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琼[凯里学院人文学院, 贵州 凯里 556011]
20世纪40年代,中华民族内忧外患、国内局势动荡不安,关注社会发展和民族前途已成为众多作家共同的时代责任与使命。然而,当时在上海的张爱玲和苏青,却都回避敏感的社会政治题材,悄然选择独特的女性视角,去观照特殊时期中都市女性的曲折命运与情感流变,没料其作品大受读者追捧,由此被誉为当时上海最负盛名的两大才女。
虽然同是塑造时代女性、书写女性命运,张爱玲、苏青在20世纪40年代的都市女性写作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典型的女性文学却大有区别。“五四”时期的女作家,如冰心、丁玲、庐隐她们的作品多是描写初步具有女性意识和女性觉醒的新女性形象,其笔下的女性往往努力挣脱封建牢笼,大胆追求婚姻自主、爱情至上和个性解放,具有鲜明的叛逆精神,表现了启蒙时代价值取向的共同特征。因此,使得她们的创作明显地汇入了反帝反封建的总主题。而张爱玲和苏青却不然,在《金锁记》《倾城之恋》和《结婚十年》等小说里,塑造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女性,一群群饮食男女,他们在自己的生活圈子内勾心斗角、蝇营苟活,演绎着凡人世界的悲欢离合。“即使从纯粹自私的观点来看,我也愿意有苏青这么一个人存在,愿意她多写,愿意有许多人知道她的好处,因为,低估了苏青的文章的价值,就是低估了现在的文化水准。如果必须把女人作者特别分作一档来论评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①可见,张爱玲认为她与苏青在创作气质和创作特色上是潜藏着许多共同点的。
的确如此。从两位才女的作品中,我们既可以看到女性的强烈欲望和苍凉悲剧,又可以看到慈母与恶母的形象,还可以看到娜拉式的叛逆女与谦卑式的女奴。这其实是张爱玲和苏青小说创作的一种独特女性视角。
20世纪40年代,上海是一个国际大都会。张爱玲和苏青笔下的女性主要在上海这个新旧杂糅的都市活动。由于现代工商业的发展和现代消费文化环境的形成,一定程度上催生了市民阶层现实享乐主义的信仰,同时也给海派文学的发展带来了契机。作为一个现代都市人,张爱玲和苏青无不受讲究实利和实惠的市民意识影响,物质功利观念在她们的创作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张爱玲曾就自称是一个“世俗的人”,并毫不讳言自己是一个“拜金主义者”,她要“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中去寻找实际的人生”②。苏青也曾直白地陈述:“饮食男女,女人之大欲存焉。”③这种对自身欲望的表露与体认,实际上反映了她们的审美理想和文学创作深深根植于七情六欲的现实土壤中。因此,在张爱玲和苏青的小说中,总有一群女性挣扎在物欲与情欲之中。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她一生都在“情欲”与“钱欲”的砧板上苦苦煎熬,两种欲望在她身上相互纠结。而最终,她把所有的欲望都转嫁到对金钱的控制上。“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④曹七巧用青春从姜家换来的遗产,容不得任何人去侵占,用多疑和算计在心里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守财奴。《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在与范柳原的交往中,她虽然心里明白范柳原只是在和她调情,想俘虏她做情妇,而不愿与她真正恋爱;但她因看中范柳原的阔绰,深知柳原的钱足够养活她一辈子,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所以,白流苏甘愿以“情欲”来换取“物欲”,与范柳原持久地调情,未料到的是香港的陷落最终成全了她。张爱玲对女性情感、心理和欲望的细致描绘,使得人物有很强的现实性。难怪张爱玲说:“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能把人类飞跃太空的灵魂拴在踏实的根桩上。”⑤
苏青的价值观和对人性的把握与张爱玲颇为相似,她同样也具有一切从实利出发的都市市民意识。由于饱尝生活的艰辛,卖过文、教过书的苏青对女性的境遇格外敏感。她曾感叹,要求物质是女人无可奈何的补偿。她说,“我敢说,一个女子需要选举权、罢免权的程度,决不会比她需要月经期内的休息权更切;一个女人喜欢美术、音乐的程度,也决不会比她喜欢孩子的笑容声音更深。”⑥崇高感的摈弃,使得苏青笔下的都市女性都缠身于世俗琐事的日常生活。在《结婚十年》和《续结婚十年》中,她笔下的女主人公并不是一个有着伟大理想与追求的女性,在困顿的现实压力面前,负载着女主人公多重的愿望:渴望衣食无忧,渴望有一间自己的房子。这是物欲横流的都市世界里凡人女性最朴素的欲望,而这种物欲在作品中表现得非常强烈,乃至小说文本中一唱三叹反复地出现“我只想有一间自己的房间”⑦。苏青更多地将目光投向女性生存的物质化,写衣食住行和柴米油盐这种世俗生活,反映现代女性在社会压力下的欲望诉求。与“五四”时期的作家相比较,张爱玲、苏青的共同点就是大胆抒写都市女性的一切欲望,尤其是物欲与情欲。她们的小说就是“消解女性神话还原女性的原生性和世俗性……她们拒绝了超现实的家庭神话和虚幻的女性本质,以平静的写实作底子在现实的家庭生活中和都市生活场景中超脱了女性神话,以冷峻的真实揭穿了神话的虚幻”⑧。
