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彩宜[重庆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重庆 400074]
兴象有常 熔裁别异
——高适《燕歌行》的艺术魅力新谈
⊙全彩宜[重庆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重庆 400074]
高适的《燕歌行》被誉为边塞诗歌的“第一大篇”,比较它与同名诗歌的异同,并通读高适在写作《燕歌行》之前创作的其他边塞诗歌,不仅会发现这首《燕歌行》是怎样继承并突破传统的创作模式,表达强烈的现实内涵的,而且会体味到作者提炼思想情感,熔裁意象素材的创作历程。在欣赏诗歌魅力的同时,也深切地领悟到创作的一点儿奥妙。
燕歌行 创作模式 熔裁意象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开元26年,高适创作《燕歌行》,把自己多年来对于征戍之事的主张熔入激越紧凑的战斗过程,把深刻的思想情感和艺术创造熔为一炉。评者也多认为这首诗“一气斡旋,淘洗藻饰而又意象鲜明”。
这首诗乍看来继承了传统《燕歌行》题下的表现内容,秋日、边塞、征夫、思妇,实际上却突破传统,别立新意,有强烈的现实内涵。根据诗序,人们一般认为所谓“感征戍之事”与幽州节度使张守的军中事务相关。开元21年后,幽州节度使张守经略边事,初有战功。但24年,张让平卢讨击使安禄山讨奚、契丹“,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①。26年,幽州将赵堪、白真陀罗矫张守之命,逼迫平卢军使乌知义出兵攻奚、契丹,先胜后败。“守隐其状,而妄奏克获之功”②。《燕歌行》作于开元26年,所以欣赏者多认为是高适对开元24年以后的两次战败,感慨很深,也就是“感征戍之事”的本事。尽管对于他到底是针对张守,还是针对张手下将领安禄山等,颇有争议,但大家都逐渐取得共识,即高适可能缘事而发,但不限于批判一人一事,他概括了军中一些典型现象。《燕歌行》中的所感慨的“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战士军前百战死,美人帐下犹歌舞”,与安史之乱时,高适谒阙献策,痛陈潼关败亡的原因,简直如出一辙。他说“:监军……与将士约为香火,使倡妇弹箜篌、琵琶,以相娱乐,樗蒲饮酒,不恤军务”,“南阳之军,鲁炅、何履光、赵国珍各皆持节,监军等数人更相用事,宁有是战,而能必胜哉?”③诗与史合而观之,两相映照,让读者感到高适寄寓在《燕歌行》中的意蕴,不是谴责某个将领骄傲轻敌,荒淫失职,使广大兵士受到极大的痛苦和牺牲,而是用诗歌,虚拟了一场有典型现实意义的战斗,形象地显现出隐藏着的现实危机。这就是重赏之下,藩镇将领们却拥兵自重、无心安边,而让“降胡”聚居在边塞,也让边关危机重重。这样的立意主张有强烈现实的内涵,却因为寄寓在典型的艺术形象中,具有了超越现实的魅力。
诗歌想象了一场惨烈的战役,第一段八句写出师,第二段八句写战败,第三段八句写被围,最后四句写拼死突围的结局。诗歌脉络绵密,情感激越。诗人从出征的赫赫军容落笔,“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声画对举,转换到“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对举中国军人(校尉)和匈奴首领(单于),表示边境战争已经开始,这句虽然是叙述,但是“羽书”和“猎火”这两个形象,让人联想到军情的紧急,不消多言,紧张的氛围已经出现。“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由叙述转化为描写,画面上呈现出疾风骤雨般的敌军骑兵在广袤荒芜的边疆上纵横驰骋,来势汹汹,让人心惊胆战,感觉毫无招架之力。战斗的过程戛然而止,直接转换到了战败的惨状,“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无际的大漠,衬托出孤城的渺小和绝望,在战斗过程和战败惨状之间,连缀一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虽然是叙述,但比直接批评议论更有力更精警,激愤地点明战败的直接原因,这句对仗的震撼力量不是来自夸张,而恰恰来自真实。它把平日人们熟悉却少有联系的情境,突然同时呈现,让人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从而产生了巨大的艺术张力。阵前杀敌“,半死生”是注定的宿命。