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 凝
我是人间惆怅客,纳兰心事几人知
◎池 凝
历朝历代,曾有无数的贵族子弟承蒙家族恩典,荣膺宦海,平步青云。对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来说,日后的辉煌已可见一斑。纳兰容若也不例外,身为武英殿大学士明珠的长子,他只消粘抹一缕家族的光辉,人生便可高枕无忧。
可他偏偏心高志远,不是贪图安逸的纨绔子弟。显赫家族的荫蔽并不能给他以心灵的栖居之所,在无数场春花秋雨的樱梦中,容若心中的梦越来越明朗—通过人才拔擢考试,跻身仕途。
于是,在其他贵族子弟游街赏鸟寻花问柳之际,容若甘愿守在深宅里,与菩提和兰花做伴,晨起练习骑射,日落吟诗作对,每每夜半,容若屋内的灯光还微微发亮,映照着埋首案前的他。
无数场日落与黄昏交错更迭,青灯黄卷的开合之间,容若的眉目明晰起来。从父亲那里,容若知晓选举考试会在规定日期如约而至。还没等到第一场考试到来。前来拜谒纳兰明珠的祭酒司徐文元第一个发现了深居府邸之内的容若,交谈一番后,纳兰容若被推荐给内阁学士徐乾学,进入国子监。
有人赏识,容若心中自是感激,但举国范围内的拔擢考试,容若依然不愿错过,他始终明白,唯有精心打磨的璞玉才会有永久纯亮的光泽,容若是注定要成为璞玉的乌衣公子。
铺展的浩轶黄卷和淡漠微黄的灯伴着容若度过一个个无眠之夜,他在书墨的余香中暗自品味着词的俊秀与诗的含蓄。随着卷轴的开合,黄昏与白昼的更迭,容若的心中酝酿了如许的文思,而他苦苦等待的殿试也终于要来了。
不料,一场大病耽搁了容若的念想。长久熬夜积攒的顽疾盘亘在容若体内,他的面色越来越枯黄,身形憔悴,体力不支,于是殿试之日,容若只能无奈地守着一方病榻饮啜苦药。
病终于好了,可殿试也早已远去。望着窗外清朗的天光,容若的嘴角拧起一丝苦笑,也罢,继续往日的生活,等下一科再参试吧。
往后的日子里,容若依然坚持晨起练习骑射,午间朗诵儒学,夜半之前备考科举。时光不负少年郎,下一科的殿试出榜之日,容若的脸上漾开了笑的涟漪。
仕途已成名,婚嫁该谈论。彼时,纳兰容若已不是当年那个把多半青春都交付于骑射与儒学的清秀少年,眉宇微蹙之间,容若已然弱冠。
不少媒人纷纷上纳兰府拜谒明珠,希望子女结连理,家族成至亲。明珠只是笑而不语,他明白,如果想把儿子的这份婚事办得称心如意,那么唯有容若满意对方才行。万千请愿之中,容若的目光始终暗淡。然而当卢兴祖携着小女雨蝉的画像来到纳兰府时,容若的眼眸第一次盈满了欢喜的光亮,那一刻,他的心门被无声叩开了。
不久之后的黄昏,一支特殊的礼队在静默中走向纳兰府,七八随从家眷身袭黑衣,抬着黑绸修边的墨色婚车,内里端坐着新娘卢氏雨蝉。不同于其他在白日里筹办、敲锣打鼓趁晌午之前把新娘接去夫家的俗常婚礼,多年的汉学滋养使容若更爱儒家古礼,他一心憧憬以安静为特色,不鸣钟也不奏乐的古典婚礼,所以,选择了这样素黑静穆的成婚大典。这也成就了卢氏心中对儒礼的致敬。
新婚之夜,容若吟出《茉莉》一诗赠于卢氏,只消“最是黄昏后,偏宜绿鬓边”短短十字便足以看出容若对这份婚事的期望。
婚后的日子恬淡而欢愉,就像清晨的微光,抹抹光色里都涂染了温柔的情意。往往是容若在案前埋头苦读,卢氏在榻前安然绣花,隔不多时,她便起身,轻轻地把容若案前的杯斟满茶,满足地睇视夫君一番后,欣欣然默默离去。
容若的笔墨流光是卢氏心中的璀璨花火,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她傍着他,他挽着她,一双佳人共借着一轮银月遥想佳期。容若抚着妻子的脸颊,眼眸里清光盈盈,他痴情地吟着:“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而今,这般缱绻情思,容若终有所托,眼前的卢氏成为他心中的朱砂痣,永远光鉴可人。
更多的清浅时光,二人举案齐眉,琴瑟相和,既有绣榻闲时并吹红雨的时刻,也有雕栏曲处同倚斜阳的光景,小日子过得安然自适。
