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涛
(安顺学院政史与法律系 贵州 安顺 561000)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自称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他是中国近现代百科全书式的学术大师,一生涉猎政治学、哲学、史学、文学、经济学、新闻学、教育学等十几个学科,他的大量颇有灼见的论著足以证明他是中国近现代学术研究卓有成就的先驱。梁启超在辨伪学领域也取得了较大成就,他认为“中国旧学,十有九是书本上学问,而中国伪书又极多,所以辨伪书为整理旧学里头很重要的一件事。”[1]在我国汉代已经有学者开始文献辨伪工作,但真正把辨伪当成一门学科来对待,则首推民国时期的梁启超。
我国先秦时代就已经出现造伪书现象,造出的大量伪书曾流存到西汉末期。《汉书·艺文志》中诸子类所注“依托”者便是例证。虽然内容不一定全部为伪,但其书名、作者已非实,因而是有意作伪的。秦汉以降,诸如政治斗争、学术斗争、诽谤他人等因素,造伪呈现出多途径发展的趋势。汉刘向在整理皇家藏书时,他有一部分工作就是辨别古书的真伪,最终成果积存在《汉书·艺文志》里,应属群书辨伪。此后文献辨伪就沿着群书辨伪和专书辨伪两个方向发展。魏晋南北朝时,“爰逮齐梁,人矜博洽,诈伪之作,其流实繁。或假托古书,或虚造新事,但可用作谈资,不当认为信史。”[2]从这段总的发展来考察,“魏晋南北朝时期作伪甚于辨伪。”[3]唐代的辨伪学者逐渐增多,从张西堂的《唐代辨伪集语》收录可知,主要有颜师古、刘知己、韩愈、柳宗元等近二十人。宋代辨伪工作有更深入的发展,北宋的欧阳修、曾巩、苏轼、王安石;南宋有郑樵、洪迈、朱熹、晁公武、陈振孙、王应麟等人,辨伪之风兴盛,取得了很大成绩。不过他们还只是“往往在笔记、文集或书目中带有几句辨伪的话,没有专著一卷书来辨许多书的伪的。”[4]只有朱熹曾想对各种不同的伪书作一部专著论之,可惜未能完成。元末明初,随着图书出版事业的空前发展,官刻、私刻、坊刻遍布全国,书籍得到了广泛的流通。一些学者诸如杨慎、王世贞等人在从事辨伪考证工作的同时,也造伪书欺人。到万历时,造伪书成为一时之风,而胡应麟等一批学者,博学宏识,顺应学术发展,在辨伪领域卓有成效。特别是胡应麟《四部正讹》的问世,在我国历史上第一次以专著形式去辨别一切伪书,总结归纳了许多辨伪的原则,首尾完备,条理整齐,是有辨伪学以来的第一部辨伪学专著。
到清代,文献辨伪工作达到最兴盛阶段,辩明了许多伪书,经乾嘉学者的努力,清儒辨出的伪书达200多种,姚际恒辨出的书之内容全伪者66种,《四库》馆臣辨出40种。还有如阎若璩、崔述、康有为等40多位学者也颇有成绩。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谈到:“清儒辨伪工作之可贵者,不在其所辨出之成绩,而在其能发明辨伪方法而善于运用。对于古书发生问题,清儒不如宋儒之多而勇,然解决问题,宋儒不如清儒之慎而密……。”[5]清儒虽然提出了一些辨伪理论,但不完善不系统。近代,随着辨伪工作的不断深入,辨伪风气的日益兴盛,以梁启超为代表的近代学者接传统遗脉,采西学之理,在文献辨伪领域实现了新的突破。著辨伪专书,对过去传统的、较为零散的辨伪成果进行归纳总结,并形成科学、系统的较为完整的理论体系。在辨伪方法上,逐渐加入了现代科学方法。在学科体系上,由过去的附庸于其他学科而逐渐构建成一门独立的学科。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梁启超在此基础上又进行了系统的理性的思考,对文献辨伪总结归纳出规律性的认识,为新时期文献考辨建立了理论框架,为后人进一步考辨文献真伪提出了系统的理论指导,具有很高的学术、科学价值。
在辨伪的必要性方面,梁启超认为;“无论做哪门学问,总须以辨伪求真为基本工作。因为所凭借的资料若属虚伪,则研究出来的结果当然也随而虚伪,研究的工作便算白费了。”[6]鉴于此,梁启超对辨伪特别关注。他从中国辨伪学历史发展的宏观角度,对辨伪的必要性进行了论述,认为几千年来,许多学问都在模糊影响之中,不能得忠实的科学根据,伪书所误,实为最大原因。因而从史迹、思想、文学三方面所受的影响来论述了辨伪工作的重大意义。
梁启超的辨伪学理论是吸收胡应麟的成果加上自己创造性的发展而建立起来的。他将伪书的种类和出伪的原因分别加以详论。首先,梁启超按性质把古今伪书分为十类:1.古书偶见此书名,其书曾否存在,渺无可考,而后人依名伪造者;2.本有其书,但已经久佚,而后人窃名伪造者;3.古并无其书,而后人嫁名伪造者;4.伪中出伪者;5.真书中杂入伪文者;6.书不伪而书名伪者;7.书不伪而撰人姓名伪者;8.原书本无伪造者姓名年代,而后人妄推定某时某人作品,因此成伪或陷于时代错误者;9.书虽不全伪,然确非原本者;10.伪书中含有真书者。其次,将伪书出现的原因归结为客观和主观两个方面。属客观原因的,指无意作伪,其动机本不坏,具体包括好古,因秘本偶然发现而附会,因篇中有某人名而误题,类书误作专书,献书时求增篇幅等。主观上带有动机的有意作伪,如托古、邀赏、诬善、争胜、炫名、掠美六项。
