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红
(烟台职业学院 公共关系系,山东 烟台 264670)
奇、悍、丽
——龚自珍诗歌意象的美学特色
肖 红
(烟台职业学院 公共关系系,山东 烟台 264670)
龚自珍的诗歌具有社会新旧交替时期独特的艺术风貌。无论是诗歌的意象,还是抒情方式和语言,都充满奇、悍、丽的特色。诗歌意象打破了“和谐”的古典美学原则,着意传达意象的象征意义,形成一种强烈的情绪力量;着议抒慨富有血性和锋芒,与传统的“温柔敦厚”的诗教大异其趣;诗歌语言喜欢采用色彩鲜异的词藻,秾艳中渗透出凄美的悲剧意蕴。
龚自珍;奇;悍;丽
龚自珍的诗歌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早已为人们所认识。他“笑咏风花殿六朝”①(《梦中作》),是清一代诗歌的殿军,近代诗歌的开山。所以他的诗具有新旧交替时期独有的艺术风貌。
龚自珍诗歌意象别开天地,与前人迥异。中国诗歌在龚自珍以前以原始意象为正宗,以“立象尽意”为标准。立象尽意体现的是审美主体与客体的和谐。龚自珍诗歌打破了“和谐”的古典美学原则,使诗的面貌为之一新。如被人们视为黄钟大吕之声的“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已亥杂诗》第220首)另如“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梁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咏史·金粉东南十五州》),诗人不再刻意地营造意境,去融情入景或情景交融,而是不假物象,直抒胸臆,这是龚诗“奇”的根本所在。这也并不是说龚诗不具有意象,只是他营造意象不再专注写其表征,而着意于传达意象的象征意义。如龚诗中屡屡写到的“剑”与“箫”。“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秋心三首》其一)“一剑一箫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漫感》)“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己亥杂诗》),剑气拿云,豪纵跌宕,对应一个“狂”,剑魂是诗人对理想的慷慨追求,箫音是他壮志难酬的幽怨低徊。剑气与箫音并存,自豪同悲慨相辅,表现了诗人坚持操守的孤峻个性。不是写剑与箫给人的视觉印象,而是直接以其表达两种不同的情感。意志超越表象直接成为表现对象,形成情绪力量,以磅礴的气势触动读者的心灵,有强烈的感染力。这是龚诗的奇特之一。
龚诗的意象不仅奇特新颖,还寓意深刻,诡谲玄丽。他的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是风、雷、星、落日、童心以及前边提到过的剑与箫。龚自珍把自己的情意寄托于本无情意的自然景物。他带着思索者的深沉、先觉者的敏锐去观察选择,所及之物均因龚自珍思想之烛照而升华飞动,成为别具深意的诗歌意象。龚自珍想象力超群,他的思绪跨越历史的浩瀚、空间的广袤,因而意象蕴意丰厚深切,反映着时代的呼唤。如他频频使用的 “风雷”,“高吟肺腑走风雷”(《右题方百川遗文》),“九州生气恃风雷”,“眼前二万里风雷”(《记己丑四月二十八日事》),“著书不为丹青误,中有风雷老将心”(《定裴骃史记集解之误,为孤虚表一卷,古今用兵孤虚图说一卷》)。在这些诗句里,风雷暗喻着正在酝酿即将到来的社会变革的疾风暴雨,它一旦发生将使家国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风雷既表达了作者对变革的热切呼唤,也寄寓了他崇高的社会理想,从而成为龚自珍笔下最具代表性的意象之一。此外,他的诗里还常写到风雪和雨。“消我关山风雪怨”(《己亥杂诗》第310首),“青灯夜雪阻山东”(《远志》),“预怜夜雨闭门时”(《己亥杂诗》第232首),风雪意象与风雷一脉相承。如果说风雷是对社会变革的礼赞,那么风雪雨则是对当时阴冷黑暗、风雨欲来的社会状况的隐喻和心理感受。统治集团的颟顸昏眊贪酷苟且,民生的凋敝和艰难,士气的颓堕和腐败,被龚自珍清醒地认识到。因此景物具有社会心理内容,具有深沉的悲剧内涵,暗示了清王朝的船危浪险,巢危风急的危机。
