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洪娓 范娉婷
死亡、迷狂、月亮意象的意义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隐喻
○徐洪娓 范娉婷
“历史是一个延伸的文本,文本是一段压缩的历史。历史和文本构成生活世界的隐喻。”①迟子建认为“真正的历史在民间,编织历史的大都是小人物:因为从他们身上,才能体现最日常的生活图景。”②可见,迟子建的历史观是对新历史主义的一种认同。“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表述有时需要用虚构、情节编织、隐喻、讽刺等来做出独特的解释和判断。”③所以,隐喻既诠释了历史也隐含着作家对历史的见解和态度,或者说是作家运用隐喻来结构她所认为的历史。
迟子建用她有灵性的笔写出了鄂温克这支古老的游牧民族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密林中河流畔的生活,展示了他们野性但极具生命张力的生存状态。与此同时迟子建的笔也触及到了这支民族的死亡:达西死于对狼的复仇,林克死于雷电,达玛拉死于舞蹈,尼都萨满死于与日本军官吉田的对抗,瓦罗加死于与熊的搏斗,妮浩死于为灭山火的祈雨仪式……而最令人震撼的是妮浩四个孩子的死亡:果格力代何宝林的儿子而死;耶尔尼斯涅为拯救母亲从高树上摔下而死;交库托坎代马粪包而死;还有妮浩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代汉族少年而流产死去。迟子建将每一个人的每种死亡都赋予一定的意义。在这里死亡成为作家表现与“生”相对的一种存在形式,也正是在写出了死亡的悲壮和无奈里才看到了他们对待“生”的那种从容的态度,因为“生比死艰难,死是速战速决的,而生则是非常惨烈的过程。”④死亡一边展示了生存的不易和艰难,另一方面对待死亡的态度也反衬了游牧民族强劲的生命力和“天人合一”的生存方式,例如风葬仪式等等。而这正是作者所要极力展示的。在原始的生存状态里孕育着的却是最自然最健康的生命存在。这里体现着作家对人类文明、城市文明的反思和质疑:人类文明的进程是以何种形式和途径为载体的?现代文明的单一形式是否是将生机勃勃的生命形式和野性自然的人性状态带入萎顿、卑琐和异化的境地?
在作品人物的死亡里还有另一种形式:走下密林的小达西因山外的政治斗争失去一条腿而最终绝望地自杀;同样拉吉米因战争失去了性能力变态而自私地爱养女马伊堪并禁止她结婚最终使马伊堪生下私生子后跳崖自杀;马粪包下山看望亲人被汽车司机和助手打死……他们的死亡都与山外的文明有着某种联系,迟子建借他们的死亡来使人们看到了山外的文明对山内文明的侵蚀和虐杀。伊万因反抗日本军官的压迫而逃出密林投向“革命”和另一种文明下并一度收入颇丰生活稳定,但这也使他原本健壮的身体日益萎缩最后连鸡蛋也握不住了,最终被山外的政治运动弄断了两根手指悲惨死去。伊万的命运正是迟子建设置的一个死亡意象,伊万正是走出密林河畔走向激流乡定居点的鄂温克民族的命运的象征。
依莲娜是作品中一个较为特别的人物,她的死亡也颇有寓意。依莲娜具有鄂温克血统但出生在山外的激流乡,她一面受山内文化和生活的熏陶又一面学习山外世界的文化和文明并成为鄂温克族的第一个大学生。对山内民族文化的眷恋以及对山外富足多彩生活的向往构成了依莲娜的内在矛盾并在两者间徘徊游移,痛苦不堪,最后在完成妮浩祈雨的画卷后葬身于故乡的清流……应该说依莲娜的死亡隐藏着的是迟子建对鄂温克民族命运和文化的忧虑和矛盾。出于对野性顽强生命力的肯定与张扬,迟子建必然会对扼杀这种生命力的外部文明产生排斥,但鄂温克族对先进生产力、稳定生活的向往和自我认同必将汇同城市文明的进程对最后一点“鄂温克式”的生存方式、文化进行剿杀。作者主观上美好的愿望与客观上对鄂温克族前景的清醒认识最终构成了作品的内在张力,依莲娜最后的画卷和死亡共同筑成了作品的隐喻。
死亡隐喻使得作品的精神意蕴变得更广博更深刻也更隐讳了。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除了写鄂温克民族的游牧生活外还写到了一种特殊的宗教形式“萨满教”。“萨满是沟通天和地的通灵人,在萨满用他们身上神灵所赋予的能力,出色地演绎了‘万物有灵’”⑤。萨满跳神时表现出的异于寻常的语言和行为使他们看似处于一种“迷狂”的状态。