在张爱玲、苏青的小说中,不仅细致地刻画了现代女性在都市生存压力之下的重重欲望,而且也呈现了她们在追求欲望的过程中欲望破灭的悲剧。张爱玲是以看客的姿态,冷眼旁观她小说中的女性。苏青则是站在女人圈内,以同情的眼光看待她身边的女性。
在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婚后不久就背叛妻子烟鹂,而烟鹂一点都不怀疑,还处处小心伺候着丈夫。即使这样,佟振保还是对她毫不珍惜,变本加厉地在外玩弄女性。无爱的婚姻使烟鹂感到无比痛苦,但作为女人她结了婚就只能在家里相夫教子,隐忍屈辱。《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虽是受过西式教育的新女性,可离婚之后,依然只能靠自己残存的青春去谋取生路。表面上看,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的愿望,可成为范太太的白流苏发现,范柳原在婚后将“俏皮话省下来给旁的女人听”了,她分明只取得一个名分而未获得真爱,这实在是一种悲哀。《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一辈子工于算计,占据万贯钱财却无爱无性,生不如死。张爱玲在作品中,总能不动声色地将女性主人公的命运凄然地推向读者面前,让人感到一种内在的悲壮。
苏青对女性的悲剧命运有着不同的解释。在她看来,所有的成功,都弥补不了家庭的失败。她认为,女人首先应该是结婚的,若没有丈夫和孩子,那是何等的凄苦。小说《结婚十年》就是以女主人公苏怀青“结婚——生育——离婚”为主线的。苏怀青因生的是女儿而遭到歧视和惩罚——丈夫外出,嫂子嫉恨,公婆刻薄,而最后导致夫妻情感破裂。婚后女人的命运已然由生男生女决定了,而女人即使为丈夫生了一堆儿子,等来的却是人老珠黄遭遇离弃的下场。在《结婚十年》第二十二章“爱的侵略者”这部分中,有这么一段话:“没有一个男人能静心细赏自己太太的明媚娇艳,他总以为往后的时间长得很,尽可以慢慢来,殊不知歇过三五年便生男育女了,等他用有欲无爱的眼光再瞥视她时,她已变成平凡而 嗦的,抱在怀中像一团死肉般的妇人。这时候,他会厌恶她,恨她,觉得她累赘,仿佛不虐待一下不足于泄自己屈抑的愤怒似的;她假如含泪忍受住了,也许就能够挨到白头偕老,像一对老伙伴似的直到最后撒手为止。”这种感慨读来有一种力透纸背的悲凉。苏青,这个现代都市的睿智女性,就是在夫妻反目成仇,衣食无处着落的困境中开始写作的,她用感同身受的生命经历传达出了女性心灵受伤害和屈辱的生存状态,诉说了都市女性的悲剧命运。
母亲和母爱是文学的一个基本主题,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大都颂扬母亲的伟大和母爱的温暖。“五四”时期,冰心、凌叔华等笔下的女性以温柔甜美、清纯神圣为气质内核,他们将母爱普泛化,将母爱看做是消解痛苦、拯救世界的力量。40年代,张爱玲、苏青同样也书写了“母亲”这个文学形象,只不过苏青延续了“五四”时期的“慈母”形象,而张爱玲进行了颠覆,刻画了一群“恶母”。她曾说:“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了戏剧了;母爱尤其是。”由此可见,张爱玲无情地揭开了母亲头上温情又温暖的面纱,告诉人们即使母亲也有人性本能的冷酷与自私。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对金钱的强烈占有欲使得她变成了一个“黄金魔”,恶毒地破坏女儿的婚姻大事,想尽歪招折磨媳妇。“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七巧是一个被金钱异化的母亲,是一个病态的可悲人物。《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虽未被金钱彻底异化,但也如同七巧一样狠毒自私。她表面上假装爱自己的侄女葛薇龙,实际上是把薇龙当做勾引男人的诱饵。在《十八春》中,曼桢的母亲贪图女婿的钱财竟然陷害自己的女儿,断送了曼桢一辈子的幸福。在《花凋》中,川嫦病得厉害,可她母亲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私房钱”,对女儿漠不关心,宁可看着女儿一寸一寸地死去。还有《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的母亲,认为流苏在家里是一个吃白饭的负担。张爱玲站在人性的立场上,解构了传统的圣母形象,亲子关系变成占有与被占有这种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她笔下的母亲,性格复杂,心思诡秘,行动无情。“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她曾在《谈女人》这样评价过女性。