帐下美人歌舞,也已经司空见惯。只是在艺术世界里,恐怕绝不会真个同时同地这样面对面地对峙。镇守一方的节度使,个个手握重兵,在生活上也个个都非常会享受。晚唐的李商隐曾经在梓州(今四川)刺史和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幕府工作,他写了一首《梓州罢吟寄同舍》,说“君缘接座交珠履,我为分行近翠翘”,就是在节度使宴请宾客时,你被安排在挨近高官贵人的座位上,我的座位却挨近一群美女。又说“长吟远下燕台去,唯有衣香染未销”,感叹自己在节度使的幕府中工作了五年,什么也没有得到,只有那些美女的香气还沾染在身上而已!④节度使们的权力很大,生活很享受,再加上“天子非常赐颜色”,就更加骄横,甚至拥兵自重,不以安边为己任。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边关士兵的无奈而坚贞,“征人蓟北空回首”,“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可惜刻薄寡恩的上层将领并不能体恤这些,就如高适痛陈潼关败亡时所说:“蕃浑及秦陇武士,盛夏五六月,於赤日之中,食仓米饭,且犹不足,欲其勇战,安可得乎?”这些危机都应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所以诗歌最后收指李牧以讽,希望藩镇大将们真能贯彻“边兵谨守备,蓄锐以待敌”的策略,并在敌军来犯时,彻底歼灭敌军,否则为“蓄锐”而优待将军,只成为将军邀功请赏、壮大自己的手段,最后既不能安边,又失尽人心。
尽管李将军到底是指李牧还是李广,历来众说纷纭。但诗人有自己的语码,他在自己的表达系统里应该会对多次出现的“符号”保持一致的理解或所指,如果读过《燕歌行》之前高适所写的边塞诗歌,会发现“李将军”不止一次出现,有时直称“李牧”,如果指称“李将军”,考稽所咏业绩,都和蓄锐以待敌、一战擒单于的李牧相合。⑤李牧曾经在边塞驻屯,发展生产,力排众议,甚至甘愿被解职还家,也绝不贸然出击。可是不出击则已,一出击就全力杀敌,一举消灭来犯匈奴。这与高适在《燕歌行》中所谴责的将领,为“颜色”“恩遇”而战形成对比,更别提让他们万里绝风烟了。高适尊崇李牧,与他对“降胡”的策略不满也息息相关。高适在写就《燕歌行》以前和以后,都多次谈到他的看法。比如《塞上》一诗中,诗人指出“亭侯列万里,汉兵犹备胡”,东汉设立了那么多防范敌人的关隘,结果还不是不能解决边患,所以他反对一时的应付之策,主张从根本上解决边患,“惟惜李将军,按节临此都。总戎扫大漠,一战擒单于”,希望能有李牧那样的大将,荡平敌寇。
又比如《蓟门五首》中,他曾感叹:“汉家能用武,开拓穷异域。戍卒厌糟糠,降胡饱衣食”,说当朝开疆拓土,但是那么多戍守边疆的士卒,餐餐吃着糟糠,收编的敌军倒个个饱食终日。而且稍有不满,就又会发动叛乱,这是在略早于《燕歌行》的《睢阳酬别畅大判官》所说的:“降胡满蓟门,一一能射雕。……戎狄本无厌,羁縻非一朝。饥附诚足用,饱飞安可招。”说蓟门处处是投降的胡人,个个都能骑善射……这些人贪得无厌,投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战败困顿依附于你,还可听你使唤,他羽翼丰满后再背叛生事,你却没法再招抚他们了。所以渴望着“李牧制儋蓝,遗风岂寂寥。君还谢幕府,慎勿轻刍荛”,应该像李将军彻底地歼灭敌人。“儋蓝”是一支匈奴的名号,被李牧消灭。诗人请他的朋友代为转达自己对边患的主张,请将军不要忽视他这一介布衣的意见。
作于《燕歌行》后的《蓟中作》也叹息“一到征战处,每愁胡虏翻。岂无安边书,诸将已承恩”,所谓“翻”,即“叛”也。所以能通读诗人的作品,了解他的语码,才不会以今律古,以己释人。想来在《燕歌行》中所谴责的“身当恩遇恒轻敌”,所赞叹的“死节从来岂顾勋”,也是在隐射将领可能姑息胡虏,因为朝廷重赏边功的缘故,将领和胡虏的关系,就如故事中的猫和老鼠,如果老鼠都被抓光了,猫担心自己被主人抛弃,所以绝不使出全力来。
以上所引用的诗歌,除了想说明诗人谴责将领骄奢淫逸、无心安边、给兵士带来深重的灾难和苦痛的思想情感,是他多年来对边塞问题的见解和主张外,更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可以从他的歌咏过程中,体味诗人是怎样把自己复杂的情感波澜逐步提炼升华,终于可以以此为纲,剪裁纷繁的意象图景,逐步把直白的议论熔炼为撼动人心的意象、叙述,体味到真正的艺术能量,远远大于直白的呼号议论,即使这呼号是真诚的,甚至是深刻的。
