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芳菲[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人性善恶之战
——《麦克白》解读
⊙邵芳菲[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麦克白》悲剧的实质,是贪欲和野心侵蚀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但这个剧本最令人震撼之处,并不在于主人公是如何由高大的英雄蜕变成了千夫所指的独夫民贼,而在于主人公在不择手段追求权力顶峰过程中内心的矛盾斗争,以及由作恶而产生的强烈的负罪意识和恐惧意识。最终,人性的堕落摧毁了主人公内心的安宁,使之精神崩溃,在强烈的幻灭感中走向了身败名裂的不归路。
《麦克白》 人性侵蚀 负罪意识 恐惧意识 内心冲突
在西方古典悲剧中,主人公都是正面形象,是英雄的代名词。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认为,悲剧的主人公是好人,但是性格有弱点,或犯了错误,或由于命运捉弄,由顺境陷入逆境,终遭毁灭。悲剧的作用就是让观众随着主人公的命运变化而产生同情和怜悯的感情,从而使情绪在悲痛中得到宣泄,即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卡塔西斯”作用。但是,用这个定义来衡量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似乎有点不太合适,因为该剧的主人公麦克白弑君篡位,残害无辜,恶贯满盈,众叛亲离,终于身败名裂。这是一个坏人,他的毁灭只能大快人心,又怎能让人同情、怜悯呢?
麦克白不是一个天生的恶人。悲剧开始时,他是平定叛乱的英雄,国家危难时的救星,他浴血奋战建立的盖世功勋,既赢得了全国上下的一致称颂,又获得了国王巨大的赏赐和高度的信任。这时的麦克白荣华绝代,位极人臣。但同时,他的野心也开始膨胀,竟然想达到人间权力的顶峰。他要么固守正直善良的道德而甘居人下,要么采取不合法的手段实现自己的野心。无论选择哪一种道路,麦克白都很痛苦:选择前者不甘心;选择后者,与他一贯坚守的美德相违背。如果不是他的夫人极力怂恿,恐怕麦克白很难迈出弑君篡位、改变清白人生的那一步。
从好人到恶人一步之遥,一旦迈出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之路。麦克白轼君篡位之后,为了保住王位,又命人刺杀了大将班柯,残害了大将麦克德夫的妻儿,手上沾的鲜血越来越多,性情也越来越残暴,终于众叛亲离,成了独夫民贼。
假如说,麦克白的人性中没有一点点善的因子,就像恶魔撒旦一样,那么他只会让人憎恨。比如莎士比亚在历史剧《理查三世》中塑造的同名主人公,也和麦克白一样为实现个人野心、僭登王位,成为杀人魔王的过程,他最终受到了正义力量的讨伐,结束了罪恶的生命。但理查三世恶行累累却没有一丝负疚之情,害了那么多人也没有受到丝毫内心的谴责,所以,他的形象更像一个恶的化身。再如莎士比亚剧本中的其他恶人——如爱德蒙和伊阿古——对自己犯下的恶行也没有罪恶感。所以,观众对这些人的感情只有极端的憎恶,而不可能有怜悯和同情。
又假如,如果麦克白从迈出了弑君的那一步开始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恶汉,天良灭除,对行凶作恶没有丝毫良心上的震撼和负疚,那么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安享人间至尊至荣——毕竟,政治本就是血腥的,你死我活的,有哪个政治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玩弄手腕,不铲除异己?就连《麦克白》的作者莎士比亚也认为一个理想的君主应该有狮子的残暴和狐狸的狡猾。果真如此,那么这个剧的意义就简单明了且过于普通。观众对麦克白只会痛恨,憎恶,绝不会产生怜悯和同情的感情。莎士比亚的这个剧可能也就不会被列入四大悲剧里面了,因为表现这样的恶人恶行的戏剧,在中外戏剧史上实在是数不胜数。
《麦克白》却不同。它的主人公原本善良、正直、勇敢,由于受野心的利诱而变成了一个暴君,不能不使人慨叹;另外,麦克白在由善良正直蜕变到恶毒奸诈的前前后后,良心和野心都在不间断地进行着痛苦的扭搏:时而良心占了上风,时而野心控制了主人公的行为。自始至终,主人公的良心都没有随着人性的蚀变而消亡,反而愈来愈有力地控制着主人公内心世界,使之总是处于一种因恶行而带来的愧疚感和自我谴责中。人性中正反两面的殊死搏斗也在麦克白的内心激烈地展开,剧本对人性在欲望的驱使下变质作了一个艺术的反思,它让时时受良心折磨的主人公在自己制造的阴郁可怕的气氛中,内心时时刻刻处于痛苦的折磨中。剧中人物高度紧张、几近崩溃的内心剖析和独白,成为这个剧最为吸引人的地方。
