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欧阳江河
一
听,被言说斟满在一只空杯子里。听者的面孔从说者的面孔绽出。听,它的肉身比词更轻,比思想更委曲,更隐忍,比言说和书写有更古老的屋漏痕。在听的“屋漏痕”与言说的接触面上,词像是适度磨损的时间,新像是做旧的产物。听擦去与说构成的精神对角线,擦去属于自己的笔触,过程,以及这个过程所留有的种种意义或无意义,已知或未知。然后,听把因擦拭而产生的遮蔽物,剩余物,交给近乎无限透明的对话能见度。
在对话尽头,言说像鸟一样飞走了,聆听却留下来,开出像花朵一样天启的、深不可问的声音。听者在这个声音里用水来签名,却清晰如同墨迹。听的层次和重量薄如蝉翼。听的神经末梢像钨丝一样带电。听:它漆黑的、深海般的静谧。还有它的底片:在底片上出现了听者自己和所有的人。或许,比所有的人加在一起还多出一个人来。是的,是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呢?
那个人不在对话中,也不在我写的这个笔记里。他(她)不在词语中,不在现实中,甚至不在虚构之中。他哪儿也不在,不在我们这些对话的诗人中间,甚至不在他在的地方。但他在。他真的存在。你多大,他也多大。你说中国话,日本话,他也说。他还说英语法语世界语。如果你打他手机(天哪,费用可得记在上帝账上),他会交替着说鸟语,马语,风语,说星辰的语言或石头的语言。必要的话,他还说亡灵的语言。但更多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听着。你喝咖啡,他喝茶。你牙疼的时候,他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牙科医生。你在老鹰中睡去,他在燕子中醒来。他像佛的莲花般开在什么东西的一半之中,而你是将要开放的另一半。其实你的真身早已绽开在他的替身的迟迟未开之中。要么在他身上,你是你不是的那个人。要么在你身上,他不是他是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我们所有的人,却不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是人群中消失了的那个人。少了一个人,所有的人都会感到孤单。但多出一个人呢?
那个人与你相握但没有手。他是一个思想但不属于任何头脑。他是一个言说但不在任何耳朵里。
那个人就在底片上,但却洗不出照片。
二
为什么我会对那个人,那个既不是现实的人也不是词语和对话的人,那个“无人”的人,产生追踪和冥想的深深兴趣,产生隔世般的神秘感触呢?这里面有着怎样的心醉神迷,怎样的天意难问?
也许在那个人身上出现了两个自我。更精确地说,是两个自我之间的一种跨度。就空间而言,那个人是针眼里的天外天。对时间来说,那个人使瓦尔特·本雅明精心加以区分和剥离的三种类型的时间再度重合:经验时间,它属于悲剧的“空间性”;英雄时间,它属于悲剧中的个体;历史时间,它预示着现代人对“无尽的现时”之关注。
我以为,这样的两个自我,在参与对话的每一个中日诗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两个自我在“那个人”身上相遇了,这堪称奇遇:他们有时撞个满怀,有时擦肩而过,有时隔世相望。此中的去留两可,物我相忘,以及从中升华出来的词的奇境、越界的视野、澄明的心境,尽管略显滞涩,且过于超然,但是这种交错与对应,在对话之外是极少出现的。由此可见,对话必不可少。
就说与听之关联域而言,对话的参与者所发出的声音,与“那个人”从未发出的声音,两者之间并非是一种表现或再现的关系,也不是一种转喻的关系,而更像两种声音叠加所产生出来的第三种声音:这种声音是言说和倾听的产物,但却在某种意义上将我们引向言说深处的无以言说,聆听深处的不听。
会不会对话的深意从说与听游离出来,落在不说与不听上面?会不会这个不说,不听,在某处与更深邃的说和听合成一体,形成更秘密的思想的对话,形成诗歌的真意,形成词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