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友福
(泉州经贸职业技术学院公共基础教学部,福建泉州362400)
人性的守望
——论汪曾祺小说的人道主义情怀
董友福
(泉州经贸职业技术学院公共基础教学部,福建泉州362400)
人性美是汪曾祺小说的核心主题。汪曾祺以人性的救赎和赞美为主题,摆脱了意识形态对文学的束缚,使小说回归到日常化的生活本真,并从审美的维度对人性进行透视,在小说中建立起不同于世俗价值的叙事伦理,力求让读者在审美的熏陶中,重建新的民族文化。
汪曾祺;人道主义;日常生活;世俗道德;人性美
汪曾祺与他那些远离现实生活且无重大主题的“主潮之外”小说,是当代文学一个常谈常新的话题。汪曾祺与其它京派作家一样,虽然身居喧闹的都市,却心寄古朴的乡村。他坚守一以贯之的艺术理想,以旧时乡村的日常生活为肌体,以人性的救赎和赞美为主题,在一幅幅风俗画、风情画中,融入自身不同流俗的生命感悟,极力美化本真、朴素、舒展的人性,启迪人们对社会人生的精神价值的探问,进而实现小说“有益于世道人心”的教化理想。
汪曾祺的小说故事老旧,写法平淡,却给人一种深切有力的审美感染力。不仅文人学者激赏,喜欢它的普通读者也不在少数,其中的“奥秘”,就在于他小说中所蕴涵的人道主义情怀。他小说中的人道主义情怀沟通了作家和读者的心灵,使每个人的心灵从中找到了久违的共鸣。曾有人让汪曾祺用一句话概括他的思想,他说:“我大概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1]38”这是理解汪曾祺小说的出发点。
人道主义是西方文艺复兴时代,作为反封建反教会而提出来的一个口号。它尽管在不同的时期具有不同的具体内容,但有一个总的核心思想,就是尊重人的尊严,把人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现代中国的人道主义发轫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受特有的政治文化影响,20世纪的中国文学对人道主义的接受是一个被动的过程,可谓几经沉浮,历经坎坷。20世纪30年代末,中国社会局势动荡,作家的思维在时势的催化下,逐渐形成功利化的文化心理。“革命文学”提出以后,文艺从属于政治的观念得到进一步强化。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关于人性、人类之爱问题的相关论述,作为“总体化的政治时代对文学话语的纲领性的规范”[2]69,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标志性界碑,也为以后的人道主义文学的发展套上了紧箍圈。应该说,在以夺取政权为宗旨的社会大变动时期,强调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以防抽象的人性论混淆和扰乱革命阵线,是具有一定合理性的。但由于对人性与阶级性的关系缺乏更为深入的辨证分析,这些观点直接诱发了政治意识形态对人道主义文学的束缚。20世纪的中国文学,有一个始终无法抹去的底色,即文学历史进程的政治性向度。为了证明意识形态的合法性,作家在创作中必须对“日常性”的生活加以提纯,进行典型化的抽象。原本属于“个人的”、“原生的”、“日常性”的生活,逐渐被“集体的”、“典型的”、“政治性”的生活所遮蔽。
汪曾祺的作品之所以具有更高的文学性,正是因为他以独特的抒写超越了政治意识形态,让小说从一切非文学因素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回到契合于人性表达的生活日常化的本真。
汪曾祺在小说上的改革和创新,是从新时期开始的。从文学环境看,新时期文学虽然冠以“新”的名号,但强烈的政治色彩和僵硬的表现方式仍然存在。社会和读者都在期待着一种纯粹的、真正的艺术出现。年已花甲的汪曾祺厚积薄发,创造性地承传以废名、沈从文为代表的“抒情小说”创作风格,相继发表了《受戒》、《大淖记事》等让文坛和读者惊喜的抒情小说。《受戒》于 1980年在《北京文学》上发表,作品完全撇开了政治意识的束缚,叙述了一个青春无邪的爱情故事。作者用清新质朴的语言,为读者展现了一个明净和谐的世界。有评论家甚至认为:“真正使新时期小说步入新的历史门槛的,应该是手里擎着《受戒》的汪曾祺。[3]”
