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建明[上海对外贸易学院, 上海 201600]
“凤头”与叙事
⊙冯建明[上海对外贸易学院, 上海 201600]
乔伊斯长篇小说的开篇是“凤头”,凸显了形式之美。《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着重表现出小说主人公的听、视、味、触、嗅五种感觉官能体验,从而体现了20世纪人本主义美学的非理性转向;组成《尤利西斯》的三卷原文的首字母都具有叙事意义,而该作品开篇中斯蒂芬的“漂泊”则突出现代社会的异化主题;《为芬尼根守灵》的开篇具有后现代主义的“解构”审美特征,乔伊斯以独特的视角诠释了“不确定性”的美学价值。乔伊斯无论对时空的把握,还是对叙事功能和哲学意象的追求,都体现在其长篇小说的开篇艺术之中。
乔伊斯 长篇小说 开篇 艺术
开篇的工巧设计是爱尔兰文学巨匠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长篇小说构思艺术的最显著特征之一,它虽然对研究乔伊斯乃至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叙事技巧颇为重要,至今却尚未出现一篇系统论及这个问题的专题论文。本文旨在弥补这一学术空白。以下,本文将就乔伊斯长篇小说的开篇进行讨论,力图把微观分析与宏观评价结合起来,多角度、多层次地展示乔伊斯化平淡为神奇的艺术魅力。
“艺术家小说”《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1916)的开篇看似普通,实则独特。说它“普通”,是指它套用了以“从前”起句的传统叙事模式;说它“独特”,是指“从前”并非出自作者之口,而是出自“听众”的父亲之口;作者向读者提供了一个电影镜头:一位父亲正给他的儿子讲着童谣:
从前,那可是一段美好时光,有一头牛沿着路走来了,这头牛走着走着,遇到一个乖乖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叫塔库娃娃……
他的父亲给他讲过那个故事:他的父亲透过一只单片眼镜瞅着他:他长着一个毛茸茸的脸。
他就是塔库娃娃。牛从贝蒂·伯恩家旁的路上走下来:她卖柠檬麻花糖。
哦,野玫瑰开放
在那一小片绿地上。
他唱那首歌。那首他的歌。
哦,那绿树下。
当你尿床了,先感到温,后觉着凉。他母亲铺上油布。油布有怪味。
他母亲身上的味比他父亲身上的味好闻。她弹钢琴,奏出水手角笛舞曲,为他跳舞伴奏。他跳着:
……①
可见,乔伊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讲故事。该叙事风格对应了小说主人公幼儿时期的特征,象征着幼年斯蒂芬·代达罗斯牙牙学语的状态。故事以第三人称展开,这使得叙述者的视角可随时变更,并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斯蒂芬在幼儿时期对外界的感受,尤其表现出他的听、视、味、触、嗅五种感觉官能体验。
其一,听觉:斯蒂芬听觉感受到的是“他的父亲给他讲过那个故事”,即“从前,那可是一段美好时光,有一头牛沿着路走来了,这头牛走着走着,遇到一个乖乖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叫塔库娃娃……”
其二,视觉:在这里,“他的父亲透过一只单片眼镜瞅着他”。显然,这是父亲的动作留给儿子的视觉印象。
其三,味觉:乔伊斯以儿童最喜爱的甜食品“柠檬麻花糖”来暗示人的最基本的感觉之一——甜。
其四,触觉:对于斯蒂芬,他“先感到温,后觉着凉”。
其五,嗅觉:斯蒂芬闻到:“油布有怪味”。作者在描写幼儿时期的斯蒂芬的触觉感受时,使用最能代表幼儿特征的字眼“尿床”。当乔伊斯写“当你尿床了”时,使用了视角转换,即从第三人称“他”,一下转换为第二人称“你”。这种突兀的视角转换,表现幼儿时期的斯蒂芬对事物判断的朦胧性。乔伊斯在表现幼儿的嗅觉感受的同时,用“油布”和“怪味”表现斯蒂芬开始培养辨识周围环境的能力。
《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的开篇注重表现人物的感性认识,体现了20世纪人本主义美学的一大转向,即非理性转向。现代主义作家认为,传统的理性已经不足以深刻地认识整个世界,尤其是不足以深刻地认识人的精神世界。在人的精神活动中,存在着心灵领域,这种领域具有非科学性、非理性、非逻辑性特征。于是,现代主义作家把审美目光从理性原则上游离开来,将注意力集中在长期被遗忘的非理性方面。《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的开篇既显示了乔伊斯长篇小说人物塑造的创新,也体现了对传统理性主义的一种挑战和突破。