成功的艺术形象,能打动身处不同时空的人们,感染人们的情绪,具有永久的生命力。可能高适在《蓟门五首》等诗歌中所担心的、所痛惜的种种状况,谒见玄宗时所痛陈的种种因由,人们已经不再关心,但是读过《燕歌行》的人们,还是会忍不住为这场想象中的战役而感慨,为“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而震撼,会为此再去翻检那段过往,甚至会引用某些诗句来感叹自己时代的善与恶。这就是诗歌的魅力,通过比较,我们也许不仅能体味艺术的美妙,还能体味一点儿创作的奥妙。
《燕歌行》有反复唱和的传统,在体制、内容、思想上有一定的模式⑥,高适用自己对边塞状况深切的体悟和独到的见解,熔炼这模式中屡见不鲜的各种元素,真正是“旧瓶装新酒”、“旧貌换新颜”,体现出诗人的创造力。这里暂不谈体制,仅看内容的熔裁。
文人们拟写的《燕歌行》多数都把时序设定为燕地的秋季,“东北”“蓟北”“碣石”(在今河北)“榆关”“瀚海”地名也常出现在诗歌中,但是高适不再对它浓墨重笔来渲染秋日的悲凉,如曹丕“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或与高适同时的屈同仙的“渔阳八月塞草腓……云和朔气连天黑,蓬杂惊沙散野飞。是时天地阴埃变,瀚海龙城皆习战”等,高适只写意地勾勒出“大漠穷秋塞草腓”,让它烘托战斗的惨烈,这是一变。
叹息征夫思妇的别离,更是《燕歌行》的传统主题,从曹丕的杰作开始,凄凉哀婉就是这首传统乐府诗题的创作基调。高适延续了传统,然而把主题变成了插曲,“空回首”的征夫,遥想着“玉箸啼”的少妇,最后只留下眺望无边绝域的空洞眼神,这段插曲让人因怜生怨,怨恨帐下欣赏歌舞的将领,为什么这么骄奢淫逸,为什么这么刻薄寡恩?为什么像李牧那样战斗不求勋、一举灭匈奴的将领还不出现?而这正是诗人难以释怀,多次在诗歌中议论的。但兵士们虽然怨恨,依然恪尽职守,正所谓“死节不为勋”,苦难和崇高的对比,增添了征战的慷慨悲壮,从而改变了传统的凄凉哀婉之调,可以说又是一变。而且与《蓟门五首》(其四)“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这样的议论比,意思虽相同,却因为融入了具体的情境,更让人感慨万千。
对军中苦乐不均的描写在其他诗人的边塞诗歌中也多有反映⑦,例如“从来战斗不求勋,杀身为君君不闻”,又如“春风春月将进酒,妖姬舞女乱君前”,但是从来没有哪一句比“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更简练、更精警,因为还没有人把这两幅军中常态联系起来,直接省略掉将军和兵士之间那层层叠叠的万象,以最简洁的方式来呈现,也最震撼和深刻,诗人既而激愤地谴责“身当恩遇恒轻敌”。这样的意象,这样的谴责和忧患,在《燕歌行》们当中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尽管在规矩之内舞蹈,却烙上了舞者独一无二的个性和特色。
再综观《燕歌行》与《蓟门五首》《塞上》《睢阳酬别畅大判官》等诗歌,尽管种种主张都可以从其他诗中看到一些影子,不过那是零星的,散乱的,甚至不能算诗,而是以诗歌形式发出的议论。直到《燕歌行》,高适不再就事论事,他把形形色色的将领兵士,无数次的冲锋陷阵,典型化为那场想象中的战斗,诗人把见解和忧虑熔入这场惨烈的战役,把谴责、赞叹、渴望都化成了战斗中的人和他们的心声,把最强烈的谴责凝练为“战士军前、美人帐下”的简短叙述,这倒比所有的议论更加有力,读完之后,这场景就烙在了心中,挥之不去了。而这叹息,“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似是诗中人物的心语,又似是读诗之人的感慨,总之它不再是诗人的自言自语。
诗人析词精警,用意象鲜明的艺术形式集中地传递出自己多年的主张和忧虑,因为缘事而发,情理具有强烈的现实内涵和独特个性。情理既定,撮辞取象,虽在绳墨之内,但剪截熔炼却不落窠臼。而且同作者自己之前表现相似经历和意蕴的诗歌的比较,更能体味这首《燕歌行》的艺术形象之典型、完整和精练。
① 《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五
③ 《旧唐书·高适传》
④ 《叶嘉莹说初盛唐诗》,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33页。
⑤ 左云霖:《高适〈燕歌行〉中的李将军索解》,辽宁大学学报1983年第5期。
⑥⑦ 王立增:《论高适《〈燕歌行〉是模仿之作》,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
作 者:全彩宜,重庆交通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