1982年汪曾祺在《北京文学》第2期发表《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的文章,提出“回到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主张。汪曾祺所说的“现实”是指生活的本真,与当时流行的高于生活的典型化“现实主义”观念有很大区别。他之所以强调“回到现实主义”,是对图解政治而疏远生活真实的概念化小说的矫正与反拨。他在《认识到的和没有认识到的自己》一文中说道:“我大概算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作家。现实主义,本来是简单明了,就是真实地写出自己看到的生活。后来不知道怎么搞得复杂起来……典型的作品 ,就是‘样板戏’,理论则是‘主题先行’、‘三突出’……那就是不说真话,专说假话,甚至无中生有,胡编乱造……没有生活,写不出来,这是最简单不够的事。[4]295-297”“三十多年来,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中国文艺的主要问题也是强调‘信’,忽略‘思’。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新时期十年文学的转机,也正是由‘信’回复到‘思’,作家可以真正地独立思考,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生活,用自己的脑和心思索生活,用自己的手表现生活了。[4]312”
在汪曾祺看来,小说应该要“有益于世道人心”,而这一艺术使命的实现,就不能让小说超逾于普通的日常生活作形而上的高蹈。他说:“小说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以为是思想。这不是理论书里所说是思想性、艺术性的思想。一般所说的思想性其实是政治性。思想是作者自己的思想,不是别人的思想,不是从哪本经典著作里引申出来的思想,是作家自己对生活的独特的感受、独特的思索和独特的感悟。思索是很重要的。我们接触到一个生活的片段,有所触动,这只是创作的最初的契因,对于这个生活片段的全部内涵,它的深层意义还没有理解。感觉到的东西我们还不能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地感觉它。我以为这是对的。理解不会一次完成,要经过多次反复的思索,一次比一次更深入的思索。一个作家和普通人的不同,无非是看得更深一点,想得更多一点。[5]71”
《受戒》不仅与“十七年”间出现的小说形成了明显的差异与隔膜,就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文坛,它也表现出格外醒目的异质。汪曾祺独辟蹊径,写了“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非功利性主题、非重大性题材、非典型性人物、非时代性路线,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无疑是对“应时听令”小说观念的一次试探性的冲击和颠覆。
汪曾祺的《求雨》与20世纪50年代赵树理写过的一篇小说同名,可视为汪曾祺按照自己的艺术理念对赵树理的小说的改写。赵树理的《求雨》,将于天佑等人的“求雨”活动作为愚昧的封建迷信予以批判和嘲讽。在汪曾祺的同名作品中,儿童的“求雨”,不仅是当地的一种风俗,而且是孩子们的自发行为。孩子们最终求得的瓢泼大雨,为人们带来了丰收的希望。在对同一个民俗事项的化用上,赵树理是从意识形态价值的角度探讨其政治意义,汪曾祺则从民间生存的角度发掘其审美价值。汪曾祺的作品改写,意在让背负着政治教化重任的小说,回到“现实”的生活中来,享受日常生活的人生乐趣。
《职业》是汪曾祺一篇不及两千字的小说。它创作于 1947年,作者分别在 1980年、1981年和1982年先后改了3稿,最后以同题发表。小说写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学龄儿童,过早地弃学从业,卖两种淡而无味的食品:椒盐饼子、西洋糕。作品不厌其烦地描述孩子有腔有调的叫卖吆喝。一群与他同龄的淘气少年,捏着鼻子跟在其身后摹仿他的吆喝。有一天,他走进一条很深而没有人的巷子,也学着那群小孩捏着鼻子大声吆唤了一句。如此普通的日常生活的叙述,却蕴含着作者一个“形象化了的哲学”主题:“这孩子是有幽默感的。他的幽默是很苦的。凡幽默,都带一点苦味。[5]109”这篇小说经作者先后三次改写,不断加入各色小贩的各种吆喝声,不断地将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孩子放到民间真实的生活背景中,将小说原来“失去童年的童年”的个体主题,深化为“人世多苦辛”[5]110,同时也使小说更具有日常生活的韵味。
汪曾祺认为,建国后许多作家才华的枯竭是因为“思想穿了制服”,背上了“沉重的框框”。他动容地说道:“三十年来,没有真正执行‘百花齐放’的方针,使很多人的思想都浸染了官气,使很多人的才华没有得到正常发育,很多人的才华过早地枯萎,这是一个看不见的严重的损失。[5]334”
