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少娟[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 广西 钦州 535000]
作 者:翁少娟,硕士,广西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1918年,周作人翻译了日本谢野晶子的《贞操论》,提出了“性道德”,认为男女两性的爱是“人的文学”中所要表现的“人的道德”。而1920年又出现了世界范围的性革命高涨,同时由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对西方文学的全盘吸收,使中国在20年代的现代文学中出现了大量的性爱问题小说及写作家。而继“五四”新文化时期郁达夫、郭沫若等人的“性苦闷”小说后,上世纪40年代处于上海沦陷区的苏青也在她的小说里“直言谈相、绝无忌讳”地敞开了两性生活中一些基本的也是普遍的隐秘。直言“我以为性是一种艺术,而谈性却是一种科学”①。“性的欲望是容易满足的,刺激过度了反而感到麻木,因此一个下流女人所企求的除钱以外其实还有精神安慰。而上流女人呢?饱暖则思,思亦不得结果,盖拉‘夫’固所不能,送上门来又往往恐怕醉翁之意不在也。”苏青的话语模式,有别于“五四”时期丁玲、白薇等女作家只“向着全面的压抑作反抗”②,为社会大众作呼声,她更多地从女性的生理和心理层面出发,关注女性的个体生命体验及女性作为女人的独立存在。
法国女性主义者埃莱娜·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一文中提出了著名的“身体写作”概念,“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她们必须创造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③,“她通过身体将自己的想法物质化了,她用自己的肉体表达自己的思想”。西苏这一“身体写作”概念的提出是女性主义对男性菲勒斯神话的有力抗拒。在这里,西苏强调了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女性要敢于表达自己的身体经验,二是要建构一种女性自己的话语表达方式。但很多时候,我们只将西苏的观点窄化为内容上对自己身体经验的书写,却忽略了它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含义——女性要建构自己的话语方式,并通过这话语方式来书写女性的身体感悟。
处于20世纪40年代日本侵略者文化重压下的苏青,为了生存,再加上其生活范围的狭窄,她只能用女性话语模式来书写她所熟悉的“婚姻家庭”和一些“男男女女”的身边琐事和生活感悟。作为一个女性作家,苏青是从来不讳忌女人作为女性的身体经验的,所以,在她的很多作品里,她都毫不掩饰女人的生理欲望。在小说《蛾》中,明珠面对无边的、永久的寂寞与空虚喊出了“我要……!”“我要……!”“我要……呀!”④这一呼喊无疑是惊世骇俗的,她喊出作为女人的内心隐秘及性欲的需求。它向世人示威,女性绝不是完全被物化的存在,也不是男性的欲望化对象,而是欲望的主体,是有着强烈女性自主意识的存在。
苏青直言谈性,但她对性的描写却是含蓄而雅致的。如在《结婚十年》中,苏青对“怀春”这一细节描写道:“于是我怀春,不管窗外的落叶怎样瑟瑟掉下来,我的心只会向上飘——飘到软绵绵的桃色云霄。而且,从前我对于爱的观念还是模糊的,不知该怎样爱,爱了又怎样,现在可都明白了。我需要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夜偎着我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谈彼此都能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⑤在这里,苏青并不是赤裸谈性,而是强调了理想的性爱模式——灵肉的结合。