为了表达浓重的末世之感,龚自珍在诗中多次用到“秋”和“日暮”,如“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自春徊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逆旅题壁,次周伯恬原韵》)“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白日西倾共九州,东南词客愀然愁。”(《怀沈五锡东、庄四绶申》)等诗句。秋与日暮这些标志自然节气和时间推移的景物在龚自珍诗中成为时代氛围和趋向的审美写照,寄寓了诗人对古老文明衰败解体的悲慨。风雷、雨雪、秋与日暮这一系列因其特定的时代内容而成为龚诗的独特意象。但是它们并非龚自珍诗所独有的,在龚自珍之前它们都曾被吟咏过,只是在龚自珍手中,被赋予了新的更深的悲剧意识,社会末世的心理内容,是为清王朝的末日量身打造的,因而它们是龚自珍诗标志性的意象,奇特而深刻。
龚自珍诗的“悍”表现在其着议抒慨富有血性和锋芒。龚自珍在诗里专注于抒写真情,尖锐议论。他以诗人的敏感,看出社会的衰世,以大无畏的气概,写下了笔锋犀利、“哀乐过人”的诗文,他新警有力的诗语与传统的“温柔敦厚”的诗教大异其趣。
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曾自言:“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在《寒月吟》中他说“我生受之天,哀乐恒过人。”他对人生的哀乐之类的体验超过常人,从中我们可见其性情之真,心灵之敏感,再加上他超人的智慧和悟性,所以他的诗横恣透快、奇悍泼洒。如“罡风力大簸春魂,虎豹沉沉卧九阍。”(《己亥杂诗》第3首)“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坐灵。”(《夜坐》)“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己亥杂诗》第123首)“新蒲新柳三年大,使与小儿作屋梁。”(《己亥杂诗》第24首)“何不专城花县去?春眠寒食未曾醒。”(《己亥杂诗》第86首)“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沟。我亦曾食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己亥杂诗》第83首)“挑灯人海外,拔剑梦魂中。”(《辛巳除夕与彭》)“匣中龙剑光,一鸣四壁静。”(《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写之,瞒不诠次,得十五首》)发语深警,力透纸背,充满激烈亢奋的情调。无论高歌理想还是写失意的惆怅,言语中都充满豪气,使他的诗境一空前左。又如《伪鼎行》:
亻瓜离疥癞百丑千怪如野干形,厥怒虎虎不鸣如有声”,“徒取云雷傅汝败漆朽壤,将以盗膻腥。内有饕餮之馋腹,外假浑沌自晦逃天刑。……福极而碎,碎如琉璃脆且轻”,“千年决无土花蚀,万年吊古之泪无由生。吁,宝鼎而碎则可惜,斯鼎而碎兮于何取荣名?
以痛快淋漓的讽刺笔墨刻画了一个伪鼎的形象。它歪斜扭亻瓜,浑身疥癞,干瘪丑陋,千奇百怪。这样的伪鼎置于华堂之上,与珍器宝物并列一室,本身就构成了一幅绝妙的讽刺画面。它微妙地启示人联想到统治阶层所谓的重臣权相、达官贵人的昏庸腐朽。愤懑和厌恶交织,淋漓尽致地反映了作者强烈的爱与憎。龚自珍诗强悍的一面于此显现。
龚自珍曾说自己作诗是“文章酸辣早,知觉鬼神灵”,“酸辣”即是指文笔的尖利老辣。在《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中又曾自谓:“气悍心肝淳。”这是对自家的一个很确切的评语。
龚自珍在《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之三中云:“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可见庄子、屈原“并之以为心,合之以为气”(《最录李白集》),锻造了自己潇骚跳荡的心灵。这颗心遇上一个典型的衰世,再加上他“尊情”的艺术追求使他的眼睛冷静犀利,感受敏锐明快,思想矫纵横突,性格也更兀傲廉悍。这一切合理地整合到一起,指向对衰世的揭露鞭挞。他激烈的嘲骂确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如岭之表,海之浒,磅礴浩汹,以受天下之瑰丽,而泄天下之拗怒也。”(《送徐孙铁序》)梁启超曾用“触电”来形容他读完定庵文章的感觉,人们对定庵诗歌的感受未尝不是如此。龚自珍诗思想的迅猛和语言的震撼真是令人如“触电”。
