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与超越:论俄苏文学家对鲁迅思想和创作的影响

2011-08-15 00:42徐文英宜宾学院外国语言学院四川宜宾644000
名作欣赏 2011年32期
关键词:果戈理耶夫高尔基

⊙徐文英[宜宾学院外国语言学院, 四川 宜宾 644000]

引 言

鲁迅的一生经历了三次境遇。1881年—1908年:在求学和接受各种新思潮中,鲁迅努力走向外部世界,塑造个人独立精神,架构起自己“立人”的思想体系。1909年—1925年:沉默十年后,鲁迅以“战士”的姿态用译文和创作正视、抗击社会黑暗,揭露人民生活的困苦,暴露国民性中的弱点。1926年—1936年:鲁迅思想向“左”转,加入“左翼”作家联盟,开始赞同共产党的一些主张,以大量“匕首”式的杂文和译文投入到思想战斗中,最终走上了共产党“同路人”的道路。鲁迅译介俄苏作品多达100多篇,涉及到安德列耶夫、高尔基、果戈理以及苏联“同路人”等作家,但鲁迅对俄苏作家作品的选择都仅仅围绕“为人生”的目的进行。鲁迅在人生的每个时期对俄苏文学家作品的选择都从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当时鲁迅的思想状况,这些俄苏文学作家的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当时的鲁迅。

一、1881年—1908年:“立人”——“立国”的思想体系

南京求学时期,鲁迅开始从“家庭变故”中走出来,接触外部文化世界并如饥似渴地学习和接受新思潮、新知识、新理论。日本留学时,怀抱“科学救国”理想远赴日本学医的鲁迅,亲眼目睹了中国普众的愚昧和麻木,深刻认识到“中国的严重问题在于人,不在于物;在于精神,不在于物质;在于个性,不在于‘众人’,要‘立国’必先‘立人’,而‘立人’的关键,在于个性的觉醒与精神的振奋”。确立了“立人”——“立国”思想的鲁迅很快便弃医从文,希望通过文学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鲁迅开始投身于译介外国作家作品,尤其是东欧弱小民族和俄国作品,来传达世界其他民族中被压迫者“呐喊和绝望反抗”的声音以帮助国民个性的觉醒和精神的振奋。这一时期普希金和托尔斯泰等对鲁迅的影响较大。

(一)普希金——模仿与超越的创作模式

普希金是俄罗斯小说的奠基人。他的小说情节集中、结构严整、描写生动简练,被认为是“反映俄国社会的一面镜子”。鲁迅对普希金在艺术和思想上的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将普希金置于俄罗斯新文学引领者和开创者的地位,并称“俄自有普式庚,文界始独立”。鲁迅称普希金为“精神界之战士”,在他的作品中鲁迅看到了反抗权威,争取自由的精神,觉得能够启发国民的觉悟,鼓舞人们起来做反封建的斗争,达到“立人”的目的。

普希金在作品体裁和叙事方式上对拜伦的模仿和超越让鲁迅深受启发,从而走上了与普希金相似的译介—模仿—超越的创作道路。《狂人日记》《阿Q正传》《药》《示众》等经典作品在创作方法、叙事方式和体裁等方面对外国文学作品有不同程度的借鉴和模仿。

(二)托尔斯泰——人道主义

鲁迅对“十九世纪的俄国巨人”托尔斯泰艺术创作上的成就非常佩服,在《破恶声论》中称其“伟哉其自忏之书,心声之洋溢者也”。刘半农曾说鲁迅是“托尼学说,魏晋文章”。鲁迅认为,把托尔斯泰等俄国作家的作品介绍到中国来会有助于生产出中国的“天才”以引领社会前进。

托尔斯泰对鲁迅的影响既是艺术上的也是思想上的。鲁迅在《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中表达过这样的观点:“我……是很强的受了托尔斯泰的影响……他只是艺术家这一面使我佩服,而且我也不能从我的作品的外形上,避去他的影响……这五个姓氏便是……我的文学的导师的姓氏。”鲁迅将托氏置于自己文学导师的地位,可见托氏在艺术和文学上对鲁迅的影响是多么巨大。

