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芳[柳州城市职业学院, 广西 柳州 545002]
山水入诗而成章制,概约魏晋。先秦“诗三百五篇……独无刻画山水者;间或有之,亦不过数篇,篇不过数语”(王士祯《双江唱和诗序》),用以比兴而已。谢灵运首开模山范水之例,后诗渐入物我融合、景情浑成之境。陶渊明笔下之“南山”,俨然是复得返自然的写照;王维的“空山”情结,多有禅境佛思的寄托;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写尽了泰山压顶的高大神圣;李商隐的“蓬山”之想,则直入梦境仙乡;到得杨万里,山水之于人,已有“活趣”,仿如世俗朋友了。
魏晋以降,诗中之“山”,或崇高壮美或隐逸高洁,或神奇瑰丽或平易如常,都代表了有别于庙堂草间的生活之外的心灵理想,然诗至柳宗元,其笔下之岭南尖山,却隐隐然已有新调。
一
最能体现柳宗元“尖山”内蕴的,当是其在柳州所作之《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海畔尖山似剑 ,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该诗深得严羽诗论中的“沈著痛快”之妙。首句以剑 喻尖山,直接翻入承句的“割愁肠”,爽利简洁,却又深痛可怖。一个“割”字道尽器肉相搏时的血色厉声,手法直白、不假粉饰;仿如肝肠寸断、肉身粉碎之际,突又转入“化身千亿”的瑰丽想象,表达了千亿身作千亿思的至痛至情。纵是如此,这千亿化身散上峰头,又怎知不受剑 尖山的“愁肠之割”呢?千亿化身其实也是千亿次“割”,愁苦如煎,相期无望。
真正最绝望的是思乡。“处处”点明了尖山相割的频率之高、次数之众;“海畔”、“秋来”营造了凄楚愁苦之绝境。以剑喻山,并非肇始于柳子。宋人方世举注韩愈《南山诗》时,指出已见于《水经注》“立石崭岩,亦如剑杪”。韩愈也多喜此喻,诗中频有“石剑”之说,如“地遐物奇怪,水镜涵石剑”(《喜侯喜至赠张籍张彻》),“泉申拖修白,石剑攒高青”(《答张彻》)。对于岭南石山之异,柳宗元也有表达。《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中,认为南方山形的特殊在于“林邑东回山似戟”;另有“林邑山联瘴海秋”(《柳州寄京中亲故》)道出了尖山虽独立成峰却又各各相连之貌;“岭树重遮千里目”(《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则暗示了尖山之众,与前诗明暗表里,异曲同工。
柳宗元诗中之“尖山”与韩愈并不相同。韩愈的“石剑”已成专门词语,多用于描述岭南石山之奇状,表达新异、惊恐之看景心情。柳宗元笔下尖山,“尖”字既状其形,更显其能,因“尖”而能“割”,其“割”之痛与贬谪边境、困守一方的被逐之苦相类,遂成剑 尖山割愁肠之喻。该诗诗境由此展开,“尖山”寓载深意。
古来入诗,自然之“山”往往直接成为某种情意的载体,既表山之貌亦关乎“我”之情,主客一体,物我融合,是为意象。如王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居秋暝》)等,其“空山”暗寓着空寂幽静而又生机无限的禅趣禅意;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南山”则成为与廊庙相对的自由平淡的生活追求和精神旨归。柳宗元的“尖山”不然,因“尖”能“割”,“尖”有不安、疼痛之感,但“尖山”在《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中,并未成为“思乡”主题的必然象征。诗中的“尖山”,只是苦思顿涌的引发,是登高望归的工具。其“尖”能割,故致思乡之痛;因“山”便高,才惹来柳河东化身千亿上峰头的望归之情;其“山”且“尖”,“思”与“痛”才会结合在一起,才会痛得触目惊心。该诗比喻尖新,冷峭厉拔,果然是“造作浑险,读之令人惨然不乐”(瞿佑《归园诗话卷上》)了。
“尖山”意象虽常与诗中主旨不一,但作为柳宗元复贬岭南的所见所思的象征,却很贴切。永州十年,初贬的柳宗元面对同样是喀斯特地貌的南方山水,尚无柳州时期的“惨然不乐”。永州的他“闷即出游”,同样荒芜偏僻的自然草木,反而是“鹤鸣楚山静,露白秋江晓”(《与崔策登西山》)的清幽淡定,“木落寒山静,江空秋月高”(《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的安宁平和,就连“独钓寒江雪”(《江雪》)的孤寂,也依然附丽着渔翁樵夫式的山水梦幻,呈现出陶渊明式的以放逐山水来消解尘世羁累的自适自慰。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再贬柳州的柳宗元,四年间饱受宗弟死别、怪疾缠身、公务劳繁、仕宦寂寞等各种折磨,不断发出“茫茫上天,岂知此痛”(《祭弟宗直文》)的惊呼,柳州山水已不复永州山水的抚慰、宽解的功能,或者说,柳宗元此时的心态已无可慰藉,“十年践踏久已劳”(《寄韦珩》),唯倾泻而已。“尖山”意象便成为柳宗元强烈情绪绝望心态的触发器,让柳宗元见之心更酸楚,触之情更哀怨,直泄千里。