在“现实主义”盛行的创作时期,汪曾祺之所以如此郑重地重提“回到现实主义”,与其说是在强调“现实主义”的重要性,不如说是借用“现实主义”来表达:文学不应该是意识形态话语的附庸,应该从一切非文学因素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使其回归到日常化的生活本真。
汪曾祺的人道主义,不仅是超政治的,而且是超世俗的。用他的话说:“我的人道主义不带任何理论色彩,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1]39”古人云:大道至简。汪曾祺是透辟懂得文学本质的明白人,他至简言语中蕴藏着小说创作的“大道”,即对人的尊重。汪曾祺以“人性的健康美”和“人的乐观向上”为经纬,为人们构筑起了一个“最美丽与最调和”的意蕴空间。
作为抒情人道主义的经典之作,《受戒》中的菩提庵,在汪曾祺笔下怎么也不象参禅净土、修行圣堂。小说的主人公明海进入此庵,没有一丝宗教原因,而纯粹是为了寻求生路。荸荠庵被汪曾祺写成了一个世俗世界。这里的领袖不叫方丈或住持,而叫“当家的”。当家的大师父仁山的主要任务是料理账务。二师父仁海是有家眷的人,他的妻子每年来庵里住上几个月。三师父仁渡是个打牌高手和“飞铙”行家,还会唱最俗最昵的安徽情歌。平日里各路生意人,甚至偷鸡摸狗之徒常来打牌聊天,堂堂佛寺几乎成娱乐场。逢年过节他们也杀猪吃肉,杀猪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里一样。作者还不失时机地提到各路和尚带着大姑娘、小熄妇私奔的故事。总之,“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对世俗生活和欲望的戒弃,本是佛教的主要规范,但在荸荠庵却几乎无踪影可寻。汪曾祺借助这个宁静澄明的桃花源,含蓄地表达他那没有“任何理论”束缚、没有人性压抑的理想社会生态。
寺庙本是超俗入圣之地,作者却力图写出它与世俗生活的相通之处;大淖本是俗众世界,作者却着力写出它与巷闾村庄的异处,刻意强调“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汪曾祺在《大淖记事》中所创造的那个不为诗书教化所污染的纯朴世界,意在为人们构建一个摆脱人性压抑、抚慰精神创伤的伊甸园。
对人的尊重和欣赏是汪曾祺小说的凝聚点。用乐观的情感感染读者,让人们看到希望是汪曾祺小说的归宿点。汪曾祺更倾心于从审美的维度对人性进行透视,并偏向于营造“美”的作品。在新见迭出的系列文谈中,他反复强调这一审美理念:“你不能写你看到的那样的生活,不能照那样写,你得‘浪漫主义’起来,就是写得比现实生活更美一些,更理想一些,我是真诚地相信这条真理的。[4]296”“我认为作家的责任是给读者以喜悦,让读者感觉到活着是美的,有诗意的,生活是可欣赏的。这样他就会觉得自己也应该活得更好一些,更高尚一些,更优美一些,更有诗意一些。小说应该使人在文化素养上有所提高。小说的作用是使这个世界更诗化。[5]181”
汪曾祺一生坎坷,他对社会的丑恶、人性的狡诈并非视而不见,但他不愿描写人性中恶的一面,而更愿意刻画人的快乐,人心灵深处善的本性。汪曾祺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1]4”《大淖记事》中巧云与十一子所承受的凌辱,本可让矛盾的冲突向惨烈方向发展,但作者不忍让美陨落,而是让冲突在锡匠们的游行和“顶香请愿”中得到平和的化解。
文学是有自身的特质和规律的,是无法用现成的道德秩序来指导的。小说家不应该背离文学的审美规律,在小说中对世界作出明晰、简单的判断。米兰·昆德拉说:“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惟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6]。固有的道德图景不能成为小说的价值参照。小说家的使命,就是要从现有的世俗道德里走出,提供新的生活认知,追问人性深处的答案。在世俗道德的意义上审判“恶人恶事”,抵达的不过是文学的社会学层面,而文学是要回答现实所无法回答的问题。“作家要把文学驱赶到俗常的道德之外思索,才能获得新的发现——惟有发现,能够帮助文学建立起不同于世俗价值的、属于它自己的叙事伦理和话语道德 。[7]”