梁启超在《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一书的第四章《辨伪书及考证年代的方法》,从“传授统绪”和“文义内容”两方面,提出了详细周密的辨伪方法。从传授统绪上辨伪有八条标准:1.旧志是否著录,“若是没有,便是伪书,或可疑之书”;2.“从前志著录,后志已佚,而定其伪或可疑”;3.“从今本和旧志说的卷数篇数不同,而定其伪或可疑”;4.“从旧志无著者姓名而是后人随便附上去的姓名是伪”;5.“从旧志或注家已明言是伪书而信其说”;6.“后人说某书出现于某时,而那时人并未看见那书,从这上可断定那书是伪。”7.“书初出现,已发生许多问题,或有人证明是伪造,我们当然不能相信。”8.“从书的来历暧昧不明而定其伪。”[7]在文义内容上,梁启超又提出五种辨别古书真伪的方法:1.从字句缺漏处辨别;2.从抄袭旧文处辨别;3.从佚文上辨别;4.从文章上辨别;5.从思想上辨别。梁启超对这五种方法作出了详细的论说,他在每一类下都分出子、丑、寅、卯等子目,其下又分出 A、B、C、D子目,有的还有 a、b、c、d等三级子目。如此条分缕析,步步深入,就把问题分析得非常透彻。从具体内容上来看,梁启超关于从“思想上辨别”一条是前人较少论述的。他具体从四个层次来论述:“第一,从思想系统和传授家法辨别,先确定某人某书最可信,才可以因他书的思想可信的书所涵的思想矛盾而断定其为伪。第二,从思想和朝代的关系辨别,倘使甲时代在乙时代之前,又并没发生某种思想之原因和条件,却有涵某种思想的书说是甲时代的,那部书必伪。第三,从专门术语和思想的关系上来看,专门术语有一定的时代内涵,若误解误用,必可断为伪作。第四,从袭用后代学说辨别,本该是前代的书,却抄录了后代学者的学说,其书必伪。”[8]
在梁启超的辨伪理论中,最应提出的是他在考订古籍年代、确定伪籍价值方面的论述。
辨伪是文献整理的基础工作,就书本文献而言,辨伪的任务包括对古籍名称、作者、年代、版本真伪的考订,亦包括对古籍内容、事实、学说真伪的考辨。在古籍考订的过程中,考订年代与辨别真伪往往是紧密相连的。梁启超在古籍考辨中,既辨真伪又考年代,仅从《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书名上就能反映出来。他对两者的区别又有很清楚的认识:确定古籍的价值必须经过确定古籍的真假及考订具体时代两个步骤。只有把古籍的年代弄清,才能称得上对历史的叙述。而有些古籍,在真伪上不存在问题,但形成古籍的历史年代确需考订,所谓“书虽非伪而其著者之年代有问题者,亦详论之。”[9]如关于《诗》,梁启超认为:“《诗经》是古书中最可信的,我们可以不必考究它的真伪,单辨清它的年代便够了。”其所著《要籍解题及其读法》,在介绍典籍时,专门有论定典籍年代的篇幅,如:“《论语》编辑者及其年代”,“《史记》作者之略历及其年代”,“《礼记》之原料及其时代”等等,有的年代的确立,成为论定古籍真伪的重要根据,如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论古籍辨伪部分,梁启超列举了几种证明某书必真的方法,其中三条与年代有关:其一,《诗经》中“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句,经六朝、唐、元、清诸儒推算,得知周幽王六年十日辛卯朔确有日食。因此,“可证《诗经》必为真书,其全部史料皆可信”。其二,《春秋》所记“桓公三年秋七月王辰朔日食”,“宣公八年秋七月甲子日食。”据学者推算,此两时辰在山东确见日食。“因此可证当时鲁史官记事甚正确,而《春秋》书除孔子寓意贬所用笔法外,其所依鲁史原文皆极可信”。其三,《尚书·尧典》记“仲春日中星昂,仲夏日中星火”,学者证明公元前二千四五百年时确实如此。“因此可证《尧典》最少应有一部分为尧舜时代之真书”。[10]可见考订年代对于确定古籍的史料价值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由此可知,梁启超对古籍真伪的具体考订,在20世纪学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特别是考订年代,确定古籍真价值的论述,更具指导意义。
中国的古籍数量颇多,其中伪书也不少。但是伪书并非无用,我们只要找准了古籍的具体作者及其年代,人们就可能把它们当成相应的真材料来使用。梁启超在《古书真伪及其年代》的卷一第五章“伪书的分别评价”中专门论述了伪书的价值在保存古书、保存古代文化、保存古代制度、保存古代思想等方面的积极意义。
