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闪闪的红星》的流浪汉小说特征:兼与《小癞子》比较

2011-08-15 00:42申载春范良芹重庆三峡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万州404120
名作欣赏 2011年30期
关键词:癞子红星流浪汉

⊙申载春 范良芹[重庆三峡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重庆 万州 404120]

小说《闪闪的红星》 (作者李心田)1972年出版后深受少年儿童的喜爱,1974年被搬上银幕并成为一部家喻户晓的红色经典。之后,《闪闪的红星》又被改编成歌舞剧、电视剧、动画片等,引起了长久而又广泛的社会反响。虽然说,改编热潮一波紧接一波,一浪高过一浪,但对于小说文本的解读与研究仍显薄弱,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盲点。事实上,小说《闪闪的红星》是一部既有深刻思想内容又有较高艺术水准的好作品,它一方面吸收了西方流浪汉小说的艺术因子,另一方面又继承了中国文学的传统并渗入红色革命话语,是西方流浪小说中国化、革命化的一个很好范例。本文试图以《小癞子》为参照,对小说《闪闪的红星》的叙事方式进行全新的阐释,二者具有相通的叙事策略和不同的精神内核。

一、相通的叙事策略

在中外文学史上,流浪汉小说是一种古老的文学题材,也是深受少年儿童喜爱的一种文学样式。流浪汉小说,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流浪汉小说,一般是指十六七世纪在西班牙和欧洲一些国家的一种特定的小说类型。《小癞子》 (原名《托美思河的小拉撒路》)是西班牙最早、也最有代表性的流浪汉小说。从现代叙事学角度看,流浪汉小说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第一人称叙事;二是缀段性结构。

先看第一人称叙事。现代叙事学认为,小说叙事中整个错综复杂的方法问题归根结底都与叙述者所站的位置有关,即由视点来调节。所谓视点,即作者选择生活、反映生活的观察点、切入点和立足点,也是作者与作品、作品与读者联系的交结点。作为流浪汉小说的开山扛鼎之作,《小癞子》采用了第一人称“我”进行叙事,但“我”却不是作者自己,而是作品中的主人公兼事件的观察叙述者,通过“我”讲述主人公的生活故事和叙述主人公的所见所闻,这种可以称为内视点的叙述方式对欧洲小说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吉拉德·吉列斯比说:“第一批重要的流浪汉小说主要特点,是流浪汉自己以城市下层人物的身份直接用第一人称说话。”从《小癞子》开始,第一人称叙事被大量的流浪汉小说采用,进而成为流浪汉小说的重要标志之一。由于第一人称叙事的作品更具有真实感,作品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密,所以流浪小说具有非常大的吸引力,深受读者特别是少年儿童的喜欢。

小说《闪闪的红星》描写的是红军长征之后,留在江西革命根据地的一个红军战士的孩子潘冬子的艰苦历程。作者李心田根据几个红军后代寻父的故事,并按照儿子对红军爸爸“想、盼、等、找”的思路勾画了小说的整体框架。小说《闪闪的红星》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它以红色根据地的腥风血雨为背景,展示了一个少年的成长过程;另一方面它与流浪汉小说如出一辙,“最古老和最普遍的情节之一就是旅程情节,有的发生在陆路上,有的在水路上”。所以小说出版时,社里请专家为这部小说把脉,李希凡看后认为稿子可出可不出。驻社军代表则明确表示不能出,并说:“这个小说像《鲁宾逊漂流记》,什么意思?”可见,李希凡和驻社军代表都触摸到了这部小说的真正命脉,道出了小说《闪闪的红星》与流浪汉小说的渊源关系。与《小癞子》一样,《闪闪的红星》也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此乃两部作品的第一个相通点。

再看缀段性结构。所谓缀段性 (episodic)结构,指小说多是由一段一段的故事连缀而成,故事与故事之间缺乏有机联系,表现出缀段性。《小癞子》讲述了主人公小癞子迫于生计先后给五个主人当佣仆的痛苦经历,整部作品就是由小癞子和五个主人的故事组成。《小癞子》貌似松散的情节,正是基于流浪汉小说“流浪”的特点而安排的。叙述者流浪到哪里,情节便发展到哪里,一切安排似乎是无中心的、无目的的,但这些都不能离开流浪的中心线索。在《小癞子》中,主人公的不断漫游,事物和场景不断转换,新的人物不断出现和消失,各段情节之间彼此独立。这些作品都表明流浪汉小说在结构上的特点:“事件是一个接着一个发生的。每次历险都是一个小事件,它可以是一个独立的故事,而所有这样的故事都由一个主人公串连起来。”与西方的流浪汉小说一样,中国古典小说也喜欢采用缀段性结构,代表作有《水浒传》《儒林外史》《海上海列传》等。这些小说由若干个故事构成,故事各有自己的核心事件与核心人物,相对独立,各个故事情节随着人物的出场而展开,又随着人物的退场 (逝去或离开)而结束。