即使是描写初夜,苏青也写得十分含蓄:“我只觉得眼前模糊得很,心中模糊得很,似乎胸口在扑扑跳,似乎身子驾着一片落叶在大海中飘荡着。海面起波涛,澎湃着,一会儿汹涌起来了。海风怒吼着,我只觉得整个宇宙在动摇,周身痛楚得很。慢慢地,慢慢地,波涛静止下来,周围悄无声息,我觉得自己躯壳给摧残了,剩下一颗空空洞洞的心没处安放。”在这里,苏青运用了女性的话语模式书写了女性的身体感悟,写出了女性的生理欲望和需求。在《续结婚十年》中,面对谈维明性机能的衰退,苏怀青大呼:“我是不满意。在我认识的男人当中,你算顶没有用了,滚开,劝你快回去打些盖世维雄补针,再来找女人吧。”⑥在苏青的作品中,此类的性爱叙述俯拾皆是,以致当代有很多文学评论家大骂苏青是个“文妓”,但苏青的“身体感悟”书写与八九十年代陈染、林白及上海宝贝、绵绵、卫慧等的“身体写作”是有区别的,苏青侧重的是女性话语权的表达和伸张,是作家作为女人的“身体感悟”而非作家自己身体经验的写作。
弗洛伊德被一些西方学者称为“心理学世界的哥伦布”和“精神领域的达尔文”⑦。1910年,弗洛伊德发表了他的《精神分析引论》,将人的心理结构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1920年后,他重新将人的心理结构发展为人的性格结构,将人的性格结构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最深层的性格层面是“本我”,是人与生俱来的最原始的、非理性的本能和欲望,遵循快乐原则,通过“自我”得到满足,属于“潜意识”系统;“自我”处于“本我”与“超我”之间,遵循的是现实原则,根据可能调节“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属于“意识”系统;“超我”是道德化的“自我”,遵循理想原则,指导“自我”去控制“本我”。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对两性的性心理具有巨大的阐释力,特别是他的“性本能”说对世界文学的创作具有重大的影响。
郁达夫说:“我们近代人最大的问题,第一可以说是自我的发现,个性的主张……其次是恋爱……即性的问题……与死……即命运的问题……的两重大难。”而“种种情欲中间,最强有力,直接动摇我们内部生命的是爱欲之情。诸本能之中,对我们的生命最危险而同时又最重要的,是性的本能”。在这里,郁达夫通过弗洛伊德的“性本能”理论阐释了中国20世纪20年代性爱小说的叙述模式,而我们通过苏青的小说及其散文,也可窥见其作品中“性本能”的书写及其“本我”与“超我”的矛盾。
在《谈性》中,苏青说:“目下谈性之风又盛,其所根据大概是弗洛特学说,蔼理斯主张,以及古国的许多谈性记载等。我对于此道无研究,只好以常人(常人者,所以别于专家也)的资格来说些外行话。”苏青认为,两性之间的愉悦是应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之上的,“其实我以为只有真正有爱情的性生活才可以使人满足,而且任凭有真情也得惜福,别朝朝暮暮混在一起,因为刺激过度便麻木了”。苏青不但追求性爱的“本我”愉悦,而且十分理智地提出对“本我”的控制,从而达到一种灵与肉的和谐——“自我”的愉悦。因为如果“本我”得不到控制,“自我”就必定会产生痛苦。“有时候女朋友在一起谈天也提到性经验之类,有许多太太告诉我说:她们是从没有得到性的快感过,却痛苦地养了许多孩子,但是孩子们想也不想再有,因为觉得那是不应该有的。交际花则是已经破了例,索性求些实际了,然而悲哀的是实际也不大容易快乐,因为对方也不怎么快乐,顶多快乐是中途,他便厌倦了,她也伤心了,草草结束。”所以,苏青提出“理想婚姻是应该才貌相当的”,“男女双方之才均称则精神上愉快,男女双方之貌得当则肉体上满足,这是灵肉兼顾的顶完善办法”。这是苏青的性爱理想追求,是灵与肉的理想结合,是“本我”与“自我”的双重愉悦。