然而鲁迅对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哲学观的态度是批判的,认为托氏“不抵抗”和“非暴力”的人道主义“如此厚道,是无论在革命,还是在反革命,总要失败无疑,别人并不如此厚道,肯当你熟睡时,就不奉赐一枪刺”。①然而有继承才有批判,鲁迅首先继承了托氏的“人道主义”思想,然后展开对托氏“人道主义”思想的理性批判,阐发自己跟托氏反对战争、倡导不抵抗相异的为了人类而敢于革命,敢于反抗的真正“人道主义”思想并始终将这种表达“人类大爱”、“为人生”的人道主义作为自己作品的永恒主题。

二、1909年—1925年:批判国民劣根性

社会黑暗、国人的生存惨状、社会底层人的愚昧和麻木以及“奴性”表现使归国后的鲁迅震撼而万分悲哀。鲁迅深刻地意识到,只有剥开他们的“伤口”,才能引起“疗救”的注意,才能使普通大众个性觉醒和精神振奋,达到“立人”的目的。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成为鲁迅这一时期的主要任务,而因生命力被压抑而苦恼和懊恼的鲁迅遭遇了安德列耶夫、果戈理和阿尔志跋绥夫等俄国文学家。他们采用不同的笔调和叙事风格描写充满失望、悲哀、隔阂、痛苦和冷漠的现实社会,将现实社会的黑暗、人们心理的变态以及小人物的悲惨命运等社会和国民的“病痛”揭露在大众面前。鲁迅十分欣赏安德列耶夫“阴冷”的笔调、果戈理“含泪的微笑”和阿尔志跋绥夫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根植于憎的“人类大爱”,并在自己的创作中加以借鉴。

(一)安德列耶夫——写实和象征结合的创作手法

安德列耶夫的作品经常使用象征主义和写实主义结合的创作手法,通过非凡的心理描写来反映对人们因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压迫而引起的恐惧、失望、悲哀、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对别人的痛苦的冷漠和漠不关心等人类心理的黑暗、邪恶进行鞭辟入里地揭露和刻画,借以表现社会的残忍和冷酷并引发人们心灵深处的痛苦和烦闷。“对于生活的黑暗面,对于人类灵魂里的种种矛盾,对于本能领域的种种纠缠,他(安德列耶夫——笔者注)有不可思议的透视力。”②鲁迅认为安德列耶夫的创作“消融了内面世界与外面表现之差,而现出灵肉一致的境地”,同时“含着严肃的现实性以及深刻和纤细,使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而对其作品尤其是作品中将环境描写与人物心理描写融合的创作手法和体现出来的象征主义推崇备至,认为自己的创作受到安德列耶夫影响最大。《狂人日记》除了来自果戈理的影响之外,也让人想起安德列耶夫的《红笑》;而《药》的结尾更是“分明留着安特莱夫式的阴冷”;《长明灯》里的主人公让人联想起安德列耶夫剧本《黑假面人》中的罗卓连。

(二)果戈理——含泪的微笑

果戈理“几乎可以说是俄国写实派的开山祖师……”③在鲁迅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转变过程中起着向导和导师的作用。鲁迅欣赏果戈理对“社会人生之黑暗”的真实描述和揭露。果戈理小说创作中彰显出来的“讽刺”艺术和“含泪的笑”的叙述方式深深吸引着鲁迅。果戈理擅长用独特的讽刺幽默和夸张对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丑恶现象尤其是一些小人物的悲惨命运给予尖刻的讽刺和嘲笑,但嘲笑之中总透出一种温和的幽默和痛惜的泪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含泪的笑”溢于言表。

果戈理的作品中蕴含着非同凡响的文学思想和现代性的创作手法,以及他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讽刺艺术的隐含性和象征性都备受鲁迅的推崇和欣赏。鲁迅将果戈理的小说创作艺术“拿来”运用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来,取得了巨大的成就。鲁迅经常着力于用“含泪的微笑”来揭示社会人生的黑暗,“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④,达到“立人”的目的。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开了白话小说的先河,其创作手法和叙事风格与果戈理可谓一脉相承;而阿Q身上所表现出的奴性心理和精神胜利法也与果戈理的《狂人日记》中的主人公波普里希钦如出一辙。不仅如此,《长明灯》中的疯子、《孔乙己》中的孔乙己、《白光》中的陈士成等与果戈理笔下的偏执狂人物都极其相似。

