一切确切的知识——我是这样主张的——都属于科学;一切涉及超乎确切知识之外的都属于神学。但是介乎神学和科学之间还有一片受到双方攻击的无人之域;这片无人之域就是哲学。”[1](P11)
罗素的分析鞭辟入里。凡确切的知识都是科学,科学的目的是确切知识;凡超乎确切知识之上者皆属神学,神学的目的是信仰。那么,哲学是一类什么样的知识呢?哲学之目的又是什么呢?既然“介乎神学和科学之间”,那么哲学也就是既“确切的”又是“超乎确切的”知识了,哲学的目的也就是追求那既“确切的”又“超乎确切的”知识了。
我们可以把这种观点继续推进一步。
无论是哲学、神学,还是科学,都是人类思维成果的一部分。人们首先必须相信什么,然后才会践行什么。因而,标榜有相信价值就成了哲学、神学和科学的共同特征。同时,它们又都宣称,自己是为听者的福祉。科学宣称自己可以为人类解决生活中的现实问题;①恩格斯曾说:社会一旦有技术上的需要,这种需要就会比十所大学更能把科学推向前进。《(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732页,人民出版社1995)。从文艺复兴以来,科学一直面临着价值至上与真理至上的二难选择。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无论价值至上还是真理至上,“求真”是科学之首要特征,这是无疑的。神学断言可以为人类赎罪或祈得今生、来世的幸福;哲学则告诉人类怎样生活才能争得今生幸福。至少就形式而言,追求听者的福祉似乎成了三者共同的、最终的目的。
由上可见,科学要求人们“先证后信”,神学要求人们“先信后证”,此说并不贴切。事实上,它们都被迫向其“信徒”承诺其理论的可证实性。倒是哲学对此并不苛求。哲学实际上并不想告诉人们何为“正确的”,何为“不正确的”,哲学只想告诉人们应该做什么,应该选择什么。尼采鼓动人们:人应该生活在山顶;老子则与之相反,相信柔弱胜刚强;萨特更为彻底:存在先于本质,这就等于是说:你有了彻底的选择自由。所有这些选择,我们均无法证实何为错,何为对。问题之要并不在于你的何种选择是正确的,而在于你愿意做出何种选择。例如选择禁欲还是快乐主义,这是你的自由,当然,你必须为你的选择承担相应的后果。
伽缪曾言,“真正的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2](P2)任何一个哲学问题,只要追根究底,都难逃荒谬感的命运。“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世界本无荒谬,荒谬乃哲学深思的归宿,是渺小人生对无限天道的无奈。康德四个二律背反是这种无奈之典型案例。他指出,无论哪个二律背反,皆不能为人类智力解决。[3](P333)为什么呢?这必须从现象与物自体二重世界的区分来解释。康德认为,人的理性有局限性,人只能认识现象界,物自体超越了理性辖区,因而对它的任何判断都是谎言。康德对之选择了缄默。这种由休谟继承而来的态度也是黑格尔逻辑学思想的基石。“纯存在或纯有之所以当成逻辑学的开端,是因为纯有即是纯思,又是无规定性的单纯的直接性,而最初的开端不能是任何间接性的东西。”[4](P189)在黑格尔概念体系中,几乎所有概念都是严格的逻辑推理的产物。然而,“纯有”这一概念从何而来,黑格尔没有做出任何回答。他顶多只是以不同的语言重述了老子的经典表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何以生有?世界为何是“有”而不是“无”?这种荒谬,老子、黑格尔等皆未着手解决。有人认为哲学诞生于理性对迷信的胜利,由此可见,此说难以成立。
如果上文对哲学基石的分析使哲学颜面无光,那么科学的境况是否好一些呢?罗素的亲身经历可以再次给我们启发。自然科学之首要基础是数学。罗素38岁时被怀疑主义困惑,不情愿地得出结论:许多被人类当作知识的东西都值得怀疑。他认为数学可以为之找到稳固的基础,但是许多数学证明也不可靠,于是他努力构建数学的基础。令他沮丧的是,当他构建好自己的体系后,他发现自己是在重复大象与乌龟的故事。大象站在乌龟背上支撑着整个世界,可是乌龟并不比大象更加安全。②参见罗素《八十反思》。
自然科学第二个基础物理学,也面临着同样困境。即便说当今自然科学对从原子到宏观天体这一范围中的现象研究较透彻,那么它对小于原子的微观以及大于天体的宏观却知之甚少。这种中间强两极弱的事实也同样是物理学心中的阴影。物理学和哲学一样,最终难以对自己引以为豪的所谓定律自圆其说。牛顿用万有引力定律为近代物理学开疆破土,最终因为不敢承认斥力而投入上帝怀抱。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思索为什么两个物体之间会产生引力,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同样会给我们带来迷惑,这样我们也就似乎可以原谅牛顿的过错了。
由上分析,我们得出如下结论并不过分:至少到目前为止,科学和哲学中还没有真理可言。既然哲学和科学一样未能摆脱无根基的命运,那么我们何以区分哲学和科学呢?
