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凭吊:读丰子恺《胜利还乡记》

2011-08-15 00:42朱美禄贵州财经学院文化传播学院贵阳550004
名作欣赏 2011年32期
关键词:石门故园丰子恺

⊙朱美禄[贵州财经学院文化传播学院, 贵阳 550004]

还乡,是一个永恒的文学主题,从《诗经》以降,一代代的文人墨客对此多有书写。丰子恺也写过一篇具有还乡主题的散文——《胜利还乡记》,风格冲淡,行文优美,颇值得关注。

所谓“胜利还乡”,指的是抗日战争胜利后,丰子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因为“身之所历、目之所见”让他感触颇深,所以不禁情动于中,写了一篇纪行散文,以“胜利还乡记”名之。

一、关于丰子恺的故乡

丰子恺的故乡在浙江省崇德县石门湾大运河边上。运河北通嘉兴,南通杭州,在这里转了一个弯,因此得名石门湾。在运河作为交通运输大动脉的年代,石门湾“船舶麇集,商贾辐辏”,其繁盛远在县城之上。1933年春,丰子恺在故乡石门湾修建了缘缘堂,地址为梅纱弄8号。缘缘堂“形式朴素,不事雕 而高大轩敞”①。丰子恺在这里读书、著译、作画、莳花,自然对缘缘堂怀有很深的感情。然而好景不长,在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日本对中国展开了全面进攻,8月13日日寇进攻上海,11月21日战火迫近石门湾,丰子恺被迫挈妇将雏远走他乡流徙避难。日军进攻石门湾时,遭到了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石门湾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双方争夺异常激烈,阵地凡四次易手。在这次战斗中,“石门湾变成焦土,缘缘堂就做了焦土抗战的烈士”②。

二、战后“人”与“物”

抗战胜利后,1946年9月丰子恺回到了故乡。经历了十年流亡,当丰子恺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时,劫后石门湾的景象,让他不禁有恍如隔世之感。“当我的小舟停泊到石门湾南皋桥堍的埠头上的时候,我举头一望,疑心是弄错了地方。因为这全非石门湾,竟是另一地方。只除运河的湾没有变直,其他一切都改样了”。尽管在流亡过程中丰子恺对故乡魂牵梦绕,但是如今“所踏到的,并不是客梦中所惯见的故乡!”

把这种变化体现得最明显的是寺弄。寺弄本是石门湾最繁华的所在,有“石门湾的南京路”之称。在日寇侵略之前,要想通过寺弄,“必须与人摩肩接踵,又难免被人踏脱鞋子。因此石门湾有一句专用的俗语,形容拥挤,叫做‘同寺弄里一样’”。丰子恺着墨不多,以一句作为地方性知识的俗语,就把寺弄的热闹和繁华曲折地表达了出来。而战火蹂躏后的寺弄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石门湾的南京路’的寺弄,也尽是草棚,‘石门湾的市中心’的接待寺,已经全部不见。只凭寺前的几块石板,可以追忆昔日的繁荣。”尽管极目凄凉,但是丰子恺并没有剑拔弩张地对敌寇的侵略暴行进行谴责,而是把思想感情蕴含在如实的叙述中,所以文章显得异常内敛。

物非原来之物,人也非原来之人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流亡归来的丰子恺,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为了贺知章《回乡偶书》诗中的主角,也成为了石门湾“熟悉的陌生人”。走在废墟上,丰子恺操着地道的石门湾土白不停地告知家人所到之处的微观地址和曾经的店名。这不禁引人侧目,“他们都用惊奇的眼光对我看,我觉得自己好像伊尔文Sketch Book中的Rip Van Winkle”(瑞普·凡·温克尔,喻“时代的落伍者”,“嗜睡的人”——作者注)。战争消解了故乡与地之子丰子恺本应契合无间的关系,也阻隔了丰子恺家人对故乡的认知,他们之间互相感到了陌生和隔膜。

石门湾遭到轰炸之后,“朝为繁华街,夕暮成死市”③,“房屋十之八九变成焦土,住民大半流离死亡”,因此故人了不可得。好不容易遇上熟人张兰墀,不觉有一种相对如梦寐之感。张兰墀“抗战至今,十年来并未离开故乡,只是在附近东躲西避,苟全性命”。但是“艰难苦恨繁霜鬓”,这一场浩劫,使他胡须皆白,变得苍老了许多。丰子恺在不动声色中,对日寇发动的非正义战争进行了谴责。

三、荆棘铜驼

丰子恺的家业也未能幸免于难。在废墟中“但凭方向与距离,走到了我家染坊店旁的木场桥”(丰子恺父亲为清朝末代举人,家有祖传染坊,算是当地名门望族——作者注)。战争使得这座小桥也受到殃及,原来是石桥,现在则变成了木桥,而桥堍则是一片荒草地。“根据河边石岸上一块突出的石头,我确定了染坊店墙界”。就是这块石头,不但起到了确定方位的坐标原点的功能,而且也勾起了丰子恺对儿时的回忆。