《尤利西斯》(Ulysses,1922)被称作“两个民族(犹太-爱尔兰)的史诗”②。谈到这部小说,乔伊斯曾对友人调侃道:“我在其中设置了很多谜和难题,它会使教授们忙上几百年,去争论我的想法。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一个人的不朽名声。”③可以说,《尤利西斯》的开篇便是乔伊斯留给读者的谜。
要破解《尤利西斯》开篇之谜,首先要了解《尤利西斯》的整体叙事结构。大家知道,《尤利西斯》可被看作《奥德赛》(Odusseia)叙事艺术的重构,这主要是它在整体叙事结构和总体情节设计方面,与《奥德赛》相对应。《奥德赛》可分为三大部分:“忒勒马科斯的出访”,“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后的流浪”,“奥德修斯在伊萨卡”;同样,《尤利西斯》也由三大部分组成:“忒勒马科斯的出访”、“奥德赛”和“回归”。
其实,组成《尤利西斯》三卷原文的首字母分别为“S”、“M”和“P”,就是乔伊斯留给读者的谜。现代学者普遍认为,“S”、“M”和“P”分别为“Stephen”(斯蒂芬)、“Molly”(摩莉)和“Poldy”(波迪,即:利奥波德·布卢姆)的首字母,即:《尤利西斯》讲述了斯蒂芬、摩莉和“波迪”的故事。
另外,《尤利西斯》第一章中出现的“Japhet in search of a father”则是一道难题。乔伊斯学者们认为,“Japhet in search of a father”④暗示了斯蒂芬与忒勒马科斯之间的对应,理由如下:“Japhet in search of a father”是马拉奇·马利根对斯蒂芬的称呼,它具有双重作用。首先,当“Japhet”指《创世记》中寻找父亲的“Japheth”即雅弗时,暗示了斯蒂芬与雅弗具有联系。因为雅弗被认为是希腊人的祖先,而马利根曾对斯蒂芬开玩笑:“你的名字真荒唐,古希腊人!”⑤马利根所说的“古希腊人”当然可以泛指忒勒马科斯。其次,当“Japhet”指一个普通的英国人名时,“Japhet in search of a father”可译作“寻找父亲的贾费特”。当“Japhet”被视为一个普通的英国人名时,“Japhet in search of a father”特指英国海军上校弗雷德里克·马里亚特(Frederick Marryat,1792—1848)发表于1836年的长篇小说中的“贾费特寻父”。无论“Japhet”指《创世记》(Genesis)中寻找父亲的雅弗,还是马里亚特笔下寻父的弃儿,“Japhet in search of a father”都将“寻父”母题再现了出来。也就是说,《尤利西斯》中斯蒂芬“寻父”对应了《奥德赛》中忒勒马科斯寻父,从而间接说明斯蒂芬是现代忒勒马科斯。
从叙事角度上看,“忒勒马科斯的出访”中“寻父”情节为斯蒂芬随后寻找精神父亲,以及斯蒂芬与布卢姆象征性的父子团聚埋下伏笔。斯蒂芬的“漂泊”则既包括其外在的行动,也又包括他内心活动,从而突出现代社会的异化主题。乔伊斯不仅要用现代人“自己时代的形式来重述一种神话”⑥,还要用出众的才思和独特的技巧,去丰富现代神话的宝库,并巧妙地将神话与现实、抽象与具体、象征与写实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黑夜之书”《为芬尼根守灵》(Finnegans Wake, 1939)的开篇具有后现代主义的“解构”审美特征,该书的第一自然段并非由一个完整的句子组成,而是由一句话的后半句组成,即:以该书女主角意识流的后半句开头:
riverrun,past Eve and Adam’s,from swerve of shore to bend of bay,brings us by a commodius vicus of recirculation back to Howth Castle and Environs.⑦
即:
河在流,流经夏娃和亚当教堂,拐个弯儿汇入弯曲的海湾,途经一条终而复始的宽阔的维科路,把我们带回到霍斯城堡和都柏林市郊。
在引文中,第一人称“我”是指《为芬尼根守灵》的女主角安娜·利维娅·普卢拉贝勒,因此,该书是通过安娜的视角来展开叙事的。《为芬尼根守灵》以安娜一句内心独白的后半句开头,又以该句的前半句结尾:
A way a lone a lasta loved a long the⑧
即:
一条路一条孤独的一条最终的一条人人爱的一条漫长的
若将《为芬尼根守灵》第一自然段与该书结尾的半句话连接起来,则成为一个完整的句子:
一条路一条孤独的一条最终的一条人人爱的一条漫长的河在流,流经夏娃和亚当教堂,拐个弯儿汇入弯曲的海湾,途经一条终而复始的宽阔的维科路,把我们带回到霍斯城堡和都柏林市郊。