比较流行的观点是认为哲学是对事物的“根本”看法。然而我们根本不能以看法“根本与否”来区分哲学各科学。没有什么观点比如下这句话更根本了,即:世界是有规律的(抑或无规律的)。假设一位理论物理学家自己通过对整个宇宙的艰辛思考,在物理学著作中写上这句话——“世界是有规律的”,试问,它是哲学还是科学呢?
欲区分哲学和科学,就必须给哲学和科学以定义。必须确保依此定义按图索骥,得到此物而不是他物。先从上文的分析中简要地总结出哲学和科学的特征:
1.任何哲学都是关于精神的,任何科学都是关于自然的。科学是培养人的知识的,科学的对象是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包括从自然意义上理解的“人”;哲学是培养精神的,哲学的对象则只是“人应该怎样生存”,选择怎样生存是一个心态问题而不是规律问题。
2.任何科学的东西都是“正确的”,任何哲学的东西都是非“正确的”。哲学并不鼓吹自己是“正确的”,也不一定被别人承认是“正确的”;但科学则相反,科学不仅自己追求“正确性”,同时也被别人承认为“正确的”。鉴于此,哲学无须像科学那样追求逻辑的严谨。还应指出,自己认为是“正确的”,这是一个心态问题,无须争议。但是如前所述,实际上无论哲学还是科学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理”,因而,被别人承认是“正确的”与否是一个涉及真理的可能性问题,限于篇幅,这里不再讨论。
3.任何哲学的都是仅供选择的,任何科学的都是必须如此的。哲学实际上是给人的生存提供的选择。每一种哲学在提供选项时,就已经意识到其提供的选项并非人们选择的唯一方案,这些方案有的是相互对立的,并且不能被归结为一个方案。反之,科学在给人提供选项时,这些方案要么是独断的,要么可以归结为独断的。科学是要告诉人们,只能按照这种方法行事,否则必遭失败。“条条道路通罗马”,“南辕北辙终可至”人们似乎可以以这些来反驳科学的独断。但是,对于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只有一条道路通罗马;南辕北辙终可至也可以归结为顺着经线走这一问题。哲学则不是这样,哲学只是告诉人们,你可以生,你也可以死;你可以爱,你也可以恨;你可以禁欲,你也可以纵欲。为了引导受众的方向,哲学也可以告诉受众与选择相应的结果。但重要的只是选择。一个挂在悬崖中间半死的人,哲学告诉他是生还是死,科学则告诉他如何去生还是死。
通过以上比较,我们可以分别给科学和哲学一个初步的定义,这些定义虽然可能不太完善,但对于区分哲学与科学应该有其积极意义:
科学是一种追求“正确”(合理),并得到相应听者承认的对自然的、具有独断性质的认识。与之相对,哲学则是一种给人生提供生活态度的(合情)、不指明“正确”与否的选择。
根据以上分析,哲学史上很多所谓“哲学”,应该归入科学而不是哲学。同样,如果我们以此考察“马克思主义哲学”,或许更会得到一种使人惊讶的结论。我们会看到,我们至今所称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更多的是体现出科学的特征,而不是哲学的特征。
首先,作为一种为无产阶级指明革命道路的理论之基础,马克思主义“哲学”自我追求理论“正确性”的态度是不言自明的。同时,从信仰者的角度来说,也把它认为是“正确的”理论,或者说总体上“正确的”理论。“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5](P9)马克思主义理论,要想说服人,就必须经受住历史和现实的考验。实际上,马克思、恩格斯也正是不断地检验、修正自己的理论以更加符合现实。恩格斯说,他们曾经作过一次“重大修改”。[6](P508)
其次,从内容上看,“马克思主义哲学”包括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两个部分,它是对整个自然世界(包括人类社会)的规律性认识。“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7](P10)“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主要目的不是要告诉人们应该选择“生”还是死,应该选择抗争还是顺受。对它而言,选择“生”,选择“抗争”,这是一个既定的,不言自明的前提。“马克思主义哲学”之要义是要通过理论分析,向听者阐明革命的路径和方法。