柳宗元笔下“尖山”,外呈岭南怪奇荒僻之象,读之令人不喜,甚至似剑似戟相割愁肠,血腥惊目;然则内含再贬之人不适边地、求返无望的肺腑之痛,是贬地之貌、贬宦之情的心景合一的写照。如果说“空山”、“南山”等是我们所熟知的高于生活的价值向往和文化皈依,那么“尖山”则代表了生活中一种不能承受之痛;“空山”、“南山”用以消释世俗苦难、安顿心灵,而“尖山”分明代表着无以消解的现实疼痛。从《诗经》起,“山”所比附的无外乎高大尊崇、淡泊高洁之意,多为正面、积极的形象,“空山”、“南山”便是中原文化当中以归隐求自高的典型。而“尖山”意象,成型于荒野弃域之地,凝聚着贬宦羁途的绝望,其承载的痛苦、可怖等负面感受,与游山水以慰藉大相径庭,成为岭南贬宦文化的一个象征。
二
究其深里,“尖山”意象骨子里仍是中原文化的内核,“尖山”不过是中原文化被放逐岭南的一个变形:尖山山形之异,源自柳宗元等人自繁华京都的下放,是柳宗元将之与北方中原之山相比较的结果;尖山有剑割之痛,也是因柳宗元流放异地却固守中原文化,不能入乡随俗、无法适应而致;尖山如牢更是柳宗元久居贬地仍放不下旧有政治理想、胸中块垒无处消解的逼真写照。由外而内,尖山之意象,盖柳宗元以中原文化的眼光打量岭南风物、无法相容又无法舍弃而生的一个异数。
相对于正常生命,“被贬”是个异常;相对于中原文明,蛮荒之地也是异常;异常之后还以常态居之,肯定如剑割之难受如牢囚之困顿。尖山意象充分表达了被迫移迁的不适之苦,但又分明与其他贬谪之作不同。
“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严羽《沧浪诗话》),沈德潜《唐诗别裁》亦认为“柳州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同为贬谪,且终至不归,柳宗元与屈原的人生经历有着惊人的重合之处,因此借诗文以疏哀怨以明心志,二人在这一点上确实相似。贬谪而致的种种心态,自屈原而后,都颇有发扬,柳宗元也非例外,自言曾“投迹山水地,放声咏《离骚》”(《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但柳宗元“尖山”意象却另有一种酸楚,在表达上与屈原的直抒胸臆不同,形成了景曲情直的特点。
屈原贬后放歌,多直接无假。表自身忠贞,言辞决绝如“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离骚》);斥奸佞之辈,尖锐抨击其“固时俗之工巧兮, 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离骚》);甚至上对昏君,也毫不掩饰,公开指责楚王“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离骚》)。柳宗元贬谪之愤懑不输屈原,但其篇什却绝少如此直白,往往假以山水、种植、赠别巧为表达。《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题中之意应为临山怀远,但借以表现乡思之深重的尖山割肠之景,却给人苦、痛、怖之感,使得“散上峰头望故乡”的直接抒怀,并不像一般的登高望远之作那般简单。这份乡情,因有了愁肠被割的五内俱惊的渲染,隐隐就有了别样情致,却并不言明,是为酸楚。再如《柳州寄京中亲故》,“劳君远问龙城地”,表面是答谢京中故旧远信问候之意,暗里却紧扣一个“远”字,既直写“正北三千到锦州”的空间距离之远,更以“林邑山联瘴海秋, 水向郡前流”之句,力绘弃地绝域之险山恶水,暗示出远在牢笼归家无期的复杂心态。景是实景,答谢之情也直白,然山水写实中自有一份笔意深曲,意在言外。直者,乃诗中明义;曲者,是景中另含深意。这与前文所言,“尖山”意象与诗中主旨是一致的。“尖山”意象在柳诗中,负载的不是诗中明题,更多的是诗人巧妙表达的多与贬谪相关的曲笔。有哀怨而不直说,偏赋予“尖山”意象之中,景曲情直,所谓“柳诗哀而酸楚”(方回《瀛奎律髓》)也。
此种酸楚,在屈原则直抒胸臆一泄为快,并无遮掩;刘禹锡“二十三年弃置身”,却达观豪放,也不酸楚;到得宋代,以苏东坡为代表,早以诙谐幽默化之,戏谑乐易。“尖山”意象当是贬谪文学中贬谪情怀之流变的一个节点,兼容着柳宗元独特不二的人生遭遇和思想气质,有着独特的美学价值。
[1]户崎哲彦.惊恐的喻象——从韩愈、柳宗元笔下的岭南山水看其贬谪心态 [J].东方丛刊,2007,(04),145—162.
[2]谢汉强.柳宗元柳州诗文选读[M].西安:西安地图出版社,1999.
[3]张利玲.贬谪:从屈原到柳宗元[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8,(01):1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