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明晖[武汉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 武汉 430079]
林语堂的小说写作和散文创作在中国文学史上争议较大,他在文学上有多方面的影响,林语堂的幽默观暗合了道家思想的人生哲学,是一种潜意识中的行为。林语堂以道家思想为指导来从事小说的写作,是受到童年生活的影响和着力于向西方人展示中国文化的选择所致。通观林语堂的小说写作和散文创作,可见林语堂在文学上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如他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推崇“性灵文学”和文白兼用的“语录体”、其散文写作中幽默观的引入、杂文创作中的语言学、翻译理论、宗教观、政治观、教育理论、小说创作中的妇女观等。这些方面学界都或多或少对之给予了论述,其中尤以林语堂的幽默观广受关注,在学术研究上也探讨最深。从林语堂真正对西方产生影响的作品和时间看,林语堂对西方产生影响的作品是《吾国吾民》《生活的艺术》《京华烟云》《红牡丹》等等。本文将以《京华烟云》为例侧重对他小说的影响进行考察。从中国小说的发展历史来看,以道家思想为指导进行小说创作且成绩优秀者不多见,然而林语堂的小说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对林语堂的小说进行整体关照,可发现其最大的特点是道家思想犹如一条红线贯穿其中。林语堂共创作了七部小说,其中以《京华烟云》最负盛名,曾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作品,它和《风声鹤唳》《朱门》并称为“林氏三部曲”。其中作者或隐或显地都表现着道家思想,顺其自然、处下不争的思想渗透于其小说的字里行间。以道家思想为指导进行小说创作且成绩优秀者并不多见,本文将侧重研究小说《京华烟云》中贯穿始终的道家思想。
林语堂在《京华烟云》序中说:“本书对现代中国人的生活,既非维护其美,亦非揭发其罪恶。”“只是叙述当代中国男女如何成长,如何过活,如何爱,如何恨,如何争吵,如何宽恕,如何受难,如何享乐,如何养成某些生活习惯,如何形成某些思维方式,尤其是在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尘世生活里,如何适应其生活环境而已。”①
小说分为《道家女儿》《庭院悲剧》《秋季歌声》三卷。每卷篇首林语堂都引用庄子的话题之。正如林语堂在《关于〈京华烟云〉——给郁达夫的信》中所言:“全书以道家精神贯穿之,故以庄周哲学为笼络,引《齐物论》:‘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为格言。”②洋洋洒洒七十万言,时间跨度从1901年义和团运动到抗日战争近四十载,塑造了姚思安、姚木兰、姚莫愁、姚体仁、冯红玉、曼娘、曾平亚、银屏、牛素云、董宝芬、暗香等众多人物形象。
姚思安虽不是本书所要着重描写的对象,但其影响无处不在,他的精神思想力透纸背,左右着姚家上上下下。年少时“他喝酒、赌钱、骑马、击剑、打拳、玩女人、养歌女、蓄娼妓、浪荡江湖、交结公卿”③,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在父亲死后,面对万贯家财,他“忽然一变而成了一个真正的道家圣贤”,潜心于黄老之修养。八国联军即将入侵北京城,他无动于衷,“认为一动不如一静。他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听天由命,要逆来顺受。”在太太责备下,他终于决定带领全家避难杭州,不曾想世事无常,中途将女儿木兰丢失。在寻找无门的情况下,只得听从算命先生的说法。木兰八字有福,故该有此磨难,但命中注定会逢凶化吉,有贵人相助。事也凑巧,木兰被拐卖途中偶遇父亲姚思安之友京官曾文璞,因此得救。避难出逃前,女儿木兰为家中所留的古玩担心,姚思安告诫女儿:“……物各有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占有一件物品。”“若不是命定的主人掘起来那些宝物,他只能得到几缸水而已。”④姚思安不主持家务,一切事均有太太管理。对家里的事情,他采取无为而治的办法,但却在暗中处处破坏太太对孩子们禁锢,尤其是关于女儿们那套儒家式的管教。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他不强迫自己的女儿缠足,对儒家的一套做法深为不屑。