再次,作为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现的是整个“自然界”的规律。这种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从总体上来说是无可选择的。虽然马克思说,“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明确地限于西欧各国”[8](P774),而“俄国可以不通过资本主义的卡夫丁峡谷”。[8](P769)但是第一,就每一国家而言,例如俄、中,其历史道路具有必然性,无可选择。第二,我们还应该注意到,马克思所说的各国道路多样性是建立在一种统一性之基石上,即:“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9](P33)
这样,当我们面对唯物史观和其他历史观时,我们只能选择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所以做出这种“没有选择的选择”,原因在于它是“正确”的,而绝非我们的偏好。
由此,我们可说,迄今而言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从总体上来说体现更多的是科学特征,而不是哲学特征。如果我们将目光集中于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①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组成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在此暂不讨论。那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它们是科学而非哲学,或者至少可说,我们应该宁愿称为科学而非哲学。
马克思恩格斯从未说过他们的理论是“哲学”,也从未说他们自己是“哲学家”。相反,从19世纪40年代起,他们一直把自己的理论称为“科学”,他们是“科学家”。他们不时流露对所谓“哲学家”的鄙视,重要原因就在于他们认为“哲学”并不是科学的、令人信服的东西。“哲学在黑格尔那里完成了”,[10](P294)“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5](P57)“费尔巴哈,就他们没有离开哲学这块土地来说,都是黑格尔哲学的分支。”[10](P313)相较于费尔巴哈还是一个“哲学家”,他们则是“科学家”[10](P283)。因为,“对现实的描述会使得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10](P11)“一旦对每一门科学都提出要求,要它们弄清它们自己在事物以及关于事物的总联系中的地位,关于总联系的任何特殊科学就是多余的了。于是,在以往的全部哲学中仍然独立存在的,就只有关于思维及其规律的学说——形式逻辑和辩证法。其他一切都归到关于自然和历史的实证科学中去了。”[10](P259)“辩证法不过是关于自然、人类社会和思维的运动和发展的普遍规律的科学”。[10](P237)
列宁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就是唯物主义。这个判断似乎无可厚非。但是,第一,所谓“唯物主义”在西方是从自然哲学而生,彼时哲学与科学并未分离,“唯物主义”是科学还是哲学难以区分。今天,一般科学与“唯物主义”哲学都承认“唯物”原则,我们凭什么说“唯物主义”是哲学呢?当今时代,各门科学纷纷抛弃哲学,哲学正处于深重的危机之中,如果我们坚称唯物主义是哲学专有原则,会不会再次损害科学的自尊?能够得到各门科学的认可吗?