只是,这段天作之合并没有蒙受上苍的眷顾,婚后三年,卢氏因难产而去,徒留容若孑然一人。
仿佛是顽皮的孩童故意要将乱石扔入池中,砸皱痴情人的一江春水,卢氏的离去成了容若心头无法排遣的哀伤。
晨起,看着床边空落落的被子,那个唤自己梦醒的女子已不知去处,容若的眉眼渐渐窄了,他只能看到妆奁前那支孤零零的翠翘。生活是多么讽刺,带走了心爱的妻,却仍要留下这伤心的人和孤独的头饰。
约莫有半年的时光,容若的眼里总是涂满凄楚,那些曾经充盈小院的欢声笑语,如今只能借着残梦重温,每次思量,容若心中的惆怅又会加深几许。
也许,时间是别人的解药,却是容若的毒药。日子愈久,若容的丧妻之哀就愈加深浓,这愁怨一寸寸一缕缕渐渐氤氲成容若居室内寂寞的声音。他的双眸盈满泪意,薄唇张合之间,首首哀词喷薄,也料得重圆密誓,却难禁寸裂柔肠。
多日之后的夜晚,天光淡漠,月朗星稀,容若独自在庭院中伫了好久,任清风吹瘦衣袖,丝丝裹挟身体,第一次,容若觉察到了夜的寒意。他抬首,再低头,踩着清冷的石板缓缓走入屋宇,徐徐叩上门插。近来心力交瘁,不妨就此入睡吧。容若理理衣袖,向孤榻走去。经过梳妆台时,他的眼角余光再次落在那支晶莹的翠翘上,胸中的万千愁肠开始错结。他手捧翠翘,默默低吟:“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吟毕,不觉间,两行清泪从脸颊滑落。
曾经的一生一代一双人,如今却两处销魂魂难成。即使面对眼前再多的良辰美景,也只能嗟叹: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
好在,爱情之外,还有友情可以续杯消愁。容若结识了一些郁郁不得志的汉族布衣文人,他同情这些友人坎坷的命运遭际,也爱惜他们的才学,所以,便在府中搭建了渌水亭,借此来与他们会晤。
渌水亭地势颇高,视野开阔,亭前有菩提树的枝柳婆娑成荫,每有清风拂过,便有迎面的翠绿味道在空气中溢散。觥筹交错之间,且谈人生况味,世间的生活便成为亭中人眼里的风景与图画。
卢氏离去的日子里,容若的眼里不见合欢花,空留相思树。他时常倚着树干,与好友笑谈,试图用脸上的欢笑抹去心底的泪痕。尽管欢宴散尽后,夜里辗转反侧的容若只能在心里喃语:“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康熙二十四年的暮春,天色清明,容若和故旧约好了要在渌水亭一醉方休。是夜,顾贞观等如约而至,容若早已把美酒摆上方桌,见到贞观,他的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容若的心情好久没有这样好了,他斟满一杯又一杯佳酿,汩汩地把这醉人的芬芳滑入寂寞的肠胃。他咏春光,他叹人生,他念旧情,清澈的醇酒化作了万千思量,纷纷盘错在容若心田,差点要挤破了容若细瘦的身子骨。
人生若只如初见也好,山一程水一程也好,风一更雪一更也好,都抵不过夜深千帐灯。
清代第一词人纳兰容若,才情有多令人赞叹,思绪就有多繁复,情感就有多敏感。这大抵是文人的宿命。
容若依然开心,他要顾贞观为自己满上最后一杯酒,当杯壁的酒滴落入容若的薄唇时,容若忽然倒在地上。他喝得太多了,伤了身,又一次,被疾病缠上。
时间终究无法为容若解毒,七日后,在空旷的纳兰府,容若失手泼翻了汤药,他的长臂缓缓落地,随之倒下的是他修长的身形。
所有的过往,在容若倾倒的这一刻,似乎都已烟消云散。无论旧景伤人还是怡情,都不重要了,合上眼眸的那一刻,容若已经看到卢氏了。
你看,那些曾经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日子,又一次出现了。容若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一生洒脱几何,烦扰几何,辉煌几何,终究是未虚度。
关于TA:
纳兰容若,号饮水、楞伽山人,文韬武略,能曲艺善工词,有“清词三大家”的美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