在女儿的婚姻问题上,支持自由结婚的新思想,原因是这正合乎道家的“道法自然”。在他眼中,道家思想注重自然、效法自然,而西方科学则是要探索自然的奥秘,二者有精神上的相同之处。对儿子的婚姻也是如此,当冯红玉病危,女儿木兰、莫愁姐妹建议快给弟弟阿非和冯红玉完婚,来了却冯红玉的相思之苦,以图其疾有所好转。姚思安则以“你们还有冲喜的想法?”作答,并说:“等她好一点儿,再订婚不迟。”姚思安完全是静观情形的自然演变,顺从自然之道。这和曾家为了给已病入膏肓的儿子曾平亚治病,仓促娶曼娘过门冲喜的做法形成鲜明对比。一切都在自然而然中发生,好似命中注定,任凭你机关算尽,也终无可奈何。红玉之死、平亚之死、银瓶之丧等皆如此。阿非和宝芬的圆满婚事,使得姚思安下决心云游四方,他对全家说:“……生死盛衰是自然之理。顺逆也是个人性格的自然结果,是无可避免的。虽然依照一般人情,生离死别是难过的事,我愿你们要能承受,并且当做自然之道来接受。”“我要出外,是要寻找我真正的自己。寻找到自己就是得道,得道也就是寻找到自己。你们要知道‘寻求到自己’就是‘快乐’。我至今还没有得道,不过我自己已经洞悟造物者之道。我还要进一步求取更深的了悟。”⑤
当姚思安病危时,他与女儿木兰进行了一次有关道家生命哲学的对话:
木兰问:“爸爸,你信不信人会成仙?道家都相信人会成仙的。”
父亲说:“完全荒唐无稽!那是通俗的道教。他们根本不懂庄子。生死是自然的真理,真正的道家会战胜死亡。在我的丧礼上,我不愿请和尚念经。”
木兰说:“那么您不相信人的不朽了?”
“孩子,我信。由于你,你妹妹,阿非,和你们所生的孩子,我就等于不朽。我在你们身上等于重新生活,就有如你在阿通、阿眉身上之重新得到生命是一样,根本没有死亡。人不能战胜自然。生命会延续不止的。”⑥
木兰是父亲道家思想的直接继承者。作为“道家的女儿”,她是林语堂理想人物的化身,林语堂说过“若为女儿身,必做木兰也!”⑦木兰天真烂漫,胸怀开阔、与世无争、随遇而安。在小说中她被称为“妙想家”,喜欢游山玩水,虽出身富有之家,却向往山林的隐居生活。木兰钟情立夫,直到曾家提亲那一刻,她还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对于曾家的荪亚,她安然接受,虽然内心也有过斗争。“木兰相信个人的婚姻大事,是命里注定的。”“荪亚爱她,她知道。婚后她会爱荪亚,她也知道。在这种爱里,没有梦绕魂牵,只是正常青年男女以身相许,互相敬重,做将来生活上的伴侣,只是这么一种自然的情况。只要双方正常健康,其余就是顺乎自然而已矣。”或许我们会为木兰的这种宿命论感到可笑,但这也自有一种“大音稀声”、“至乐无乐”的效果,喜欢一样东西,未必一定要占有它,放手才是“大道”。暗香的出现,使得大家相信“一切都是天命,天命一定,谁也逃不过的”。暗香幼年和木兰一起被拐卖,十几年后,暗香居然被卖到姚家做木兰的女佣也因此获救。“在大家眼里看来,是老天爷赏下来伺候木兰的。”这对木兰来说也是一次命运动震撼,她坚信“万事由天命。我的一生都是这样儿”⑧。木兰按照四时的变化来调整生活,冬季平静沉稳、春来慵倦无力、夏天轻松悠闲、秋来舒爽轻快。在泰山之行中,她当着男子的面,脱掉鞋袜戏水,并叫立夫拉她上岸,完全凭借她的纯真自然,使尴尬的场面变得天真美丽。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⑨在道家的思想体系中,“道”为核心,“自然”却是“道”乃一切万物的根本精神所在。道家的“自然”,既指大自然的天然状态,又可引申为达到顺其自然、自然而然的境界。因为老子感到人类社会越来越远离自然之道,所以他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人们只有学习大自然的纯朴和谐,才能保持质朴的天性,也就是返璞归真。物名有性,顺应自然,率性而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庄子·人间世》)是至德。“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庄子·养生主》),“圣人体达死生为一,故其生也如天道之运行,其死也类万物之变化。”(《庄子·刻意》)是故人们应该随遇而安、知止知足、安时处顺,客观规律不可违背。人在自然规律面前永远是微不足道的、无能为力的,反抗只不过是徒劳,一切都不以人的意志为变化。