有“开头”和“结尾”两“部分”组成的完整句子具有多重含义。在信奉罗马天主教和基督新教的爱尔兰居民心目中,亚当和夏娃的出现标志着人类历史的开端。在《为芬尼根守灵》第一自然段中,“Eve and Adam’s”是双关语,它既可指利菲河畔的亚当和夏娃教堂,也可指利菲河畔一家名叫亚当和夏娃的小酒馆。“夏娃和亚当”出现在《为芬尼根守灵》开头部分,对于揭示小说主题有以下几方面的作用:第一方面,《为芬尼根守灵》开头对应了“人类历史开端”;另一方面,通过《为芬尼根守灵》开头对应“人类历史开端”,来揭示关于人类历史的主题;再者,指出汉弗莱·钦普登·埃里克和安娜经营的酒馆位置;最后,暗示埃里克和安娜分别与亚当和夏娃的对应关系,从而给《为芬尼根守灵》的男女主角身上增加一层神话色彩。
《为芬尼根守灵》第一个“词”是“riverrun”,它由“river”和“run”两个词“合成”,其巧妙的构成颇具象征意义。引文中的“river”是双关语,它既可指呈巨大弧形穿过都柏林而过并最终汇入大海的利菲河,也可暗喻人类历史长河。“riverrun”看似由“river”和“run”组合而成,它其实是“river”和“run”的连写形式,其构词形式也具有双重含义:它既表示利菲河流动不已,还象征人类历史长河奔流不断。为了将表示人类历史长河的词置于重要位置,“river”前的定冠词“the”被置于全书的最后,即“A way a lone a last a loved a long the”末尾处。不言而喻,“A way a lone a last a loved a long the”中的“way”对应了“riverrun”中的“river”,它无疑也具有双重含义:它既暗指利菲河,又象征人类历史。乔伊斯将人类历史的四个阶段通过“A way”和“the river”之间的“a lone a last a loved a long”表示了出来,这种构思可谓匠心独运。首先,“a lone a lasta loved a long”位于象征人类历史的“A way”和“the river”之间,其位置本身就强调了它与人类历史的关联,而其中的四个不定冠词“a”更是对应了文化人类学先驱詹巴蒂斯塔·维科(Giambattista Vico,1668—1744)在其划时代著作《新科学》(Scienza nuova,1725)中提出的人类历史的4个阶段。其次,英文字母中最具“线条”感的字母是“l”,因此,“a lone a last a loved a long”中四个字母“l”可视为与人类历史四个阶段绵延不断的特征的对应。如果从措辞上考虑,将这里的“loved”(被爱的)改为“beloved”(可爱的)似乎更为恰当。乔伊斯特意用“loved”代替“beloved”,从而把字母“l”的线性特征显示出来,进而突出了利菲河与人类历史的对应关系。
组成《为芬尼根守灵》结尾和开头的那句话具有象征性:从语序上看,这句话是“一个倒装句”,其主语被“远远”置于谓语后面。这种特殊的句子结构表明:这句话的“开头”即是“结尾”,或曰:《为芬尼根守灵》不分“结尾”和“开头”。当开头与结尾不分彼此时,其构形就是一个环形。这种环形既对应了《为芬尼根守灵》整体的环形叙事结构,也对应了维科关于人类历史的螺旋式循环观。从措辞上看,“vicus of recirculation”与维科的人类历史循环观有一定的联系。“vicus”既可表示维科路,也可暗示“Vico’s”,即“维科的(人类历史循环观)”,而“recirculation”既可表示维科路的终而复始,也可暗示维科论及的人类历史的循环特征。由此可见,“vicus of recirculation”既可表示终而复始的维科路,也可暗示维科的人类历史周而复始的螺旋式循环观。
《为芬尼根守灵》中男主人公名字汉弗莱·钦普登·埃里克的原文是“Humphrey Chimpden Earwicker”,其姓名首字母为HCE。在该书中出现了多种首字母为HCE的词语,这些词语是汉弗莱·钦普登·埃里克的具体化,表达了乔伊斯小说人物塑造实验与创新手法的艺术魅力。在《为芬尼根守灵》中,HCE就是该书男主人公的符号,该符号恰恰出现在《为芬尼根守灵》第一自然段。在该自然段中,HCE的完全形式是“Howth Castle and Environs”。HCE与“Howth Castle and Environs”的对应表明了埃里克的化身是“霍斯城堡和都柏林市郊”。正是在这个“霍斯城堡和都柏林市郊”坚固而宽阔的怀抱中,迷人的“River Liffey”(利菲河)蜿蜒流过。“River Liffey”也称作“Anna Liffey”(安娜·利菲)。在爱尔兰语中,“Anna”相当于“river”(河流),“Anna Liffey”表示“river of Life”(生命之流)。利菲河发源于爱尔兰威克洛郡西北部威克洛山,它呈巨大的弧形迂回流淌,穿都柏林城而过,最终汇入那迷人的都柏林湾和蓝色的爱尔兰海。利菲河一旦流入都柏林湾和大海,便象征着死亡。然而,当都柏林湾和大海的水在阳光的照耀下蒸发而升入天空,它会变成朵朵白云。水以白云的形式存在,象征着新生。当白云中细小的水滴变得足够大,便以雨水形式降落在都柏林山脉,从而完成一次循环,而这种过程会不断循环下去。利菲河不仅仅是一股常年流动的天然水流,它象征着时间长河,象征着人类历史。乔伊斯将如此充满诗意的河名送给了他最后一部意识流小说的女主人公,给她取名为“Anna Livia Plurabelle”即,安娜·利维娅·普卢拉贝勒。在乔伊斯笔下,“Anna Livia Plurabelle”就是“Anna Liffey”或“River Liffey”。
