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春俐[广西来宾市电大, 广西 柳州 545116]
作 者:朱春俐,广西来宾市电大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纳兰性德,满族,字容若,清权相明珠长子,是清代词坛名家,婉约派的大手笔。有词集《饮水词》,所做以小令最工,清新婉丽,独具真情锐感,感染力很强,享有很高的声誉。况周熙称他为“国初第一词手”。王国维则称其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其实,诗词至明清已步入颓势,诗词作品数量虽多,但总体成就不高。清词三大家之一纳兰性德却能凭借敏锐的感会和高度的语言概括力,独造新境,表现出高超的艺术创作才能。
纳兰出身贵胄又少年得志,偏性情多愁善感,气质上受汉文士影响很深。许是纳兰对汉文化的钦慕和濡染太深,在其词中用典和点化多却巧妙,许多地方达到了化精巧为浑成的艺术境界。本文试从纳兰词用典和点化两方面,举若干例子,分类阐述。
用典,是诗词曲赋中常见的现象。南朝刘勰《文心雕龙》说“据事以类义,援古以征今”,说明了用典的目的是借古人之言行抒自己之心志。用典用得好,能在有限的字句中,扩大诗词内涵,丰富诗词情韵,并可增加雅致性,使诗词具有婉曲的特点。“说某物,有时直说破,便了无余味,倘用一二典故印证,反觉别增境界”(蔡嵩云《乐府指迷笺释》)。典故的大量运用,最能反映文人高雅典奥的审美趣味。纳兰是用典高手,“谁怜辛苦东阳瘦”就用了南朝沈约之典自况,此用典当属才子手笔。
用典的益处在于既用古人之事,又能把某些不便明说的隐曲表达出来,使内涵更丰富,具有独特的美学个性和强烈的感染力。容若执著于情,虽是朱邸红楼的贵公子,然作为人臣人子的他也不能把握自己的爱情。纳兰曾有过一位青梅竹马的表妹,后此女被选入宫中,生生把这段青春恋人拆散。目睹自己深爱的心上人被送入宫中,却无能为力,他只能在词作中隐晦地表达出内心的痛楚和无助。《浣溪沙》云:
十八年来坠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边。相看好处却无言。
起句“十八年来坠世间”,化用李商隐《曼倩辞》中成句,其典出于《仙吏传·东方朔传》。传说东方朔死后,汉武帝才知道,原来在他身边谋划了十八年的东方朔是岁星临凡。这首小令,写得似明似暗、欲说还休,总有些隐衷心曲难与人言,纳兰用此典隐言点出伊人入宫的事实。
纳兰用情太深,有爱情词《虞美人》“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图画清夜唤真真”,唐人杜荀鹤《松窗杂记》载男子日夜呼唤将画上容色艳丽的妇人真真唤下来的故事。纳兰面对的现实中的种种物件都能唤起他对当年美好爱情的回忆,痛苦不已,只好用此典进入虚境,幻想能回到当年。又有《蝶恋花》“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用了《世说新语》里一个极品好男人的典故:“苟奉倩妇病,乃出庭中,自取冷还,以身慰之。”至真至纯的纳兰用此典发出誓词,要不惧冰雪,愿意以自己的热血之躯温暖爱人。其爱情词代表作《画堂春》用典繁复,受李商隐的名诗《无题》(锦瑟)的影响很大。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相似相忘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下阕连用三个典故:“浆向蓝桥”用的是唐人裴硎《传奇》里的典故,裴硎乘船至蓝桥时,口渴求水,遇云英,一见倾心,遂向其母提亲,其母要求以玉杵为聘礼,方可嫁女。后裴终于寻得,于是成婚。捣药百日,双双仙去。容若用此典暗示天各一方的恋人曾有密约。“药成碧海”源自李义山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典出嫦娥奔月。容若感叹纵有不死仙药也难像嫦娥一样飞入月宫,意指与恋人纵是深情也难相见了。据晋张华《博物志》记载,“饮牛津”指传说中的天河边,是凡人不可轻易到达的地方,可知容若与恋人幽会之难,承继了上阕的两个苦痛的反问。此词因所怀想的是入宫的恋人,故多用典故,营造一种迷离的意境,具有丰富的暗示性和独特的审美意味。
古代典籍中“九月九日登高”之篇什在历史的洪流中滔滔,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可谓标本。纳兰轻描淡写地将王维诗意化解为词意,在登高词《采桑子·九日》中道出了“不为登高,只觉魂消”诗中有词的意境。
自白居易在《琵琶女》中为长安故娼女感今伤昔,写下“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青衫泪”便成为“男儿泪”的代称。纳兰词《菩萨蛮》(新寒中酒敲窗雨)写与恋人分别后的苦苦相思,有“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语。刘歆在《西京杂记》赞:“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把眉色比做远山,这个比喻太精到了,以至于“远山”“春山”成为后世文人诗词中描写貌美女子双眉的独特意象。宋词有“眉扫春山淡淡,眼裁秋水盈”,纳兰在《山花子》里回忆貌美妻子时也忍不住说:“欲语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别有一番文人意趣。
