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非[诗人,现居海南]
作 者:江 非,诗人,现居海南。
我并没有买过一台真正的割草机,也没有使用过割草机,对于一台割草机的科学原理和技术构造也不是很了解,但是我却记住了一台割草机,那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在上中学的时候,我们学校里买来的一台割草机,它涂着属于那个时代的油漆,浑身鲜红,一天下午,它突然在我们教室前的那个小小的花坛里响了起来。对于这个新鲜的事物,我和我的同学们站在花坛围墙的外面观看了很久,虽然它的叫声很刺耳,我们还是为它整齐的割草行为感到了惊奇,并且产生了先是作为一个观看者后来是作为一个观察者所有的快感,甚至闻到了草叶被刹那间整片割断后一下子浓郁地弥漫起来的青草的清香。但不久,那个割草机就坏了,我意外地听到了那个负责花坛的校工维修不好的抱怨。再之后,它就停在了花坛的一角,直到我离开那个学校再也没有用过,它和它的颜色以及名字,还有它曾经显示后来只能作为预示的功能,构成了它的续存,也构成了我一生关于割草机这种事物的印象和认识。后来,每当假期中我在田野上拔草,或者是雨后在院子里清除杂草的时候,都会想起它,再往后,每当我看见一片城市的草坪或者是路边的一片青草的时候,我依旧会很快地想起它。它已经深深地根植在我的潜意识之中。它好像不仅是那个过去的年代,那个年代留给我的记忆,不仅仅是和草,而且和我,和我的现在、未来都一直保持着一种深刻的关系。我已经是一个携带着一台割草机的人。一台具体的割草机也已经永远地占据了我的一角,并且形成了“我”。我和它在一种意识中交往,互为,在相互作用中,以类似于“拔草”、“晒草”、“移动位置”的行为方式,完成对于某种天生或历史缺陷和缺失的修补。
我已经没法摆脱它。正如我们永远不能从心里清除掉眼睛里第一次飞进虫子所留下的那种感受一样。它作为它自己而存在,它作为一种存在而与我对峙。它保持了一种清晰的自身连续性,并且坚持了一种罕见的一致性。它始终是“红色”的,与那个时代以及我少年时代的话语接受,在意识中保持着一种统一的色调,以至于我想起“割草机”就是那种颜色。作为一种象征和对于一种时代话语的阐释,它确切而具体。它和一个花坛的关系,和花坛里那些青草的关系,以及和那时的那些观察者,和后来我所见到的“草”、我所干过的与“草”有关的活计,统一在一起,并形成了一种牢固的关系,甚至是它已经不再割草了,这种关系依然是存在的,仿佛它正是为了完成这种关系的彻底构造,才会坏掉,正是为了复活,才会死去。这一切已经形成了一个封闭但又无限敞开的组织结构。它是形式的,甚至是符号化的,是一种文字、语言性的话语结构。它以“割草机”、“草”、“红色”、“我”这些词语对我保持了一种整体性影响,但它是行动着的,它以它名称下的本性在行动,以一种典礼性的颇具仪式意味的结构在行动。这种行动构成了时间的秩序,也显示了个体的联系——空间与因此而生成的力的秘密,并对记忆、历史、现实与精神发生着强大的作用。这个形式,在首先对“割草机是割草机”、“草是草”做出强烈的单独个体和自由个性的强调的同时,显示了一种依照本质必然合体的世界的形式结构。而它不论在哪里,都已因为它自身的历史形式毫无疑义地敞开并存在着:你有没有一台割草机或者割草机割草与不割草都无所谓,只要你知道它、它的名字还叫割草机,它就永远存在并且因此而存在着。它永远都在历史地割草,又从来不现在着割草。
2010年7月的一天,当我又路过我所生活的这个海岛小城的中心广场,再一次看见了一台正在工作的绿色的割草机时,我在路上在脑海里写完了这首名为《割草机的用途》的短诗。除了想对于那个时代的“割草机”、“草”与“人”稍微做一点历史政治的认识性暗示之外,我主要想告诉自己的是,世界对于我们来说从来都是一个表意的结构,它首先具有形式的意义,然后实现和内容的统一,形式本身即是内容,而内容在形式的彰示和完成下才能具有表达的出口,形式的结构已经事先说明实质和理念本身,因此也就形成了符合自然的记忆、历史的价值和意义,以及它们在心理意识上的构成形式与方式。其实这些年来,我写过的每一首诗歌都是要告诉自己一个类似的关于“人和世界”的问题,而不是别的,我想通过自己的一些看法,来认识并解释自己是如何活着,而这,也即是类似于以那台“割草机”的方式存在于我的那些事物的正确的个人“用途”——经验和形式激起并完成了我们内部本质的阐释和反映;或者说,任何一物,都与世界和人在形式和本质上同一;诗,语言,或者话语,成为所有形式的最后一个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