龚自珍在诗里喜欢用到“怒”字:“幽夏灵气怒百倍,”(《太常仙蝶歌》)“四厢花影怒于潮,”(《梦中作四截句(之二)》)“畿辅千山互雄长,太行一臂怒趋东。”(《张诗舲前辈游西山归索赠》)“西池酒罢龙惨语,东海潮来月怒明。”(《梦得“东海潮来月怒明”之句醒足成一诗》),“怒”字使龚自珍笔端之景凸显一股郁勃之气,静景动态化、拟人化,从而使画面显出惊人的逼人的气魄与力量。可见龚诗心力笔力之悍。
龚自珍诗语言受到人们广泛称赏。新安程金凤女士在龚自珍的《己亥杂诗》跋语中评论:“天下震矜定庵诗,徒以其行间璀璨,吐属瑰丽。……若其声情沈烈,恻悱遒上,如万玉哀鸣,世鲜知之。”精当地道出龚自珍诗歌的语言给人们的印象。
龚自珍在《西郊落花歌》写落花万艳飞舞,瑰奇壮观,堪称是“语言的盛宴”。“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奇龙怪凤爱漂泊,琴高之鲤何反欲上天为?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蛾眉。又如先生平生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无穷期。先生读书尽三藏,最喜维摩卷里多清词。又闻净土落花深四寸,瞑目观赏尤神驰。西方净国未可到,下笔绮语何漓漓!……”欲写落花而驰骋想象,连用奇喻,离奇怪诞,匪夷所思。以钱塘潮、昆阳战写落花的雄奇壮丽,其气势浩荡,场面华艳,有豪逸之情又充满哀伤。接下来极写落花之色泽丰艳而残败,把它比喻成宫女洗脸而倾倒的胭脂,将对落花的二重感受寄寓得妥贴工巧。后边又以奇龙怪凤、琴高之鲤写花飘零的状貌,绚烂之极而凋谢,悲剧内涵更浓。
龚自珍喜欢在诗里采用色彩鲜异的词藻,不过他的秾艳不是明亮畅朗的,而是渗透凄美。如龚自珍常用的“红”。在《无题》中:“眉黛猩红战袍。”《梦中四截句》:“叱起海红帘底月”。《猛忆》中“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混茫前。”《己亥杂诗》中“落红不是无情物。”“镜中强半尚红颜。”《能令公少年行》中“归来料理书灯红。”“春山不妒春裙红。”在《题盆中兰花四首》中有“一寸春心红到死。”甚至他的书斋也被命名为“红禅室”。红是炽烈的色彩,它频频出现在诗里,尖锐地刺激人的感知,引发灵敏的注意。使用张扬的色彩既是因为龚自珍高度自信与自负,又因为他恃才傲物,屡遭困蹇的愤激。二者交融为龚自珍的狂霸之气,所以他下笔眼酷手犀,表情达意追求特异的个性。“红”的色泽适应了他表达赤诚童心和真烈性情的需要,所以受到偏爱。“红”出现在黯淡的背景中,眉黛中红,月夜中红,混茫中红,落花之红,衰颜余红,到死心红;艳则艳,但是却病态十足,衰颓之意不言而喻。
龚自珍是开近代风气之先的诗人,他的诗歌语言不可避免地呈现出向近代过渡的特点,很多诗作用语清浅俗易,有口语化倾向。如《己亥杂诗》有“惠山秀气迎客舟,七十里外心先投。惠山妆成要妆镜,惠泉那许东北流?”全诗流利自然,宛如民歌。另如《馎饦谣》用了类似儿歌的写法,“盘中馎饦贵一钱,天上明月瘦一边。”“月语馎饦:‘圆者当缺。’馎饦语月:‘循环无极,大如钱,当复如月。’”语调轻松俏皮而又别有意趣。这一类也为龚自珍语言风格中之一味。
综上所述,龚自珍的诗作立象新奇诡异而蕴藉深厚,抒情达意简洁精悍,设词造色俶诡瑰丽。如此形成龚自珍诗歌所独有的奇、悍、丽的整体风貌。他的诗歌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最后杰作,也是近代诗的最先试声。
注释:
① 本文所引用龚自珍诗文均见王佩诤编《龚自珍全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
I207.22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673-5935(2011)04-0040-03
2011-09-22
肖 红(1971—),女,山东烟台人,烟台职业学院公共关系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和研究。
[责任编辑] 张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