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芳[昆明学院外国语学院, 昆明 650214]
对不可靠叙述定义,叙事学界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W·C·布思给出了一个相对被多数人所认可的定义:“当一位叙述者的言行与作品的准则(即隐含作者的准则)相符合,那么我说他是可靠的,反之则是不可靠的。”①从该定义看,不可靠叙述涉及到叙述者、隐含作者、读者三者的问题。“不可靠叙述实际是一个动态的叙述过程,涉及到作者、文本、读者之间的循环互动。”②因为安徒生童话是成人创作产物,加上安徒生在创作时采用了特殊的创作手法,所以安徒生童话表现出了一定的不可靠叙述特征。
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对不可靠叙述研究进行拓展,建立了不可靠叙述的三条轴线,即“事实/事件轴”“价值/判断轴”“知识/感知轴”。与这三条轴线相对应,费伦区分出六种不可靠叙述的亚类型,即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价值/判断轴上的“错误判断”和“不充分判断”,以及知识/感知轴上的“错误解读”和“不充分解读”。所强调的是“隐含作者、叙述者和作者的读者三方面之间的关系”③。
在隐含作者、叙述者和读者三者关系中,因为读者解读上的不同导致了隐含作者和叙述者的准则不同,由此引发不可靠叙述。
彼得·拉比诺维茨(Peter J.Rabinnowitz)曾提出四维度读者观:“(1)有血有肉的个体读者,对作品的反应受自己的生活经历和世界观的影响;(2)作者的读者,即作者心中的理想读者,处于与作者相对应的接受位置,对作品人物的虚构性有清醒的认识;(3)叙述读者,即叙述者为之叙述的理想中的读者,充当故事世界里的观察者,认为人物和事件是真实的;(4)理想的叙述读者,即叙述者心目中的理想读者,完全相信叙述者的所有言辞。”④
安徒生童话的一个突出特点,即是针对了成人和儿童双重读者,“安徒生童话活在儿童和成人的心中,是儿童所喜爱的‘成人文学’,是成人喜爱的儿童文学”⑥。并且,因为在创作时就有了读者方面的考虑,所以表现出了他作品的双重读者属性,且这种属性超越了其他的童话作家。对于儿童而言,涵义是浅显易懂的,不会超出他们的认知范围。而对于成人,他们的知识、阅历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加深,对作品的理解也因此发生变化,即使是同一作品,不同年龄阶段来阅读便会有不同感受,“大家很小就知道《皇帝的新装》《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小人鱼》(也译作《海的女儿》)这些有名的故事,觉得它们好看,挺有意思,可是等到你们岁数大了,生活经验丰富了,再读一遍,就会越发领会到它们的深刻意义……《安徒生童话》是一部真正可以从小读到老的书”⑦。成人和儿童都属于安徒生童话作者的读者,这就让阐释产生了多义的现象,叙述者与作者的读者本身是一致的,“他们(叙述者)的角色可能是‘报道者’‘评价者’‘读者’或‘阐释者’”⑧。而隐含作者主要对象还是儿童,所以,隐含作者与叙述者、作者的读者准则不同,引起不可靠叙述。
综观安徒生童话,在不可靠叙述中,叙述者前期认知内容与后期认知内容相比较为有限,这属于六种不可靠叙述亚类型中的“不充分报道——热耐特称之为‘少叙法’——是指叙述者讲述的内容少于他所知道的东西”⑨。安徒生作为成人作者,他在创作中必然考虑到读者主要还是定位在儿童,其童话的叙述者讲述的内容少于他自己所知道的东西,这一特征主要表现在安徒生早期创作的作品中。相对于晚期,那些作品的叙述者突出的是故事的趣味性,隐藏起自己对于事物的认知,往往采用的是不可靠叙述。在早期的这些作品中,叙述者有意将自己的认知缩小,不直接写出客观存在,而是进行变异,这样的作品不胜枚举。以《小意达的花儿》为例。花儿们有自己的世界,晚上举办舞会,跳得太兴奋了导致白天精神不好,一个个都蔫了,让小意达误认为死了。叙述者没有去追求事件是否符合客观,而只是求新求异。但可以肯定的是,情节内容故意安排得少于叙述者自己知道的东西,甚至有意曲解本来面目,才能让作品能够以独特的趣味吸引儿童的注意力。《没有画的画册》更像是一个集合了人生百态的故事集,叙述者通过月亮的“眼睛”俯瞰世界,以物体的身份难以对世界万象做出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所认知的范围少于叙述者认知的范围,所以甚至会因为带有物化色彩而做出一些不充分的评价。在《第三十一夜》里,叙述者将大熊通过孩子们的眼睛说成大狗,这本身就是一种带有孩子无知色彩的错误认识,儿童年纪小,并不认识熊这种动物,将其认错也是情理当中的事情。这些都属于不可靠叙述的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