林语堂小说创作中有个明显的倾向,就是对女性形象的赞美。可以说在小说女性形象的塑造上,林语堂有女性崇拜的情结。《京华烟云》中的姚木兰自不必说,虽出身高贵,却无骄奢傲慢之气。她既是传统观念上的贤妻良母,又是现代意识下的家庭女性。她勤劳端庄、知书达理,又不乏温柔善良、孝顺谦让;既有疼爱儿女的“私心”,也有延续民族生命的“公心”;集传统的伦理观念、道德品质与西方的自由解放、爱情至上为一身,且又处理得恰到好处,尽善尽美。即使是一个普通的女佣或妓女,如银屏、华太太,同样具有超常的能量。体仁是姚家的一块顽石、一截朽木。姚思安无论如何的严加管教于他,还是顺其自然地任其发展,对体仁来说都毫无作用。可体仁却听从银屏和华太太,“女人对男人的魔力真是不可思议。你看华太太对你哥哥的影响多大!”华太太虽为妓女,但识文断字、精明能干、人格健全。正是在华太太的影响和训斥下,木兰的哥哥体仁改过自新,戒了大烟,正常上班,也常回家了。
女性形象中伟大的人格,不仅体现在女性为了民族大事业所做出的牺牲,也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包括爱情生活。《京华烟云》中的曼娘身上闪烁着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美德,曼娘的温柔、敦厚、无私、克己、守礼,则美得令人心碎。《京华烟云》中红玉对阿非的爱则纯真如玉,不夹杂任何世俗的东西,红玉用死来结束自己的痛苦,以成全所爱人的幸福。她们都愿献出无私的爱心而不求回报,同时给所爱的人以心灵上的安慰。
《京华烟云》中众多女性形象的塑造,表现了林语堂对东方传统女性的崇拜。木兰、曼娘、莫愁强调了中国传统美德浸润下的女性的魅力。林语堂显然对中国传统文化浸润下的女性十分肯定。林语堂笔下的这些女性形象,现代也好、传统也罢,虽性格各异,但她们大多具有柔韧、坚强的生命力,既追求理想也尊重现实。与其他中国现代作家笔下的女性多以苦难的担负者母亲的形象加以刻画有所不同,林语堂作品中的女性更为优雅、从容,往往被置于一个“女尊男卑”的地位。林语堂在作品中这样的推崇女性,究其原因:“首先可能要归因于他一生身边的那些美好女性的存在;”⑩“其次是中国历史和文学中的那些美好的女性对林语堂的影响。”⑪如《浮生六记》中的陈芸(林语堂很欣赏《浮生六记》)等;“最后,道家的女性崇拜思想对林语堂有更为深远的影响。”⑫
道家哲学是推崇女性特质的,“老子哲学的根本就是‘母’与‘牝’,林语堂充分肯定过‘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的老子哲学精神。”⑬同时“林语堂进一步引用老子的话:‘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有不殆,’‘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显然,林语堂对老子哲学的‘母’之根和母性崇拜还是有深透省悟的。”⑭女性在道家文化中具有尊崇地位,《老子》第六章有言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在这句话中,“谷神,一说为‘道’,一说为‘女性生殖之神’。‘牝’指的是一切动物的母性生殖器官,‘玄牝’则是巨大深远的而不可见,却又神秘而可以产生万物的生殖器的象征。玄牝之所以值得推崇,就在于她犹如母生子般地生养着万事万物,为天地之根。”⑮
论述林语堂《京华烟云》中的道家思想,主要是探讨其独特的创作思想,本论文通过对其揭示,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中国传统小说研究者注重儒家或佛教思想的狭隘。林语堂对道家思想的一味提倡在当时环境来说有些不合时宜,甚至遭到摒弃,但从文化观上来说,林语堂的道家思想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显示出它的价值。《京华烟云》这部有着巨大影响的作品,展示了道家思想的独特魅力。林语堂的创作观或许能给我们带来有益的启示。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林语堂:《京华烟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第66页,第167页,第168页,第169页,第208页,第238—239页。
② 林如斯:《关于〈京华烟云〉》,《林语堂文集》第一卷。
⑩⑪⑫⑬⑭ 王兆胜:《闲话林语堂》,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2年版,第167页,第168页,第68页,第18页,第69页。
⑮苏晓芳:《文明的质询自然的挽歌——试论刘醒龙小说中的道家文化意蕴》,《中南大学学报》200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