汪曾祺在文学上是个早慧而晚成的明白人,他透辟地懂得文学的本质。他早在1947年,即27岁时就写了《短篇小说的本质》。他为短篇小说下了一个别致的定义:短篇小说的本质是“一种思索方式,一种情感形态,是人类智慧的一种模样”[8]。他认为文章之道不是伦理的问题,而是趣味的问题。小说不是社会的传声筒,而是自己个体智慧的延伸,是自己向着自己的空间展开,与神秘中的那个存在对话。汪曾祺认为作家不是全知全能的写作者,他对一些非文学的作家批评道:“有的作家自以为对生活已经吃透,什么事都明白,他可以把一个人的一生,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源源本本地告诉读者,而且还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一大篇生活的道理。其实人为什么活着,是怎么活过来的,真不是那样容易明白的。‘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只能是这样。这是老实态度。不明白,想弄明白。作者在想,读者也随之而在想。这个作品就有点想头。[4]99”汪曾祺小说中所思索的人性、人情表达是不能被任何现成的善恶、是非所归纳和限定的。也只有从这个层面来解读,才能理解为何汪曾祺笔下那群无所谓贞操观念、不惜以名誉为代价主动追求性爱的“荡妇”,并不龌龊,反而是如此舒展而美丽。
在社会转型时期,因工业文明对农耕社会的点滴侵蚀,面对古朴风俗、本真人性丧失的现实之变,汪曾祺规避了“感情还相当浮躁”的时代生活,把小说之笔伸向“比较熟悉”的旧时回忆,依托农村的风俗生活,以旧社会底层民众生活的“苦趣”为基点,将小说的美感意象指向人的本分,人性的舒展,情义的真诚,借以表达对自然健康人性的怀恋和呼唤。
“本分”是汪曾祺小说人物的日常生活起点。他笔下的人都安于自然的生活,对生活没有虚妄的期待,对现实也没有太多的怨言,而是在自己的那一份生活中自适、踏实地生活着,并享受着生活中存在的乐趣。
汪曾祺的“本分”内涵是多层次的。如果说不存虚妄的踏实是本分之根,那么苦中取乐则是本分之花。汪曾祺说:“能够度过困苦的、卑微的生活,这还不算;能于困苦卑微的生活中觉得快乐,在没有意思的生活中觉出生活的意思,这才是真正的‘皮实’,这才是生命的韧性。[1]211”他以乐观的态度看待生活,从日常的、琐屑的、单调的,甚至沉重的、艰辛的生活中捕捉积极向上的因素。劳动在汪曾祺笔下,不是一种沉重的折磨,而是一种美的享受。《大淖记事》写那些外地来此做小本生意的人的生活情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罢早饭,各自背着、扛着、挎着、举着自己的火包,用不同的乡音,不同的腔调,吟唱吆唤着上街了。到太阳落山,又都像鸟似地回到自己的窝里。于是从这些低矮的屋檐下就都飘出带上甜味儿又呛人的炊烟。”当地人则靠肩膀吃饭,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是挑夫。“挑运”是非常辛苦的劳动,但在汪曾祺笔下不仅无苦可言,反而生出不尽的乐趣:“单程一趟,或五六里,或七八里、十多里不等。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匀,很快。一担稻子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肩。一路不停地打着号子。换肩时一齐换肩。打头的一个,手往扁担上一搭,一二十副担子就同时由右肩转到左肩上来了。”《受戒》写农忙季节人们繁重的劳动生活:如插秧、割稻、打场,“这几件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过来的。这地方兴换工。排好了日期,几家顾一家,轮流转。不收工钱,但是吃好的。一天六顿,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敲着锣鼓,唱着歌,热闹得很。”
汪曾祺从“对人的尊重和欣赏”的人道主义出发,理解并迁就女人“超规脱俗”的野性,极力张扬她们人性的舒展。
《受戒》在极力渲染仁渡和尚出神入化的神事表演之后,不无赞赏地写道:“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大淖记事》之中“没出门子的姑娘还文雅一些,一做了媳妇简直就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要多野有多野”。处于城里与乡下交界的大淖,那里的人们的是非标准和道德观念与街里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女人的坐相和走相和男人一样,坐下来两条腿叉得很开,用男人骂人的话骂人。那里的男女关系比较随便。老骚胡子黄海龙喜欢在媳妇们胸前屁股上摸一把拧一把,媳妇们则会将他的裤子当众扒下来挂在树上。她们会为了一碗饺面的赌注,当着老骚胡子的面脱了衣服跳到河里洗澡。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个媳妇在丈夫之外再靠一个,不是什么稀奇事。男人和女人好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情愿。巧云的母亲跟戏班子里一个唱小生的私奔而去,当地人并不为此而大惊小怪,巧云的父亲也没有因为此事而伤心难过。