容若性拓落,尤重友情,与友人的寄赠在《饮水词》中占有较为突出的位置。《菩萨蛮·寄梁汾苕中》“烟白酒旗青,水村鱼市晴”两句,清淡疏朗,绰绰有杜牧诗中“水村山郭酒旗风”的气象。
点化是对前贤诗文语言的借鉴和翻新,是文学创作中的一种承继现象。北宋后期江西诗派的开山人物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中说:“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南宋魏庆之称点化是“蹈袭古人之意”却“袭而愈工,若出于己者”。纳兰学养丰富,胸中锦绣太多,下笔做词对前人的词句随手拈来,不着痕迹,融为自己词作的风景。
前代词人中对纳兰影响最大的是李后主、晏小山。晏有“春风自是人间客”,“繁华得几时”;纳兰则顺其意发出“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浣溪沙》)的叹惋。纳兰至情至性,词虽多沿袭小山意,却也能化入自己的词境中,如盐入水,了无痕迹。
纳兰具有深厚的汉文化修养且长于情,其情词意境迷离处深得晚唐李义山无题诗之精髓。他化用过很多义山的诗,如“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李义山有怀妻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描述日常生活情景,语淡情深。容若在《金缕曲》(谁复留君住?)回忆当初与友人交往的点点滴滴“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此化用恰到好处,比之原著毫不失色。
《于中好》(送梁汾南还,时方为题小影):“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其时,纳兰送挚友顾贞观南行,感慨挚友南下北上离多聚少各如飞鸿,故做此辞。词句有汉魏风格,未经雕琢,淡而有声色。“劝加餐”语出《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纳兰用此语叮咛友人,质朴感人,是挚友间才会有的细心体贴。
纳兰《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相似相忘不相亲,天为谁春?”化用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非赠道士李荣》成句“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之意,反其道而用,与纳兰一贯风格不同,充盈着激愤之气,能感受到浓情背后丝丝的“冷”意。
晏小山有艳语“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一贯严谨的理学家程熙也忍不住叹服“鬼语也”。纳兰翻用为“梦也何曾到谢桥”(《采桑子》),相形于小山的梦魂自由不羁自由与伊人欢会,纳兰反用其意,沉痛追问“纵能入梦,真能如愿到访谢桥,与离人相会吗?”
“有解忆,长安儿女”反用杜甫《月夜》“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意,慰藉友人,“不如前事不思量,且枕红蕤欹侧看斜阳”是苏轼“不思量自难忘”之意的反用,貌似豁达的劝慰。将名句化用得恰切妥帖,不着痕迹。
王静庵提出隔与不隔的概念,有词评家认为用典是造成隔的原因,因而反对用典。事实上,典故用到高明处,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因此一味反对用典是不对的。诗词之化用亦然,诗词史上,大有名句原版寂寂无闻,而一经他人化用,反为世人千古传诵的佳话——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即是化用南唐江为陈句。容若学识渊博,才华超逸,深受汉文化的浸淫,胸中藏有无数笔墨,因而做词有如神助,挥洒自如,对浩如烟海的典故名句随手拈来,便能化成自己华美词章中无限风光,如“枕红蕤欹侧看斜阳”别有情致。
[1] 叶嘉莹.清词丛论[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2] 刘德鸿.清初学人第一——纳兰性德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3] 严迪昌.清词史[M].杭州: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4] 苏缨.纳兰典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