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成[西安文理学院,西安 710065]
人人皆知陶渊明以诗著称,然其文章亦有特色,而过去对他的辞赋、散文的研究相对薄弱。明朝张溥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中说:“《感士》类子长之倜傥,《闲情》等宋玉之《好色》,《告子》似康成之《诫书》,《自祭》若右军之《誓幕》,孝赞补经,传记近史,陶文雅兼众体,岂独以诗绝哉。”①陶渊明的辞赋散文得到了公正的评价。而序文为散文之一体,灵活多样,长短不均,而《桃花源记》则为陶渊明的上乘佳作,是散文之精品。
文前写序,以言所次,首为诗用,文后为之。万陆在《中国散文美学》中说:“序,系写在一部书或一篇诗文前边的文字,《文章缘起》释:‘序者,所以序作者之意,谓其言次第有序,故曰序也。’序又写作‘叙’、‘绪’,徐师曾说‘言其善叙事理,次第有序,若丝之绪也。’ (《文体明辨》)……序起于汉代,如按作者分,则有自作与他人所作两种。自序的最早名篇是司马迁《太史公自序》。”②序文总的来说以《诗经》为最早。《诗经》每篇诗前都有后人追加的序文,以阐明诗之大旨。《诗大序》是在首篇《关雎》后面,有一篇总纲式的概论,较为系统地阐述了诗歌的作用、体裁、性能等。稍后于司马迁的刘向,写有《战国策序》,它是一篇通过为《战国策》作序,来表述自己社会观点和历史观点的文章,与以记叙性质为主的自序文不同。这两种性质的序文,都为后世所继承。序文“其为体有二,一曰议论,二曰叙事” (徐师曾《文体明辨》)。这两种类型的序文没有绝对的界限,只能说有的近似于议论文,有的近似于记叙文,而许多优秀的序文,又往往具有抒情的色彩,成为文学史的散文名篇。所以许多文体研究者把序归为散文一类。
至晋文则多序。史学家作史书有序,如袁宏的《后汉书序》《三国名臣序赞》,皇甫谧的《高士传序》;学术著作前有序,如郭象的《庄子序》、葛洪的《抱朴子序》,张华的《博物志序》;吟诗作赋,有时前面也有小序,左思的《三都赋》,向秀的《思旧赋》,赋前都有序,石崇的《金谷诗序》《琵琶引序》,傅成的《答潘尼诗序》,均是诗前的短序。嵇康的孙子嵇喜,也善文辞,他留下的文章,大部分是序;“书圣”王羲之留下的最著名的文章,即是《兰亭集序》。
而陶渊明的诗前序文有十四篇,三篇著名的辞赋《闲情赋》《感士不遇赋》《归去来兮辞》,前面也都有序文。晋之序文,长短不均,长则数千字,少则数百字、几十个字,尤其以后者居多。石崇的《琵琶引序》只有六十个字,而陶渊明的《赠羊长史》序,只有十三个字,叙述友人使奉川,作诗与之;潘岳的《马洗督诔序》,以凄婉抒情的笔调,称赞马拜督其人其事,文情并茂,成为传世名作,而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序,更是独领风骚,高情千古。
陶渊明的序文在形式上分为诗序和辞赋序两大类,诗序除《桃花源记》外,其余都较短小,而辞赋之序则较长一些。
在诗序之中《停云》《时运》《荣木》之序,格式与字数完全一样。“停云,思亲友也。罅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时运,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独游,欣慨交心。”“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己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况且诗之题目,皆以首句命名。王瑶先生在《陶渊明集》中认为当为同年所作,皆四言四章。《停云》所写之景为初春,《时运》为暮春,《荣木》则为夏季。从形式上看,三首有着外在的联系。《与殷晋安别》《赠羊长史》《赠长沙公》《答庞参军》二篇,此五篇序文为同一类型,即属赠序,是送别友人的临别赠言。另外一类是《形影神三首》《九日闲居》《饮酒二十首》《游斜川》和《有会而作》的诗的前序,多可归之为议论散文一类。而《游斜川序》可视为一篇精美的山水记。总体来说,格调低沉,多带有理性之色彩,《形影神三首序》更甚,它是神辨自然,以释形影之苦,其诗更带有理性色彩。《桃花源记》是一篇特异的序文,是艺术性很强的散文珍品。最后一类是辞赋序,它在篇幅上都比诗序要长,《闲情赋序》和《感士不遇赋序》都是先述前人所作的一种体裁,后述己之感慨,《归去来兮辞序》叙述了自己辞官归田一事的缘起。