从人性的舒展角度关照汪曾祺小说里的女性,可以简单地将其分为两种类型:知书达理、恪守三纲五常的守道者,如《珠子灯》中的孙淑芸(为死去的丈夫守节并郁郁而终);粗俗奔放,无视纲常伦理的“荡妇”,如小姨娘、薛大娘、小女襄女襄等。孙淑芸类型的女性在汪曾祺的小说中并不多,它是以陪衬、对照“荡妇”的意义被表达的。汪曾祺没有按惯常模式将“荡妇”置于道德极端,相反却通过她们的野情私恋,来凸现人性舒展美的特质。
《钓鱼巷》里的女佣主动来到少爷的寝房与之温存。《窥浴》中岑明因偷看女人洗澡被人暴打,他的女老师知道后,与他做出破格出轨的“丑事”。《小女襄女襄》中的小姑姑和自己的侄子为追求爱情而远走他乡。《迟开的玫瑰或胡闹》中守寡的女售票员,把六十多岁的邱韵龙带到家中后,用“一丝不挂”向他主动表达性爱需求。《薛大娘》中薛大娘的丈夫是个“只能生子,不能取乐”的性无能,她约倾慕已久的吕先生到家里,“一把将他拉进了屋,随即把浑身衣服都脱了……生平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汪曾祺小说中的性爱故事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女性无视所谓伦理道德和清规戒律,敢于大胆而又率性地表达出自己的性爱需求。如薛大娘偷吕三的事情被人察觉,人们纷纷议论。她不顾老姐妹的规劝,沉浸在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的幸福之中说:“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谁爱嚼舌头,让她们嚼去吧!”《小女襄女襄》中的姑妈谢淑媛与侄子谢普天乱伦,此事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作者借用了一首散曲委婉地道出自己的态度:“管什么大姑妈小姑妈,你只管花恋蝶蝶恋花,满城风雨人闲话,谁怕!倒不如远走天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倒大来潇洒。”
性爱是包括女人在内与生俱来的本能需求,但它在中国传统的载道文学中一直是一种禁戒。汪曾祺并不是一个传统道德观念的守护者,他笔下的“荡妇”,在性欲追逐中全无所谓贞操观念,不受辈分的规避。她们不惜以名誉为代价,主动追求性爱的欢乐。当然,汪曾祺并不是想借“荡妇”来挑战传统道德规范的合理性,而是将“性爱”作为张扬人性的一种表达策略。在汪曾祺眼里,女人有自然生命本来的要求,节欲对女性来说不是人格的完善。她们的放纵得到的不仅是性的满足,而是自我意识的张扬和人格的完善,是一个需要正视的社会、文化问题。
人与人之间的真诚,是汪曾祺小说展示审美人生的另一种方式。
汪曾祺所写的平民百姓,大都靠手艺、靠力气挣钱吃饭,养家糊口,但他们拥有一颗仁义之心:邻里乡亲间互助和睦,朋友间相濡以沫,同事间宽和谦敬。《大淖记事》中的锡匠们“很讲义气,他们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从不抢生意。若是合伙做活,工钱也分得很公道。”锡匠们如此,当地人也一样,大家重礼仪,守规矩,重情义,讲诚信,友好相处,互帮互助,每个人都按照既定的风俗习惯生活和谋生,谁都不轻易地违规越矩,做有损风化的事情。
《岁寒三友》是汪曾祺人际关系的理想模式。王瘦吾和陶虎臣在靳彝甫需要资助的时候,为其凑足路费,让这位有才华的画师外出求生;靳彝甫在王瘦吾和陶虎臣生意破产、濒临绝境而需要帮助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变卖了祖传的三块田黄石章。
《故里三陈》的陈泥鳅因为水性极好而被喻为“泥鳅”。他为了捞一具无主的女尸,向公益会开出了“十块现大洋”的天价。上岸拿到报酬后,他说了声“得罪”,就转身给因为没钱给孙子看病正急得两眼发直的寡妇陈五奶奶送去。正是这种日常化的平凡道义,使汪曾祺笔下的友情显得美且平易,而不是高大神圣而难以攀附。
关注社会,关怀人生,深入生活,深入民间,发现人民大众生活的诗情,是每一个作家应有的文学立场,也是文学的“大道”。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我们在享受经济高速发展所带来的物质文明的同时,也在忍受着信念缺失、人情淡薄、诚信危机、惟利是图所带来的种种苦果。当下的小说创作呈现出两种浮躁的倾向:一是强调文辞优美和写作技巧的唯美创作。小说家笔下的世界和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毫无关联,仅仅是写作者自我表达与自我欣赏的文字游戏;二是大范围的文学作品投身商业。为了取悦和献媚市场,炮制出一个个趣味低级的迎合故事,丧失了对现实生活的敏感和对人性的关怀。
