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地[四川师范大学音乐学院, 成都 610068]
诗歌意象删繁就简的实词直接组接,时空主观重组所造就的不受物理规律限制只受思维规律约束的特殊艺术时空,在隐喻、双关、比兴、夸张中激发接受者的想象力并赋予画面别开生面的新生寓意①,以及诗歌“活隐喻”的使用传达出符合主观情感逻辑的“心象”等,其实都可谓影视蒙太奇的主观组接。
诗歌连续蒙太奇的筋节主要在于“赋”的手法的灵活运用。虽然诗歌叙事无法直接展示同时异地发生的情节,难于突出复线情节的对列关系,但同一事件中关联情节的倒叙、插叙或闪回同样具有跳跃交错时空的艺术魅力。
晏几道《临江仙》云:“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 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如果运用连续蒙太奇思维来分析,上片前两句以“环境”镜头抒写主人公的室近人远、孤寂难耐、借酒浇愁,第三句以“闪回”镜头诠释前两句孤独伤感之原因在于“春恨”绸缪往复的无以释怀。四五句以形象的画面感叹落英飘零之际雨燕尚可朦胧双飞、人却只能于庭中迷惘孤伫,构成情节内部的对比蒙太奇。下片在时空切换中回忆曾经的邂逅一见钟情。首句镜头以简化笔法勾勒小 形象,自然铺叙;次句镜头特写清纯美女的衣物——两重心字罗衣,有极大的想象创造空间;三句转为小弹琵琶近景,可以想见在脉脉含情的文曲琵琶声中传递着怎样的羞涩暗恋、无语心许之意;末二句镜头推移成明月照耀下不忍别离的无言场景,然而今日明月偏又多情、绵绵独照,可小 在哪呢?镜头的腾挪跳跃,曲折深婉地表达了抒情主人公过去的温馨回忆与现实的苦闷相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诗歌平行蒙太奇的形象表达。
司空曙“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在作者不动声色的镜头映衬中抒发了主人公苦闷和风雨飘零的凄凉心境。室外的镜头,枯枝黄叶在秋雨淅沥中摇曳零落;室内的镜头,白发老人于孤灯残照下木然呆坐。雨、树、黄叶、灯、人、白发等画面展示的镜头组接所撞击的“火花”是衰败、枯萎、凋零之景,岁月流逝、人生无望的伤感悲情不禁从心底苦苦流淌。
诗词段落的平行形成情节事件的映衬与相互烘托。白居易《长相思》写朦胧月色之下的倚楼怀人:“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上片镜头由近及远,人愁、水愁、山亦愁,流水之声如愁苦之歌,暗写作者低徊缠绵的哀怨之愁;下片思绪由远及近、由离思合,悠悠之思似绸缪之调,名状作者忠贞直白的相思之深;倚楼而静的特写镜头反衬声不停、意不断、情不止、爱永恒。上下片镜头交错,如银线串珠、金玉扣盆,平添了流动绵长的愁苦相思之美。
大幅度时空跳跃并列组接画面是诗歌平行蒙太奇的又一表现形式。赵师秀《约客》诗云:“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该诗前两句描绘户外自然景象。首句镜头形声兼备、连绵不断、时空阔远、高度概括,犹如影视远景,梅雨连绵既渲染了盼望友人造访的急迫心情,也为客人久候而不至埋下了伏笔。次句镜头化用典故、拉近时空,在听觉形象的触引下“同存结构”出纵深历史与现实景象交错的视觉形象,又是影视全景。后两句刻画室内人物心理变化,可谓特写之景。客人夜半不至,主人于梅雨困扰中、蛙声聒噪时寂寞无聊,故闲敲棋子竟使灯花散落。从影视镜头的角度思考,三组镜头是平行组接关系,不过镜头是由远而近、由外而内时空跳跃推移的“前进式蒙太奇”。“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特写镜头,把主人企盼之久之殷而“客未来”的“傻得可爱”的失望难耐心境表现得分外形象感人。
诗歌的重复蒙太奇是强调、肯定、认可和加深印象的主观重复,主要表现在押韵与诗句的局部重复上。
押韵一般是在句末规律性的重复出现同一或相近韵母,在肯定节奏美感的同时深化了诗歌的情韵。《诗经·汉广》三章二十四句,每章后四句皆为“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只字不遗的重复回环,使单恋男子忧思、落寞之焦虑情怀与江汉浩渺、烟波迷茫的景色浑然一体,且复踏着耿耿于怀的不甘之音。
诗句的局部重复能够使诵读之诗成为可唱之歌,形成低徊往复、余音绕梁、一唱三叹的声韵之美。《诗经·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是男女互赠信物的歌词,三章所唱皆滴水报涌泉、秋波频递、百年好合之情。该诗于工整中见参差,文义如一、字词略变,颇有民族音乐之变奏意蕴;尤其每章结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之复沓歌咏,使该诗声韵连连、声情并茂、性情缠绵,感动听众。②