陶渊明的序文在内容上可分为三类:一是概括诗文之意,二是叙述作诗为文之原委,三是于诗之外以感慨系之。第一类如《停云》序、《时运》序、《形影神三首》序等。在诗前序文中已概括出诗的要旨:“停云,思亲友也。”“时运,游暮春也。”“荣木,念将老也。”作者以省净之笔,仅三个字就阐明了诗的大义。“停云”突出其“叹息弥襟”,不得与同道友人共饮以话情怀。“时运”是写暮春独游,作者看到了大自然的景色,因而感慨身世,突出其“欣慨交心”,“欣”与“慨”是作诗的关键。《形影神三首》诗中主要是表示陶渊明不同于佛教哲学的见解,“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神辨自然以释之。”第二类是赠序,如《赠羊长史》序、《赠长沙公》序、《答庞参军》二首序、《与殷晋安别》序,这些序文写作诗的目的,述友人与作者的关系、友情,皆出于内心至诚之话语,无论序之长短,绝无敷衍应付。灵活而不拘格套,信笔以道作者的真实情怀。第三类是写给自己的,由于诗性不能尽发,于序中系之感慨,托之以情怀。如《九日闲居》序、《饮酒二十首》序、《游斜川》序、《桃花源记》、《有会而作》序、《感士不遇赋》序,这些序多以感慨系之,是诗人有感而发,所以序中多“寄怀于言”、“遂感而赋之”。
序本来就属于散文,陶渊明诗辞赋的序文有着和他的诗歌大致相同的特点。
其一,情文并茂,妙趣横生。《游斜川》序可视为一篇精美的山水记来读,其文之美不亚于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文。序文写道:“辛酉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临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阜;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时不足,率尔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诗序首先点明出游之日,正值新岁伊始,节意正浓之时,天地间一片春色,风光明媚。是时约三五近邻好友,乘兴作斜川之美游。此篇序文,犹如一首优美的散文诗,一篇幽美的山水画,在写景中抒发自己内心的激情。作者热情地赞美曾城山,与他赞美苍松、芳菊的用意相仿,有着自我写照的深意。“傍无依接,独秀中皋”的曾城山的崇高形象,使人们联想到他傲视权贵、坚贞不屈的诗人的高大形象。
其二,真淳自然,语出于至情。《答庞参军》序,行文于自然之中,歌颂友谊之珍贵,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之情,“三复来贶,欲罢不能,自尔邻曲,冬青再交,款然良对,忽成旧游”。庞参军曾为陶渊明邻居,宋景平元年 (423)初春,庞奉江州刺史王弘之命使江陵前夕,有诗给渊明赋别,渊明作此诗以答,并为送行。日本近藤元粹在批订《陶渊明集》卷二云:“序文简净,自是小品佳境。”③在这篇序文中表达了他对朋友真挚而深厚的友爱之情,行文如与友人相对而谈,语言平易近人,清新而朴素自然,这种不需要藻饰的文章,全都出内心之至情,是情动于衷,有不得已而后言的情况下挥笔成文的。加之作者又以诗人的气质为文,因而使其诗序无不感情充沛,感人至深。
其三,真实性。《归去来兮辞》序中写道:“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已岁十一月也。”序文中作者以精省的语言反映了生活的真实和思想的斗争,从这里可以看出陶渊明归田的真正原因。《有会而作》序,是有感于生活穷苦而作,“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朋尚悠,为患未己,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裁通,旬日以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萧统在《陶渊明传》云:“江州刺史檀道济往侯之,偃卧,瘠馁有日矣。”④檀道济于宋元嘉三年丙寅 (426)五月任江州刺史,知当时陶渊明生活最为困苦。这首诗及序作于此年,时渊明六十三岁。用序文记录这段艰难的生活不做任何加工,因为他是为了讲给自己子孙的,让他们了解自己晚年的景况,行文平淡之至。
东晋时期,佛学和玄学合流,士族清谈玄理之风日盛,对文学影响极大“,建安风骨”的传统没有得到继承和发扬,作品内容空虚,“世极而辞意夷泰”,严重脱离了现实,艺术上刻意于形式之美。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所说:“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⑤而陶渊明在诗文方面却有着不同于时代的艺术追求,他虽然不是一个理论家,但我们能从序文中捕捉到一些对文学创作的认识和见解。
陶渊明的作品均系有感而发,故而内容充实又含深厚之情感,他在《有会而作》序中云“:岁月夕矣,慨然永怀。”而且题目“有会而作”本身也就说明作者所作之诗,是有所感而行之于文的。在《感士不遇赋》的序文亦云“:抚卷踌躇,遂感而赋之。”《九日闲居》序云“:寄怀于言。”可以看出,陶渊明认为文学是感情的产物,诗的生命在于感情,文章也是一样。陶渊明的大部分作品看似平淡,其实是作者情感积淀后的再现,而有些作品则饱含深沉的笔锋,尤其是《祭从弟敬远文》《祭程氏妹文》,表现的感情真挚而强烈。这和作者在序文中流露出的一些对文学的认识是分不开的;正因为行为之前心有所感,不得不吐以为快,故而会情凝之于笔端。