尼都萨满敲起了神鼓,开始跳神了……他时而仰天大笑着,时而低头沉吟……他不像平日看上去那么老迈,他的腰奇迹地直起来了,他使神鼓发出激越的鼓点,他的双足也是那么的轻灵,我很难相信,一个人在舞蹈中会变成另外一种姿态。
妮浩一旦跳起神来,她就不是她自己了。她的柔弱之气不见了,看上去是那么的充满激情。
尼都萨满和妮浩萨满跳神时表现出的迷狂状态所暗含的正是鄂温克族的精神内核:在面临灾难、死亡、牺牲时所体现得淡定从容、义无反顾。他们清醒地看到自己的责任和即将面临的命运。例如,妮浩以牺牲自己孩子的生命去拯救他人。“迷狂”是理性的“迷狂”,“迷狂”是与人性自私贪婪相对的另一种天性: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牺牲“个人小爱”获得“人间大爱”。同时萨满教所表现出来的“万物有灵”也是迟子建所倡导或者说是她怀念的人类生存的方式。迟子建曾说:“生物本来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但是由于人类的存在,它们却被分出了等级,这也许是自然物类竞争,适者生存的法则吧,令人无可奈何。⑥正是作者对于所有生物的关怀与尊重的态度投射在了作品中,于是,萨满教、萨满就成了承载作者对待生物平等尊重和热爱的态度的隐喻。然而,更深层次的是对现代人执拗地将自己心中的文明生活大将推广而将古老的生活方式连根拔起的愤怒和不平。当现代医术走进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密林,妮浩将不用跳神给人治病时,萨满教以及他的信民、伴之以生机勃勃的生存方式都将走向旁落,正如萨满不再“迷狂”。
迟子建不但费尽笔墨写了两个萨满和萨满教,还塑造了几个“迷狂”失性的傻子人物。例如安道尔、安草儿和西班。这三个看似愚痴的“傻子”却正是作者要着力歌颂的。安道尔小时候常被果格力欺负,但他从来不哭,他认为“你把我打倒了,我能看云彩,这是好事……我浑身都是痒痒肉,你踩我不就是让我笑吗?”安道尔被瓦霞欺负却不肯解除婚约,因为“她还爱撒谎,我把她放走了,她又回去害别的男人!就像一条狼,我知道它吃人,还要放走它,我就是有罪的!我要留着她,看着她,不让她吃人。”安草儿作为宿营地最后的留守者守着祖母和古老的生活。他不明白投票是什么意思而只关心驯鹿被黄蜂蜇肿的眼睛。安道尔、安草儿看似愚痴的性情其实正体现了人性中最纯美的部分:单纯、善良。他们执著于自己的内心单纯善良的天性去生活去选择,剔掉了文明社会所“赐予”人的自私、贪婪。他们是作者所隐喻的自然的人、完美的人。
西班,喜欢啃树皮暗示着他与自然浑然天成的联系。此外,他还有两大爱好:造字和制作桦树皮工艺品。他执著地讲鄂温克语,煞费苦心地造字。他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能把鄂温克语变成真正的文字,流传下去。性格温和的西班似乎是安草儿的儿子,安草儿是安道尔的儿子,相似的性格同样的“痴愚”和“迷狂”性格形成了文化传承隐喻。在鄂温克族认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太偏僻、交通不便、医疗没有保障、孩子受教育程度不高、将来就业困难、民族面临退化”意欲下山定居时,“安道尔-安草儿-西班”的“迷狂”血脉“迷狂”性格一脉相传,成为鄂温克族最后的“坚守”。作品结尾使我们隐约地看到了鄂温克族走向退化、文化走向毁灭的前景,但“迷狂”血脉却给了这民族一条可能的生存之路:宽厚待人的纯朴、野性但充满活力的生命以及包罗万象充满地域性的文化会沿着迷狂血脉流传下去,尽管单薄但终归是有这样的一种可能。西班虽然下山了,但“如果有一天拉吉米不在了,西班一定会回来的。”回来意味着继承,安草儿的留守连同西班的继承为鄂温克民族留下了继续生存和发展下去的历史隐喻。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有大量描写月亮的语句。月亮的出现只有两种形式:满月(全月)和半月(残月)。细细辨之不难发现满月与半月有着不同的隐喻内容。
当满月出现的时候通常是部落快乐幸福的时光,也是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最为融洽的时候。
(我和拉吉达新婚之夜)我记得那是个月圆之夜,从希楞住的尖顶可以看见一轮银白的月亮。
当夕阳把白色的岩石和流水镀上一层金光的时候,我已经为即将来临的黑夜升起了一轮满月和七颗星辰。当我在月亮升起后回到营地时,瓦罗加站在希楞住外焦急地等待着我……我和瓦罗加是那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鱼和水的融合,花朵与雨露的融合,清风与鸟语的融合,月亮与银河的融合。