诗歌的对比,一是指两种事物的对立并列比较,以造成强烈的情感冲击、矛盾冲突,揭示其本质;二是指同一事物不同方面的互相映衬、相得益彰,给人以启迪。这与影视镜头的对比蒙太奇如出一辙。
高适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燕歌行》),于镜头对比中昭示了战士的出生入死与将军的荒淫无耻所形成得极度反差,深刻地揭露了军中苦乐不均的残酷现实。陈陶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陇西行》,更是虚实荣枯迥异对比、现实梦境凄楚相连、征人早已悲壮战死、少妇依旧叨叨梦牵的痛苦惨淡镜头对比。
欧阳修《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该词为伤感怀旧之作,于今昔悲欢的镜头对比中感慨岁月流逝、美好难驻,抒发了追忆旧日欢恋的失落与孤独。上片镜头回忆昔日元宵佳节欢愉幸福的月影柳下幽会,两情相悦、朦胧清幽、婉约柔美;下片镜头感慨今日景物依旧的元宵佳节沮丧伤心的燕子楼空、物是人非,伤情难掩、怨叹难止。昔盛今衰、哀乐迥异的两相比较,“人有悲欢离合”的宿命怅惘凄凉、清冷无奈自在其中。
诗歌通常是通过画面镜头的“比、兴”处理而得以实现其暗示象征寓意的。
《诗经·汉广》首章“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兮,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以乔木之不可依托画面与汉水彼岸游女之不可求镜头并列比兴,在浩渺迷茫、一水相隔里深情表现了男子无限的缠绵失望情思。
李贺《南园十三首》:“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以百花盛开艳丽多姿的鲜花比兴越地美女之香腮红晕,无奈姹紫嫣红日暮零落,因而自伤自叹当赏无人赏、堪贵无人贵,含蓄蕴藉、自是风流。
李白《赠汪伦》诗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以桃花潭水千尺之深反比汪伦情谊之深,变抽象情谊为生动形象,空灵自然、情真意切。
诗歌心理蒙太奇通常表现在心理的景物投射、细致入微的动态心理描写以及悠远朦胧的心理暗示等方面。
《长恨歌》中有两个并列的画面镜头:这是马嵬兵变后玄宗皇帝幸蜀途中的“行宫见月”与“夜雨闻铃”,此时贵妃已死、皇室流亡,玄宗内心的凄凉悲切哀痛无以名状。满目的凄苦映射于景物,故“月”着“伤心色”、“铃”碰“断肠声”,抽象无迹的内心愁苦,就这样在声画对位里形象地投射到寂静伤悲的清凉夜景之中。
王昌龄的《闺怨》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则由少妇纯情娇嫩快乐不知愁、美妆登楼观景自娱、偶见柳色变化而春心萌动三个动态镜头逼出少妇心中的一腔忧愁与悔恨。在国力鼎盛的初盛唐期,“觅封侯”的功名仕途比之于家庭前程而言似乎更重大且必须,故乐观展望与浪漫幻想自在其中,可是在少妇的心中比之于风月春情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不过这是“忽见陌头杨柳色”之后的幡然醒悟。个中的空闺幽情、寂寞况味与从“不知愁”到“悔”的微妙心理变化,欣赏者自可在镜头的因果转换中尽兴联想把玩。
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云:“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该诗表面上在镜头跳跃中描绘看花归来人喊马嘶、络绎不绝的熙熙攘攘喧闹盛况,实则以繁花似锦“桃千树”暗示讽喻春风得意、红极一时的满朝新贵,皆是在刘禹锡参与的永贞革新失败后投机取巧、攀附朝廷(玄都观)才以得逞的。
诗歌意象的对接佳构、诗歌意蕴的把玩遐思都与连续、平行、重复、对比、隐喻、心理等诸多影视蒙太奇思维不无关联。前苏联著名导演罗姆说:“蒙太奇式思维乃是文学作品本来具有的”,先锋电影之母梅雅也认为:“电影与诗歌有共同点,因为它能把形象加以并列。”③而杨匡汉在其《缪斯的空间》一书中更是论及:“这种破坏着自然程序的不连贯的组合与联结,这种异质的事物后面找到情感的同质的艺术思维与表达方式,我们不妨称之为诗的空间蒙太奇……它最早为诗人所发明和运用。”④可见中外影视前辈对诗歌的影视蒙太奇思维皆有共识。
① 朱鹏飞:《电影蒙太奇手法在诗歌中的运用》,《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第5页。
② 林阳地:《中国古典诗歌的音乐美》,《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增刊,第81-82页。
③ 路易斯·贾内梯:《认识电影》,新世界出版2002年版,第46页。
④ 杨瑞芳:《诗歌意象的空间蒙太奇组合》,《集宁师专学报》2007年第2期,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