在《饮酒二十首》序中云:“既醉之后,辄题数句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闲情赋》序云:“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在《游斜川》序中云:“欣对不足,率尔赋诗。”从这些断断续续的言语当中看出,陶渊明主张写诗作文应朴素自然,不求形式之华美,词藻之艳丽,但求不谬作者之意。从为文以“自娱”、“率尔赋诗”、“文妙不足”等,不难看出陶渊明主张写诗作文不能有强烈的功利目的,正因他的诗赋文辞是写给自己的,而不是去迎于世俗,媚于达官贵人,故而才没有虚假的情感,笔锋所到之处自然而畅达,如行云流水,妙不可言,“率尔”为之,才会使文章无不淳朴而含真实之情,如泉水涌出之自然,这样,不刻意于词藻,语言自会流畅自如,尽显本色之语言。由于陶渊明是本着这样的创作目的和宗旨,他的诗文才能做大行地,一泻千里,不工而自工。
正因为陶渊明在文学上主张有感而发,率真而自然,不追求功利目的,他的诗文都是情之所至,不得不发之作,确实给人一种“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 (敖器之《敖陶孙诗评》),极为自然的感觉。
《桃花源记》之“记”,《文心雕龙·书记》篇云:“记之言志,进己志也。”褚斌杰说:“古人将以‘记’名篇的文章称为‘杂记体’。杂记的内容是很复杂的。从现存的‘记’文来看,有的记人,有的记事,有的记物,有的记山水风景;有的尚叙述,有的尚议论,有的尚描写,是非常复杂的。近人也注意到这一问题,故主张从‘记’文的内容出发,再做一下划分,以便说明特点,研讨其风格。”⑥《桃花源记》作为序文之“记”文,内容也是复杂的,这里面有叙述、有描写,如果把这篇序文独立出来的话,按褚斌杰的分法,可以细归之为山水游记文。
《桃花源记》是《桃花源诗》的序文,但它又是陶渊明散文最优秀的代表作。鲁迅认为这样的文章实际上可算小说,他在《且介亭杂文二集·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有怎样的区别》一文中说:“其实例和后来的唐代传奇之相近。”《桃花源记》情节简单,却能引人入胜,以一渔人偶入桃花源见闻为线索,叙述变化曲折。鲁迅先生之所以将之视同小说者,大概主要是其中有明显的虚构成分,其中的人名、地名和事迹,都未必实有,但却写得相当逼真,使人读之,颇具实感。陈寅恪则认为《桃花源记》乃实为纪实之文,他在《桃花源记旁证》首云:“陶渊明《桃花源记》寓意之文,亦纪实之文也。”经过事实考证,陈寅恪在文后总结道:“甲、真实之桃花源在北方之弘农,或上洛,而不在南方之武陵。乙、真实之桃花源居人先世所避之秦乃苻秦,而非赢秦。丙、《桃花源记》纪实之部分据义熙十三年春夏间刘裕率师入关时戴延之等所闻见之材料而作成。丁、《桃花源记》寓意之部分乃牵连混合刘麟之入衡山采药故事,并点缀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等语所作成。戊、渊明《拟古》诗之第二首可与《桃花源记》互相印证发明。”⑦无论是寓意之文还是纪实之文,皆为散文之一体,它是《桃花源诗》的序,是诗意展开的依据。李华在《陶渊明桃花记并诗略说》 (《陶渊明新论》)一文中认为,《桃花源记》是记传闻的,因为它重于介绍人物故事,且以客观叙述之,从而认为是“桃花源本事”,是《桃花源诗》之所本。他还认为“我们如果只读《记》,那只是读渔人的见闻,相当于读一篇游记;而要确知这桃源社会的本质情形,就非读《诗》不可”。《桃花源记》虽是一篇序文,但其意义非同一般,故人各重视,见解亦多分歧。
《桃花源记》由于写得精美,人们往往把它作为独立的散文乐章,但我们在研究陶渊明时切不可分而割之,《记》与《诗》是同时所作,但在反映出的思想方面则各有侧重。《记》是诗之序,作者由序而诗,诗又是序文的发挥和延伸,两者并重,方能得出较为公允的结论。
① (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160页。
② 万陆:《中国散文美学》,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5页。
③ 《陶渊明资料汇编》 (下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79页。
④⑦ 《陶渊明资料汇编》 (上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7页,第338页。
⑤ 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9页。
⑥ 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