弗洛伊德认为“力比多和饥饿一样,是一种力量、一种本能,即性的本能,饥饿时则为营养本能”。也就是说,“性本能”就如人饿了要吃饭一样,只为生存和满足。在《续结婚十年》——“黄昏来客”中,苏怀青明知自己对谈维明只是钦佩而无爱情,但她还是“不自主地投入了他的怀抱”,这是苏怀青作为一个成熟的单身女人对性的饥渴的本能反应,是对“本我”的满足。“春之夜,燠热异常。房间似乎渐渐狭窄了,体积不断地在缩小,逼近眼前,使人透不过气来。我闭了眼睛,幻想着美丽的梦。美丽的梦是一刹那的,才开始,便告结束。天花板徐徐往上升,房间显得荒凉起来了,燠热的空气似乎发散开去,不久便使人心冷。”当怀春的欲望正在膨胀、燃烧的时候,谈维明却阳痿了,致使怀青的“性本能”得不到愉悦,所以她恨“眼前的男人不像个男人”,“便不屑以柔声相向了”。“一个女人得不到性的安慰便会想到贪财或专权之类,”但即使是这样,权至帝王的武则天和西太后也是悲哀的、孤寂的。“聪明能干的女人纵使美丽得像个神,使人敬畏,而不敢与之狎亵。试想床笫之间又哪里有神圣之事呢?”作为女人,苏怀青更渴望得到作为“女”的“本能”满足。“具体地说就是现代的具体的作为人的女人和作为女人的人。前者所界定的是‘女人是人’,后者所界定的是‘女人是有她与生俱来的自然性别的人’……这是‘五四’思想者所提出‘为人和为女的双重自觉’。”生活于20世纪40年代的苏青,“五四”时期那些作为“人”和作为“女”的新思潮自然会潜移默化于她的思想,所以,在苏青的作品中,对男性菲勒斯神话的“阉割”以及作为女人的性别意识总会不自觉地出现在她的字里行间。
“本我”是人内在的生命冲动,它遵循“本能”的愉悦和满足,而“超我”受外在文化的、道德的、利益的束缚,它只能信守现实的道德原则。所以,“本我”的内涵一般比较固定,而“超我”的具体内涵往往会根据叙事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其实,“本我”与“超我”的矛盾也是人类心灵中的普遍矛盾,特别在中国这个有着深厚礼仪传统的国度里,这种冲突更是随处可见,它是20世纪中国文学所反复表现的主题。
在苏青的作品中,“本我”是性本能的满足,“超我”则是几千年的封建性爱文化的压抑,它们一直支配着苏青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如苏怀青就是一个“满肚子新理论,而行动却始终受着旧思想支配的人”。这些“旧思想”压抑了她的“性本能”,使她的力比多得不到正常的使用和满足,于是她的力比多就转变成了焦虑——性的焦虑,正如弗洛伊德说的“性本能得不到满足时多转变成焦虑”。新婚几天后,苏怀青便回到了学校。“回到学校里,已经是深秋天气,但我却怀起春来。”爱人不在身边,苏怀青被唤醒的欲望无处安放,“性的节制或节欲势必造成力比多没有满足的途径,而力比多又坚持要求发泄又无法在其他方面得到升华,这样节欲就会成为导致焦虑的条件”。于是苏怀青对爱充满了饥渴,虽然怀青是“喜欢求爱而不喜欢被求”的,但“不幸我是女人,习惯使我矜持着,毕生不敢启齿向人求”,应其民的出现加强了苏怀青的“性焦虑”。“他虽然没有贤生得漂亮,但态度却比贤稳重大方很多——拿他同贤一件件比较起来我便再也没有心思读乔叟了。一种狂炽的欲望逼得我回过头去……”怀青本想把应其民作为她的欲望满足对象,但由于“超我”的道德控制对“本我”的欲望进行了反抗,致使怀青的力比多失去了正常的使用而加速了她的“性焦虑”。“‘好一个不怕羞的女人!’我想到这里,不禁恨恨地捶了自己一下,不许再想下去。一缕轻烟似的怅惘却又从我的心底冒出来,弥漫在整个图书室里,弥漫在整个宇宙之间。”由于婚姻的不幸,苏怀青的这种“性焦虑”在《续结婚十年》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如她对鲁思纯的依恋,对谈维明、赵瑞国和谢上校的肉体渴望与精神上的反感,无不透露出“本我”与“超我”的搏斗,所以在苏怀青的眼里,“南京之春是郁郁的”,“上海便是寂寂了”,就连“公寓门口的那株柳树,柔情吐丝垂,也徒令人心思缭乱”了。