所以说,《麦克白》的意义不在于揭露主人公的作恶多端,而在于他在作恶的前前后后,都受良心的拷问,都被沉重的罪感意识深深地折磨,以至于内心备受痛苦,精神几近疯狂,对人生在世产生了绝望感和虚无感。剧本就是这样通过麦克白内心深处善恶两种力量的冲突,深刻地批判了野心对良知的侵蚀作用,唱响了一曲人性在欲望的驱使下走上毁灭的悲歌。
从这个意义上说,《麦克白》是心理分析的佳作。它的剧情节奏和主人公内心的节奏紧紧结合在一起,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压抑,以至于让人透不过气来,并在紧张到极限时猛然跌落到绝望和虚无的深渊。犯罪后的麦克白时刻受着良心上的酷刑拷打而几近疯狂,在这一点上,备受精神折磨的主人公值得观众同情和怜悯。
在预谋弑君、执刃行凶之前,麦克白双脚站在善恶交界的门槛上,内心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猛烈地撕扯着:一种是对恶清醒的认识:刺杀仁慈的邓肯国王是重罪,作恶逃不过现实的审判,作恶的人会遭到报应;一种是跃跃欲试的野心,权力的巨大诱惑促使他去干那可憎的弑君行为。激烈的内心冲突与极度的精神紧张,使麦克白几乎发疯,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可怖的幻象:一把刀子在他面前晃着。杀了邓肯以后,强烈的罪感意识使他想到上帝的救助,但是“阿门”这两个字就是喊不出口。他脸色惨白,一点点的声音都把他吓得心惊肉跳;他胡思乱想,出现了严重的幻听(“麦克白杀死睡眠了”)和幻觉(“沾满鲜血的手能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
麦克白暗杀了国王邓肯,如愿当上了苏格兰的国王。为了巩固权力,排除异己,他杀了大将班柯和麦克德夫的妻儿老小。双手沾的血越多,麦克白的内心的罪恶感、恐惧感就越来越强烈,戏剧的节奏就越来越紧张。他在宴会上看到了班柯血淋淋的鬼魂就是他这种备受良心折磨的内心世界的反应。
强烈的权力欲使麦克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滥杀无辜;滥杀无辜又使他受尽良心的折磨,并由此产生了强烈罪恶感、恐惧感。当讨伐他的大兵临境,而他也明白自己大势已去时,夫人又因承受不了精神上的恐惧和折磨而死去,麦克白产生了强烈的幻灭感,他的那一段“人生充满了喧哗和骚动,却没有丝毫意义”的著名台词,充分展现了人性毁灭所带来的悲剧性后果。
剧本以麦克白的勇敢正直、众口交誉始,以其恶贯满盈、身败名裂终,其间多少地方令人嗟叹,令人反思。一个人中英豪,就这样在野心的驱使下可耻地毁灭了。观众在观看演出时,一方面为麦克白的暴行而切齿痛恨,一方面又为麦克白精神上饱受折磨而扼腕长叹。观众在此时会产生怜悯和同情,这不仅是对精神上痛苦不堪的主人公,也是针对自己内心深处暗藏着的麦克白情结而产生的。麦克白的人性善恶大决战,岂不也在敲打着观众的内心,促使观众扪心自问:我们内心是否也有类似麦克白那样的贪欲和野心?如何控制这使人性毁灭的恶的因子,使类似麦克白的悲剧不再发生?
从这个意义说,观众同情怜悯麦克白,也就是同情怜悯自己。历史上,私欲膨胀造成了多少人变魔鬼的悲剧。因此,《麦克白》不只是一个人的悲剧,一个时代的悲剧,更是全人类的悲剧,它以血腥的场景、阴暗的基调、紧张的节奏、狂乱的人物,凸显了人性是如何被腐蚀的,起到了震耳发聩的警世作用。
[1] 贺拉斯,亚里士多德.诗学 诗艺[M].杨周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悲剧集[M].朱生豪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
[3] 杨周翰.莎士比亚评论汇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4] 周俊章.莎士比亚散论[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9.
作 者:邵芳菲,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硕士。
编 辑: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