《为芬尼根守灵》的开篇具有去中心和多元论等后现代主义审美特征。乔伊斯以文学形式重新书写了“世界历史”,他借助语言“游戏”打破了生活与艺术的界线,以独特的视角诠释了“不确定性”的美学价值。
《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尤利西斯》和《为芬尼根守灵》的开篇是“凤头”,凸显了形式之美,强调了作者的主观体验,揭示了小说人物内心的秘密,反映出两次世界大战之前西方人的孤独感、异化感、焦虑感和绝望感,表现了开放性、多元性、非中心性、无序性、解构性、重构性和语言的游戏性。乔伊斯长篇小说既有现实主义文学特征,又有现代主义文学特征,还有后现代主义文学特征。可以说,乔伊斯无论对时空的把握,还是对叙事功能和哲学意象的追求,都体现在其长篇小说的开篇艺术之中。
① James Joyce,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The Portable James Joyce.Ed.Harry Levin(New York:Penguin Books,1976)245.
② James Joyce,Letters of James Joyce.Ed.StuartGilbert(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57)146.
③ Richard Ellmann,James Joyce.Rev.e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2)521.
④ James Joyce,Ulysses.Ed.Hans Walter Gabler,with Wolfhard Stepe and Claus Melchior,and an Afterword by Michael Groden.The Gabler Edition (New York:Random House,Inc.,1986)15.
⑤ Ibid.3.
⑥ James Joyce,Letters of James Joyce.Ed.StuartGilbert(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57)146-47.
⑦ James Joyce,Finnegans Wake(New York:Penguin Books, 1976)3.1-3.
⑧ Ibid.628.15-16.
[1]Ellmann,Richard.James Joyce.Rev.e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2.
[2]Joyce,James.Finnegans Wake.New York:Penguin Books, 1976.
[3]Joyce,James.The Portable James Joyce.Ed.Harry Levin. New York:Penguin Books,1976.
[4]Joyce,James.Ulysses.Ed.Hans Walter Gabler,with Wolfhard Stepe and Claus Melchior,and an Afterword by Michael Groden.The Gabler Edition.New York:Random House,Inc.,1986.
[5]Joyce,James.Letters of James Joyce.Ed.Stuart Gilbert. New York:The Viking Press,1957.
上海市教委第五期重点学科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项目(A-3102-06-000)
作 者:冯建明,文学博士,上海对外贸易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爱尔兰文学、英美文学、圣经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