接着,戴卫·赫尔曼进一步对不充分报道的原因进行阐发,“不充分解读发生的原因是叙述者的了解和感知不足,也可能是不够世故导致了叙述者对事件、人物或情境做出不充分的阐释”⑩。安徒生童话以孩童口吻叙述,对世间的看法与成人不能相提并论。与成人相比,叙述者的了解与感知不足,同时,叙述者也不可能世故,对事件、人物或情境阐释也就不充分。“不可靠的叙述者往往与叙述者的知识、秉性、经历,他本身卷入事件的程度以及他的价值体系有关。”⑪对安徒生童话所蕴涵的现实主义批判精神,只有成人才能体味,孩童接受的只是故事的表层,无法深入挖掘故事内蕴。同一篇《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小孩子多数认为讲的是小克劳斯如何戏弄大克劳斯,而当成人阅读时,却有另外的一番感受,为了金钱,即使是亲兄弟也不惜谋财害命,互相残杀,孩子的笑声实质上反映了人性的恶和金钱令人堕落的罪恶本质,人性的判断已然超出了孩子的判断范围,他们的知识能力有限,解读的范围也有限。安徒生在创作时考虑到这些因素,所以“叙述者讲述的内容少于他所知道的东西”,这样的不可靠叙述实际发生在知识/感知轴上,属于“不充分解读”。
又如《小鬼和商人》,小鬼受到学生书的吸引,想和学生住在一起享受美好,可一旦回到现实中,他依然愿意住在楼底下的小商人那里,因为那个小商人至少保证他有饭吃。对小孩子而言,他们无法体会这里其实谈的是文艺与物质的关系,物质是文艺的基础,文艺是物质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精神需求,是上层建筑。这同样是因为智力和年龄不同导致的不可靠叙述。
安徒生童话是幻想型文学,里面虽有对现实的折射,但随意翻开《安徒生童话全集》,我们会发现变形、夸张随处可见。虽说成人文学也不乏幻想成分,如魔幻主义文学、荒诞派小说等就大量存在着幻想色彩,并且不仅是成人文学,对儿童文学而言,幻想性实质上也是其本质属性,可是安徒生童话在具备了幻想性的基础上,还具有自己的特征。
安徒生是一个高超的“魔术师”,在他笔下,人物、事物随意被他变形,就连故事本身,也常常因他的奇思妙想被“变形”,因此被视为变形的一种。
首先看人物变形。人物变形的作品在安徒生童话中并不多,《拇指姑娘》《沼泽王的女儿》等是其代表作。拇指姑娘的身高就只有一丁点小——拇指那么大,相当于将人缩小,但别轻视了这缩小的作用,拇指姑娘因此便具备了可以随意进出很多地方的能力,这些地方以人类的高度是去不了的,她的视角也就被扩展开来:通过进到鼹鼠家,我们可以看到鼹鼠的生活习性;通过坐在叶子上随处漂流,可以沿着她的路线观测到她途中的所见所闻。身体被缩小比例在文学中不乏其作,如《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就具有变大变小的奇异功能,因此能上天入地,甚至还能进入人的身体,但总的来看,在童话中运用得并不多,这就是《拇指姑娘》之所以一直被称颂的原因之一。《沼泽王的女儿》中的公主白天是难看的青蛙,晚上才能恢复到美丽的人形模样,人变成青蛙是变形,躯体发生了质的改变。安徒生设计这样的变形是有用意的。他将青蛙外型的丑和心灵的美,与公主美丽的外表和丑陋的心灵形成强烈的反差,形态的变化不是作者想要强调的问题,心灵上的质变才是童话突出的主旨。
数量上,调研统计了105种厅堂摆花中,梅、兰、菊等传统花卉34种,银杏、罗汉松等盆景花木5种,而红掌、观赏凤梨、一品红等栽培观赏历史较短的常用商业花卉种类则达到66种(表2)。传统花卉仅占总体摆花种类的1/3。
其次是事物变形。事物变形在安徒生童话中并不鲜见。《海的女儿》中小人鱼是人与鱼的结合体,属于事物变形的一种,这种变形是形体上的拼接,人因此具备了鱼的特性。但与此同时,也为小人鱼完全变成人要经历磨难埋下了伏笔,当一种事物想要变换成另一种事物自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小人鱼为此失去了天籁般的声音,承受了剧痛,甚至牺牲了生命。变形只是手法,而手法背后隐藏着作者的目的。变形为小美人鱼想要获得凄美动人爱情所付出包括身体和心理上的牺牲作了有益铺垫。事物的变形同样发生在《小杜克》里的多个细小的情节中。小杜克在梦中温习自己白天所学的知识,他梦到一个锄草的农妇忽然蹲下来,变成一只青蛙,用青蛙语言帮助小杜克理解那些难记忆的地理知识。过一会,他又梦到蓝眼睛、金黄色头发的小妹妹古斯塔乌瞬间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姐。梦境让他的幻想大胆无拘,多种变形相继发生,故事趣味大大增加,叙述者的这些认识毫无疑问是“错误的”,属于不可靠叙述,里面的幻想成分显而易见,但因安徒生将其放到梦境中,这样的叙述又将本来错误的认识变得合乎情理。