“因为书断不能凭空造出,必须参考无数书籍,假中常有真宝贝,我们可把它当作类书看待”,所以其功用全在存古书。伪书的功用还在于保存古代的神话,把神话当历史看固然不可,但是神话在表现古代民众的心理方面具有其独特的优势,“可以知道些古代的文化和古民族的心理”。伪书还保存了古代制度,如《周礼》一书,虽然是伪托周公所作,但“那种精密的政制,伟大的计划,是春秋以前的人所梦想不到的。可知必曾参考战国时多数的政制,取长去短而后成书,战国政制赖以保存下来。若据《周礼》去研究战国至汉初的政制,那《周礼》就成了宝贝”。伪书还有保存古代思想的作用,如《列子》一书,人们不能拿来当作记录列御寇思想的材料,但若拿来当作张湛的思想资料,则是再好不过的东西。梁启超在最后,总结说:“造伪的人虽然假托别时别人,我们却不和他这样说,单要给他脱下假面具,还它的真面目。一面指出他伪造的证据,宣布他的罪状;一面还他那些卖出的家私,给他一个确定的批评。这么一来,许多伪书都有用处了。”[11]这反映出梁启超既不否定一切又不盲从一切的辩证的眼光。这对当时学术界来说,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梁启超在《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中,总结当时学界风气,认为以胡适和钱玄同为代表的疑古派其辨伪手段“一步比一步厉害”。梁启超在对待古籍的问题上,虽“勇于疑古”,但是认为当时流行的疑古思潮有“不免辨得太过,疑得太过的地方。”这种思想与其主张考订古籍年代,确认古籍真价值的思想是一脉相通的,反映出梁启超对古籍认识方面的客观性。
综上所述,梁启超的辨伪学理论体系有三个明显的特点,一是科学性,梁启超的论述在乾嘉考据的基础上注入了近代的学术思想和方法,特别是西方近代学术思想,当然也包括一些自然科学的思想和方法,使辨伪学理论具有较严密的科学性。二是系统性,不仅系统概述了自古至今的辨伪历史,而且系统地归纳了辨伪学古今发展的脉络。。三是开创性,梁启超不仅在辨伪思想上有开创性,而且在辨伪方法上也有所创新,其有些理论至今仍闪烁着光辉。
19世纪以来,中西文化的交融促进了中国近代学术的迅猛发展。特别是五四运动以后,在以顾颉刚、胡适为代表的疑古辨伪运动中,梁启超尽管承认自己不如胡适、钱玄同“疑古最勇,辨伪最力”,[12]但就辨伪学而言,他的论述最为系统、详密,最具代表性而又影响最大。其后,如张心澂著《伪书通考》,其《总论》部分即多沿梁说。
从《中国历史研究法》到《古书真伪及其年代》,彰显出梁启超辨伪思想的发展变化。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梁启超谈到“伪书”的概念,并指出辨伪的必要性:“苟无鉴别伪书的识力,不惟不能忠实于史迹,必至令自己之思想途径大起混乱”。叙述了伪书出现集中的几个时期,最重要的是提出了辨伪的十二条公例,分为“据具体的反证”与“抽象的反证”两类,显得简洁实用。[13]到《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论清代古籍辨伪部分,进一步强调辨伪的必要性,并且把伪书泛滥分为三个时期,逐步分析各个时期的特点,指出:“大抵宋元间,伪书较少。因为他们喜欢自出见解,不甚借古人为重。”[14]至此其所叙述的辨别古书真伪的方法与前书相比,显出更强的理论色彩。在辨伪书种类部分,将伪书归为十个大类。到1927年出版《古书真伪及其年代》时,梁启超的认识更加深刻和系统。他以专书的形式论述书籍的真伪问题,其内容的系统性大大超过前两书。在讲辨伪方法时,梁启超以胡应麟的《四部正讹》为基础,将其归纳为两个系统,即就“传授统绪上”和“文义内容上”两部分进行辨别,但是其内涵远远超过《四部正讹》。《古书真伪及其年代》是梁启超辨伪理论的最高成就,其理论比前人更系统更全面,该书被视为我国近代辨伪学的第一部理论专著,它构建了中国近代辨伪学的理论体系。
[1][5]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305,308.
[2]余嘉锡.古书通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89-90.
[3]孙钦善.中国古文献学史 [M].北京:中华书局,1994:309-310.
[4][7][11][12]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G].饮冰室合集·第十二册专集一百三.北京:中华书局,1986:166,40,32,13.
[6][8][14]梁启超.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二)[A].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G].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305,308-312,306.
[9][10][13]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G].饮冰室合集·第十册专集七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86:43,88,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