的确,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往往都是尖刻、贪婪、自私、势利、冷酷的,圣母的光辉照耀下的女性形象不存在了。在家庭中,母女、婆媳、妯娌等,几乎都充满了争斗和矛盾。“普通一般提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做母亲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以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⑨张爱玲深谙人性的弱点和缺陷,写出了千疮百孔的母爱,暴露了人性的卑劣与丑恶。
与张爱玲不同的是,苏青笔下的母亲往往是温柔的慈母,她们坚韧有追求、隐忍有耐性。正如张爱玲所言,“苏青最好的时候能够做到一种天涯若比邻的广大亲切,唤醒了往古来今无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忆,个个人都熟悉,而容易忽略的,实在是伟大的。她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她。”⑩苏青擅长描写纷繁复杂生活中的母性情结,写家长里短、养儿育儿和妻性母性是她成为女性作家的情感积淀与审美立场。因此,她笔下的母亲大都是富有生命气息、相对正常的俗人,没有那种心理变态、行为狠毒的恶妇。“苏青的叙事文本便在权威母亲的话语与做女性自陈对权威话语的颠覆之间,便在做母亲的美妙想象与被迫抛儿别女的现实之间呈现出一道不可弥合的裂缝。”⑪作为一位女性作家,苏青以自己对女性世界的体察与理解,书写了细腻的慈母形象,实现了母性情结的回归。
《结婚十年》和《续结婚十年》中的女性主人公,跟普天之下正常的女性一样,只想拥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相爱的男人,有自己的孩子,是一种具有典型传统美德的母亲。难怪张爱玲这样评价苏青:“她的讽刺并不彻底,因为她对于人生有着太基本的爱好,她并不能发展到刻骨的讽刺。”⑫的确,苏青笔下的女性并不是绝情的女人,而是想爱而不得真爱的女人。她总是用看似轻缓地拉家常式的叙述语言来书写女性隐秘的内心世界,叙述她们的哀怨和哀愁,读来显得平和舒缓,让人无形之中产生同情之心。而张爱玲与苏青不同的,她笔下的母性读来让人感到深不可测,感到可怕。
张爱玲和苏青这两位几乎同时登上文坛并红极一时的才女,以自己对女性世界的独特审视,书写了性格各异、形象鲜明的诸多女性。她们的创造品格虽各有千秋,但对女性的理解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们对女性问题的思考是深入的,也是非常具有价值的。
① 苏青张爱玲对谈记[N].上海杂志月刊,1945(3)第14卷第6号.
② 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0.
③转引自刘思谦.苏青:婚姻悖论与女性两难[A].“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心路纪程[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284.
④ 张爱玲.金锁记[A].金宏大,于青.张爱玲文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105.
⑤ 金宏大,于青.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0.
⑥ 苏青.苏青文集(下)[M].上海:上海书店,1994:146.
⑦ 苏青.结婚十年[A].苏青文集(上)[C].上海:上海书店,1994:243.
⑧ 李奇志.试论张爱玲苏青的精神特征[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2002(1):15.
⑨ 张爱玲.谈跳舞[A].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59.
⑪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239.
⑩⑫ 张爱玲.我看苏青[A].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234,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