第二,上文已经分析,哲学是培养人的精神的,而科学则是培养人的知识的。哲学的东西本身不能以“正确”、“不正确”来加以理解。这就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作为一门统治者的方法论,哲学称职吗?纵观中国近代史,所以选择“马克思主义哲学”并锲而不舍,绝非感性自由,而是历史环境的必然,是对它指导实践效果的肯定。但是一个民族,选择接受“人性恶”还是“人性善”,并无对错之分。如黑格尔所言,“善”是历史的动力,但是,“恶”同样也是。
哲学是培养精神的,因而诗歌与音乐天生是哲学的华丽外衣。哲学著作,即使不能写成诗歌或音乐,但完全可以有诗化或音乐化的语言;科学则不同,说明文是科学的唯一选择。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 ,曰 :‘思无邪’”。②《论语·为政第二》《诗序》亦曰 :“诗者 ,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从这种意义上来看,谁能否认《诗经》是一部哲学典籍呢?《红楼梦》“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其实,“味”是诗的精神,诗是“味”的外衣。现代哲学家中,尼采诗化哲学堪称经典。除了诗人气质外,他对音乐的理解也令人惊叹。尼采曾痴迷于瓦格纳的音乐,却对其“危机、死亡、和坟墓”的气息不满,因而要创造一种“超人”的哲学。子曰:“郑声淫,佞人殆”,③《论语·卫灵公第十五》不同的音乐陶冶不同的精神。聆听《思乡曲》难免有故园之思;聆听《命运》,不平之意愤然于胸;聆听《空山鸟语》,对大自然的向往油然而生……中国哲学中,礼、乐密切相关。儒家“六艺”,前两个“礼、乐”主要是哲学教化,后四个“射、御、书、数”则主要应归于科学教育之列。
若根据上文对哲学与诗歌、音乐的关系来考察青少年马克思的足迹,我们甚至可说,将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归入马克思主义“哲学”,“找错了地方”。青年马克思极富诗人气质[11],写了大量诗歌,马克思在这些诗歌中的哲学精神,恰恰被人们忽视了。在后来的著作例如《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常常引用歌德的诗歌来表达不满,同时常以夸张的笔调抨击现实。为弄清“物质利益”问题,学习法律的马克思转向了研究黑格尔法哲学,①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根据以上对哲学与科学的比较,那么黑格尔的著作,在多大程度上是哲学,在多大程度上是科学,是一个有待讨论的问题。他同时也把法律所需的严谨思维带进对社会现实的研究中,这也导致马克思最终与哲学决裂。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目的是要在对“现实运动”的研究中“弄清问题”,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历经四十载,马克思也没有完全发表《资本论》,这种严谨的态度——“他作为科学家就是这样”。[8](P777)
对自称是科学家而几乎从不承认是哲学家的人,我们却长期不懈地认定是哲学家,理由何在呢?按上文分析,我们该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有科学性”,还是认为它就是“科学”呢?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我们大可不必为这种“正名”担忧。承认“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科学,并不会对其造成任何伤害。相反,这种承认反倒有助于我们正确认识它,并按照有效途径更好地建设它。至于建设中会遇到的问题及对策,已经有人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最后,根据以上分析,我们可得另一有意义的启发。上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维特根斯坦穷毕生精力研究哲学,最终却没能逃过“荒谬”的结局。他的初衷是要“治疗哲学”,最后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哲学是“自杀性哲学”。他不知哲学出路何在,不得不痛苦的选择“让哲学安息”。维氏的“荒谬感”代表了当今许多哲学家的心情。近代哲学危机后,许多哲学家为它不能“凤凰涅”而耿耿于怀。但是,我们是否该反思,哲学为什么要越俎代庖,为科学作“嫁衣”呢?我们若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划归科学,集中精力研究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人精神的关怀,这会不会又是一个“金矿”呢?
[1]罗素.西方哲学史[M].何兆武李约瑟译.商务印书馆,1963.
[2]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三联书店,1987.
[3]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蓝公武译.商务印书馆,1960.
[4]黑格尔.小逻辑[M].商务印书馆,1980.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1995.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人民出版社,1995.
[7]马克思.资本论[M].人民出版社,2004.
[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人民出版社,1995.
[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人民出版社,1995.
[10]马列原著选编[M].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2.
[11][英]戴维·麦克莱伦.卡尔·马克思传[M].王珍译.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