依芙琳摇晃着走回营地,那是个满月的日子,夜晚和白昼一样的明亮。银白的月光簇拥着她,我们很清楚地看见她披散着头发,左手提着一条舞动的蛇……她对着蛇说:达玛拉,对不起,你走好啊。
从上述例子中可以看出:满月(圆月)成为一个意象较为固定的隐喻。喻示着人与自然和谐的状态(亦如人在做爱时互为主体和谐一致的关系一样)。人可以捕食动物,同样,动物(蛇)也可以成为人(达玛拉)的化身。所以,圆月(满月)也体现着作家迟子建的世界观以及对待自然生物的态度。
另一面,作者也不止一次地描写“半月”(残月)。
月亮已经在空中了,那是半轮月亮。虽然它已残缺,但看上去很明净……妮浩的神歌是唱给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的。
月亮升起来了,不过月亮不是圆的,是半轮,它莹白如玉。它微微弯着身子,就像一只喝水的小鹿。月亮下面,是通往山外的路,我满怀忧伤地看着那条路……我抬头看了看月亮,觉得它就像朝我们跑来的白色驯鹿;而我再看那只离我们越来越近的驯鹿时,觉得它就是掉在地上的那半轮淡白色的月亮。
“半月”在这里既暗示着一种伤感和生命的缺失,但同时也暗含了一个合理的可弥补残缺的可能。妮浩为救汉族少年失去了即将出世的孩子,但是那半轮月亮让人觉得“伤而不悲”,残缺的是肉体和物质,明净的却是妮浩身为萨满的责任和信仰。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尾声被命名为“半个月亮”,它隐喻了鄂温克族古老生活方式和文化的衰落,已经由满至损的结果但作者也暗示它有可能再次复活,因为“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半个月亮虽然残缺但却有走向充盈的可能。所以,迟子建说“《尾声》应该是满怀憧憬的小夜曲,或者是弥散着钟声的安魂曲”。⑦
《额尔古纳河右岸》不仅写出了一个古老游牧民族的百年沧桑,也写出了人类一种生活形式和文化是怎样一步步被现代文明压榨和吞噬以至于生命日益萎缩、民族走向没落、文化逐渐消亡的过程。所以,这部书也是一次新的对人类文明史的书写。迟子建用隐喻的笔法讲述着故事,以悲悯、失望的态度疑问着历史拷问着现代文明。小小的北极村哺育了迟子建,故乡的大自然既影响了她审视世界的方式也成为她作品里永恒的精神家园。作者所尝试对精神家园的坚守以及对乡土文明的眷恋逐渐演变为对失落文明的反思对乡土世界的重构。正是通过隐喻的使用使她完成了这样的演变。张新颖在讲解沈从文时说:“一定要把‘眼光’所及的东西对象化,用‘眼光’去‘占有’景物,使景物屈从于‘眼光’,以便攫取景物而产生出解释的高度。”⑧这样的阐释在一定程度上也符合迟子建的创作。多重隐喻的叠加编织成了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历史,同时也解构了人类文明史看似合理的进程。
①石一枫《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06年1月。
②迟子建、胡殷红《人类文明进程的尴尬、悲哀与无奈——与迟子建谈长篇新作〈额尔古纳河右岸〉》。
③周景雷《挽歌从历史密林中升起——读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4月。
④迟子建、闫秋红《我只想写自己的东西》,《小说评论》,2002年2月。
⑤迟子建、胡殷红《人类文明进程的尴尬、悲哀与无奈——与迟子建谈长篇新作〈额尔古纳河右岸〉》,艺术广角,2006年02期。
⑥迟子建《寒冷的高纬度——我的梦开始的地方》,《小说评论》,2002年2月。
⑦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12月,第260页。
⑧张新颖《〈湘行书简〉:一条河与一个人》,《沈从文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9月,第69页。
[此文为黑龙江省教育厅2010年人文社会科学项目,项目编号11554013]
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哈尔滨商业大学广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