这石岸上原来筑着晒布用的很高的木架子。染坊司务站在这块突出的石头上,用长竹竿把蓝布挑到架上去晒的。我做儿童时,这块石头被我们儿童视为危险地带。只有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囝囝,身体好,胆量大,敢站到这石头上,而且做个“金鸡独立”。我是不敢站上去的。有一次我央另一个人拉住了手,上去站了一回,下临河水,胆战心惊。终被店里的人看见,叫我回来,并且告诉母亲,母亲警戒我以后不准再站。

一块石头,不仅是回忆的触媒,而且承载了许多童年故事,在娓娓道来的叙述中,被丰子恺的回忆所温暖。世间沧海桑田,石头依然如故,正因为如此,这块石头见证了历史的兴衰,成为了历史无言的亲历者。“这一带地方的盛衰沧桑,染坊店、缘缘堂的兴废,以及我童年时的事,这块石头一一亲眼看到,详细知道。我很想请它讲一点给我听。但它默默不语,管自突出在石岸上”。流年似水,世事无常,但是“江流石不转”,在这一动一静的对比中,作者传达了他对“常”与“变”的思考,含蓄地抒发了对人世沧桑的感慨。

在废墟瓦砾中,丰子恺依照一排墙脚石的指引,找到了缘缘堂的所在,“在荒草地上约略认定了我的书斋的地址”。昔日的书斋,现在则有“一株野生树木,立在我的书桌的地方,比我的身体高到一倍。许多荆棘,生在书斋的窗的地方”。文章对故园荒芜的描写,与《乐府诗集·十五从军征》中的“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有几分相似。劫后的家园,颇具“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的意味,让人不觉生发“荆棘铜驼”之慨。需要补充的是,故园荒芜的景象对丰子恺触动很深,后来丰子恺根据这次还乡所见,还画了一幅漫画,题名为《昔日欢宴处,树高已三丈》。

在原来的厨房灶间,“但见一片荒地,草长过膝”。丰子恺流寓桂林时,曾得姑母来信,告知缘缘堂被炸毁,但是烟囱还是昂然屹立,是“烟火不断”之象。如今烟囱虽已不知去向,但姑母信中的祝福却成真了。丰子恺子嗣兴旺,当初辗转避难时,带走的是六个孩子,十年后流亡归来都成了成人,并且又添加了一个八岁的男丁。倘使缘缘堂存在,“它应该大开正门,欢迎我们这一群人的归来。可惜它和老姑母一样作古,如今只剩一片蔓草荒烟,只能招待我们站立片时而已!”丰子恺及家人想找一点缘缘堂遗物作为纪念,结果“寻来寻去,只有蔓草荒烟……后来……在尺来深的地方,掘得了一块焦木头。依地点推测大约是门槛或堂窗的遗骸”。于是把它收藏在火柴匣里以备带走,“也算是不忘旧交,对得起故人了”。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这并非是对骸骨的迷恋,而是丰子恺一家把它作为缘缘堂的替代性形式,以慰藉缅怀与思念之情。

四、永不迷失的精神

故园成为了一片废墟,丰子恺在地理上没有迷失,准确地找到了缘缘堂的遗址,但是他在精神上更不曾迷失,具有强烈的家国观念。对缘缘堂在战火中被毁,丰子恺内心情感颇为复杂,虽有些许感伤,却又异常豁达;虽然进行了凭吊,却又感到很宽慰。感伤是因为情感上的难以割舍,豁达是不在乎物质上的损失,凭吊是对故园的缅怀和纪念,而宽慰则是因为“氛妖殄灭,华夏 安”。丰子恺说过,流亡他乡躲避战火,“无非为了要活,为了‘生’。但我们还要求比生更贵重的一种东西,就是古人所谓‘所欲有甚于生者’”,这就是“不做亡国奴”,就是“抗敌救国”,“房子不过是‘生’的一种附饰而已,我得了比‘生’更贵的货物,失了‘生’的一件小小的附饰,有什么可惜的呢?”④他曾经赋诗明志道:“寇至余当去,非从屈贾趋。欲行焦土策,岂惜故园芜?白骨齐山岳,朱殷染版图。缘缘堂亦毁,惭赧庶几无。”⑤这首诗,堪称“伟大心灵的回声”⑥,表明了丰子恺深明大义,具有舍“小家”保“大家”的崇高情怀。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面对已成废墟的故园,丰子恺在凭吊中浮想联翩,感慨良多。作者将所见所感以写作的魔力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使得文章一气呵成,朗练纯净,体现了散文“形散而神不散”的特点。究其原因,除了写作技巧的高明之外,更是因为作者感情真挚和感慨深切的缘故。

① 丰子恺:《还我缘缘堂》,《还我缘缘堂》,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54页。

②⑤ 丰子恺:《焦土抗战的烈士》,《还我缘缘堂》,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73页,第174页。

③ 丰子恺:《辞缘缘堂》,《还我缘缘堂》,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90页。

④ 丰子恺:《佛无灵》,《还我缘缘堂》,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77页。

⑥ 朗加纳斯:《论崇高》,转引自马新国《西方文论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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