三、1926年—1936年:共产党的“同路人”

在人生的最后十年,鲁迅以“战士”的姿态出场,大量“匕首”式的杂文对国民党当局的无情批判和鞭挞昭示着鲁迅对现实的强烈不满和对中国未来的担忧。中国的出路问题开始进入鲁迅的思考视野。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苏联的建立吸引了鲁迅的目光,引发鲁迅关于“立国”的更深层次的思考。俄国人民的革命热情和斗志深受鲁迅赞赏,并且断定中国革命的后果必然跟苏联一样,“也是上等人的失意”。

虽然这阶段,鲁迅无论在行动上还是思想上都跟共产党人保持着距离,并没有公开宣称站在共产党人一边,但加入“左翼”作家联盟的鲁迅思想开始向“左”转,赞同共产党人的一些主张,并与一些共产党人接触,最终成为了共产党的“同路人”。鲁迅在这一时期对高尔基和“同路人”文学的译介充分反映出他的思想状态。

(一)高尔基——无产阶级伟大文学家

20世纪20年代中期高尔基作为一名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出现在鲁迅的视野里。鲁迅开始以敬仰的语气谈到早先“不甚注意”的高尔基,认为将高尔基的作品介绍到中国来很有意义,而且极力鼓动其他先进知识分子译介高尔基的作品。高尔基的作品展现的却不是对社会现实的悲观,而是一种对压迫命运的反抗和傲气,充满了革命的“战士”气息。在给曹靖华译的高尔基的短篇小说《一月九日》作的《序》中鲁迅称“他(高尔基——笔者加)是‘底层’的代表者,是无产阶级的作家。……是新俄伟大的艺术家,用了别一种兵器,向着同一的敌人,为了同一的目的而战斗的伙伴,他的武器——艺术的言语——是有极大的意义的”。高尔基用“艺术的言语”这种武器同“敌人”作战,鲁迅用“杂文”这种“匕首”同“敌人”作战,两位伟大的“战士”形象极其相似,难怪鲁迅被称为“中国的高尔基”。

(二)“同路人”——革命的旁观者和同情者

在“革命文学”论战中,一些革命文学者把鲁迅视为共产党的“同路人”,使鲁迅对“同路人”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了让自己和读者更全面地了解“同路人”文学,鲁迅翻译了一系列“同路人”作品,还翻译出版了“同路人”短篇小说集《竖琴》。

“同路人”与鲁迅有诸多共同点。其一,他们的文学作品都是“为人生”的。其二,他们都认为“革命是痛苦的”,是“有血,有污秽的”,是“残酷的”。其三,他们从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和描写革命,认为这样的描写更加真实而动人。然后,他们都主张“超越政治,超越党派,坚守住真实和美的文学本体……”但“他们不能长期见容于斗争异常激烈的现实,不能见容于政党政治的社会生活……”最后,他们都是“决然的同情革命,描写革命,描写它的震撼世界的时代……而自己终究不是战斗到底的一员……”⑥

结 语

在不同时期关注译介的不同的俄苏文学家及其作品,见证了鲁迅当下的思想状况和嬗变历程,同时也或多或少地影响了鲁迅的思想。研究鲁迅和这些俄苏文学家们在思想上的契合和分歧有利于更立体更全面地研究鲁迅的思想和作品。

① 鲁迅:《〈农夫〉译者附记》,《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65页。

② 高尔基:《回忆安德列叶夫》,汝龙译,平明出版社1953年版,第23页。

③ 鲁迅:《译文序跋集·鼻子·译者附记》,《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70页。

④ 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2页。

⑤ 顾均:《鲁迅翻译研究》,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90页。

⑥ 鲁迅:《〈竖琴〉前记》,《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34页。

[1]顾均.鲁迅翻译研究[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

[2]吴钧.鲁迅翻译文学研究[M].济南:齐鲁出版社,2009.

[3]任淑坤.五四时期外国文学翻译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郭延礼.中国近代翻译文学概论[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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