然后看夸张。夸张手法的运用在安徒生童话里随处可见。例如,《皇帝的新装》里那个赤身游行的皇帝,自以为穿着漂亮衣服,这属于夸张手法;《风暴把招牌换了》中一场风暴把混乱的世界恢复了原状是夸张;《雪儿》中的雪因爱上了它的客星——火炉,爱的美好让它融化了,同样是夸张……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以《风暴把招牌换了》为例来分析夸张的具体运用。该童话通过风暴前后的变化进行强烈夸张,使故事呈现出不一样的神奇色彩,借以增强作品的讽刺力量和教育效果。作品以外祖父回忆的形式,写了京城里迁移招牌的故事。原本所有招牌、事物都各就各位,看上去井然有序,但风暴来了就不一样了,什么东西都“错位”了。剃头师傅的招牌被吹到司法顾问官那里,读到这里,读者并不以为然,然而后面作品有了新的解释:“他们(邻近的人)都把顾问官的夫人叫‘剃刀’。她是那么锐利,她知道别人的事情比别人自己知道的多。”饭馆的菜单被吹到戏院门口,作品戏谑说这增加了“萝卜汤和包馅子的白菜”的节目。高等教育研究所的招牌被吹到一个弹子俱乐部的门上,而有趣的是,研究所的招牌变成了“这里用奶瓶养孩子”的字样等种种情形,让人捧腹之际带有极强的讽刺。这就是夸张的效果。这样的夸张难道真有那么凑巧吗?初看似乎觉得荒谬离奇,但仔细思索,虽然叙述事实“不可靠”,但“不可靠”中让人禁不住感觉到妙不可言,恰到好处。作品借夸张直指社会的现实,当时社会上出现了“挂羊头卖狗肉”的现象。所谓的物体被转换,实际上是还原了事物的真实面貌。这样的夸张增加了作品的幽默感和趣味性,一幅世间写生图通过喜剧性的表述浮现在我们眼前。
运用夸张的作用是反讽,通过夸张可以“真实地反映了作家所处社会的某种本质的真实”。《皇帝的新装》无情鞭挞了一个虚荣愚蠢的封建统治者的真实面目,反映了1837年处于封建主义消亡,资本主义逐渐登上历史舞台背景下的丹麦社会,当时,社会上世风日下,小人当道,人心难测,而统治者则昏庸无能、刚愎自用。两个骗子契合了皇帝想要穿最美衣服的心理,将皇帝和大臣们骗得团团转,这样的夸张犹如一面看不见的镜子,照出了统治阶级极其丑恶的一面。
夸张的运用使叙述者的真实与隐含作者的深意发生碰撞,于是产生了不可靠叙述,因为本身“不可靠叙述的意义在于其产生的反讽效果,即当读者发现叙述者的价值判断与隐含作者不一致时,叙述者往往成为被暗中嘲讽的对象,从而增加阅读的愉悦感。”由此来看,夸张产生的反讽效果与不可靠叙述产生的反讽效果发生了叠加效应,这样的手法将反讽推向了一个更高的高度。
但这一切是否都属于不可靠叙述呢?安徒生的笔仿佛一根“魔术棒”,他将事物根据需要进行变化,绝对不能将其和现实事物对等,那样隐含作者的认识就会偏离叙述者的本意。变形、夸张是安徒生表现手法的具体运用,表现手法无非是为创作目的服务的,安徒生的不可靠叙述让作品具有深意,阅读起来有多种解读的可能。简单地将故事看作是为儿童阅读需要是正确的,但从另一个角度,儿童世界无非是成人世界的一部分,不能从根本上完全脱离。只是视角不同罢了,成人阅读起来便会有另一番感受。因此隐含作者和叙述者并不时时具有同样的准则,不可靠叙述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了。
① Booth.Wayne C,The Rhetoric of Fictio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1:159.
② 王悦:《析麦克尤恩〈立体几何〉:不可靠叙述的生成及阐释》,《外国文学》2010年第1期。
③ 戴卫·赫尔曼:《新叙事学》,马海良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1—43页。
④ 申丹、韩加明、王丽亚:《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0页。
⑤ 叶君健:《叶君健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3页。
⑥ 时翠萍:《谈安徒生童话的叙事视角》,《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3年第1期。
⑦ 安徒生:《我的童话人生》,傅光明译,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年版,第284页。
⑧ 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14页。
⑨ 安徒生:《安徒生童话全集》,叶君健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9年版,第1174页。
⑩王泉根:《夸张·反复·动作性——〈皇帝的新装〉的艺术特色》,《语文战线》1982年第3期。
⑪ W·C·布斯:《小说修辞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