汪曾祺用自己的人格和创作为人们建立起了小说的写作道德。他将文学视为社会前进的道德明灯,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写作在个人心灵中的责任。他对“人”的现实性与主体性的充分肯定,强调人的尊严,对人情美、人性美的呼唤和弘扬,让人从庸俗化了的“阶级”规定的彼岸回到了人自身。他自觉地恪守“一种思索方式,一种情感形态”的艺术信条,让自己从特定的社会意识、群体观念中抽离出来,以人性作为文学的对象,又以人性作为文学的主体,按照自己的审美情趣,无所顾忌地表现他的文学才能和精神向往。他“在逆境中还能感受生活的快乐”,心中坚信有爱、有温暖、有光明,在冷漠中写出温暖,在恶狠中写出柔软,在毁灭中写出希望,让读者在审美的“滋润”中,重建新的民族文化和健康人性。他既不满足于代圣贤立言,也不满足于代时代发言,而是以个人的名义重新认识世界,认识文学,确立自己的艺术态度扣艺术立场。他的品性与情怀,他的艺术良知和审美探索,作为一种精神镜像,对当代中国文学写作向纵深处拓展是有着点化意义的。正如铁凝在追忆汪曾祺时说:“不仅让我们在21世纪这个竞争的压力大于人与人之间美好情感相互赠予的时代,依然相信生活、相信爱,也唤起我们思索: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之下,我们当怎样珍视和传承独属于我们民族的优雅的精神遗产,当怎样积攒和建设理性而积极的文化自信。[9]”
[1]汪曾祺.晚翠文谈[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
[2]尹昌龙.重返自身的文学[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
[3]马风.汪曾祺与新时期小说[J].文艺评论,1995(4).
[4]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四)[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5]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六)[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6]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7]谢有顺.文学是生命的学问:答《解放日报》曹静问[N].解放日报,2008-7-18.
[8]汪曾祺.汪曾祺全集(三)[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9]铁凝.信生活,相信爱[EB/OL].[2010-03-24].http://www.chinawriter. com. cn/wxpl/2010/2010-03-24/83874.html.
Humanity’s Watch——Wang Zengqi’s Humanism
DONG Youfu
(Dept.of Common Courses,Quanzhou Institute of Economics&Trade,Quanzhou362400,China)
The beauty of human nature is the core theme of Wang Zengqi’s novels.Wang Zengqi goes beyond ideology in literary bound,returns to everyday life,and to the salvation of humanity,and from the aesthetic dimension of human nature,establishes a different narrative ethics from the secular value,and finally lets the reader,in the aesthetic edification,reconstruct a new national culture.
Wang Zengqi;humanitarian;daily life;secular morality;beauty of humanity
I206.7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1.06.017
1673-1646(2011)06-0084-06
2011-07-12
董友福(1971-),男,讲师,从事专业:语文教育及课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