性爱是人类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文学表现人类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早在唐代出现的传奇作品和宋代的话本故事里,就已有了表现两性情爱的内容,明末清初也出现了大量描写性爱的“艳情小说”,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和20年代,为了配合人性解放的时代要求,爱情和性也成为文学作品中的一个重要主题,直至“革命文学”成为主流的三四十年代,性爱叙述的作品才逐渐被边缘化。而处于沦陷区的苏青,敢于在当时的话语缝隙中喊出了女人作为“女”的生理及心理对性的欲望和需求,不得不说是一个惊世骇俗的呼啸。谭正璧在《论苏青与张爱玲》中说“张爱玲在技巧方面始终下着极深的工夫,而苏青却单凭着她天生的聪明来吐出她别的女性所不敢吐露的惊人豪语”,正是因为苏青的“直言谈相”,所以“可以看出她纯粹是个为了争取性欲满足而斗争的斗士”。在《〈浣锦集〉后记》中,苏青对她作品中的性爱叙述有一段自白:“我相信一个人的欲望,若在最基本的饮食男女方面尚不能得到满足,则其精神之亟须向外发展是必然的。向外之道有多端,音乐美术文学等等都是所谓艺术之途,其他当然还有战争,还有别的。我的技能很少,会的只是动动笔头,因此在感情郁结得不能不发泄时,就只好开始写些文章。”苏青小说的性爱叙述无疑是对“五四”启蒙文学的继承和发展,但她作品中的性爱叙述又有别于“五四”时期和20年代郁达夫、郭沫若、张资平等人的性爱叙述,“五四”时期和20年代的写作家往往把性爱叙述放到国家和民族发展的宏大背景中,把个人的性爱心理和国家民族的发展结合在一起,而苏青只是从个人的生命体验出发,书写了女人作为“女”的身体感悟,从而消解了国家和历史的宏大叙述。苏青的这种叙述模式,对于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女性“身体写作”和“私人化写作”有着深刻的影响。如王安忆的“三恋”,铁凝的《大浴女》《玫瑰门》,张抗抗的《作女》《情爱画廊》等,她们作品中的性爱叙事不再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遵循,而是恢复了被所谓“正统文化”长期遮蔽的女性真实生命体验。到了90年代的林白、陈染、卫慧们,她们从个体的生命经验出发,表现女性的生命体验,书写女性的“私人秘密”,这些个体生命体验的写作模式是对苏青“身体感悟”叙事的继承和发展。
总之,处于文化逼仄期的苏青,她小说中的性爱叙述书写模式,也许是出于话语缝隙的无奈,但她从自己的生命体验出发,书写处于沦陷区的男人与女人的情爱,直言女人的性爱欲望和需求,着实是个大胆的尝试,是对中国女性文学发展的有力推动,也是中国女性意识觉醒的一个重要标志。
[1] 苏青.苏青经典散文集[M].北京:中国三峡出版社,2010:285.
[2] 谭正璧.论苏青与张爱玲[J].苏青.歧途佳人[M].北京:中国三峡出版社,2010.
[3] [法]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微笑[J].张京嫒.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4] 于青编.苏青文集(下卷)[M].上海:上海书店,1994:451.
[5] 苏青.结婚十年[M].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2009.
[6] 苏青.续结婚十年[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
[7] [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张堂会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5.
[8] 郁达夫.郁达夫文集(第六卷)[M].广州: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1983.
[9] 刘思谦.中国女性文学的现代性[J].文艺研究.1998,(01):90-101.
[10] 苏青.饮食男女[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