小说《闪闪的红星》既受传统小说的影响,也受西方流浪汉小说的影响。全书共十章,作品自始至终的主人公是潘冬子,所以情节的设计展开也就都围绕着潘冬子。作者巧妙地让主人公潘冬子作为线索串连一些貌似毫无联系的情节。在这一点上,小说《闪闪的红星》与《小癞子》的结构特征是一脉相承的,作品无疑在总体格局上采用了缀段性叙事结构模式。因此,它也与《小癞子》一样,情节与情节之间不仅仅是互相交织、互相穿插,而且甚至没有一个情节不受中心人物潘冬子的牵动,并且几乎达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步。然而,小说在承袭《小癞子》叙事结构模式的同时,又不囿于此,作者把所叙事件放在特定的环境背景中,即红色根据地如火如荼的革命斗争中,又融化进中国传统小说的各种艺术形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小癞子》所描写的事情往往不相关联,情节或插曲之间多有结构松懈或不紧凑之弊病;整部小说没有严密的时空感,各个具有独立性的故事甚至可以错位和颠倒。而《闪闪的红星》与《小癞子》不同,它的时空关系较为清晰,故事与故事之间有一定的联系,首尾照应。

而且,小说《闪闪的红星》在故事叙述上显示出一定的时空严密性。在时间上,小说叙事从1934年到1949年,期间经历了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小说所描写的事件按时间顺序排列。在叙事空间上,小说中主人公的活动空间“在路上”、“在途中”,从柳溪到茂岗、到茂源米店、到双岔河口、到长江边、到江北,生活空间和生活接触面不断扩展。尽管说,小说围绕潘冬子的人生,各章构成了相对独立的故事情节,但各章之间明显地存在一定的因果关系。如果挪动某章节在小说中的位置,情节链就会断裂。比如,如果不是胡汉三追捕,潘冬子就不会离开宋大爹家;如果没有火烧胡汉三,潘冬子也不会离开茂源米店。整部小说描写了一连串事件,这些事件由潘冬子与胡汉三、潘冬子与茂源米店沈老板、潘冬子与武保长、潘冬子与国民党中央军的矛盾冲突造成的,造成整部小说生动曲折的情节。其中潘冬子与胡汉三的矛盾冲突时隐时现却是整部作品的一条主线,而这条主线也为小说的影视改编奠定了基础。可见,《闪闪的红星》对《小癞子》的缀段性结构既有吸收又有改造,既有继承又有创新,既有相通性又有差异性。

二、不同的精神内核

《小癞子》以崭新的叙事体式生动地描绘了16世纪西班牙社会的五光十色的现实生活情景,真实地反映了社会底层各种人物的喜怒哀乐,在刻画人物思想个性的同时,对社会进行了深刻地揭露与批判。《闪闪的红星》出版于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小说以潘冬子为中心,安排情节,设置矛盾,反映了江西老区人民三四十年代的生活和斗争状况。由于时代因素、地域因素以及文化传统的差异,两部小说在人物形象和叙事手法等方面都体现出不同的精神风貌。

关于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传统叙事学比较关注人物的性格特征,现代叙事学更强调人物的结构功能。从人物的叙事功能看,潘冬子和小癞子在小说中承担的功能是生活的观察者、故事的叙述者。《小癞子》通过癞子的流浪经历,叙述了瞎子的故事、教士的故事、侍从的故事、修士的故事、免罪符推销人的故事、驻堂神父的故事、大神父的故事,等等,不同的故事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社会的不同方面。在潘冬子的流浪过程中,生活环境在频繁更换,生活空间和生活接触面不断扩展,为小说在广阔的视野中审视深广的社会生活提供了丰富的背景。不同的生活环境和不同的人和事,反映了立体多面的生活和人性,使小说具有了广而深的社会内涵。在柳溪和茂岗,潘冬子为我们讲述了根据地如火如荼的革命斗争和胡汉三还乡团的血腥报复。在茂源米店,潘冬子让我们了解到资本家的唯利是图和市民生活的困苦。由于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内聚焦视点,这种视点真实感强,主人公“我”显得平易近人、亲切自然。由于“我”的出场,小说所描写的人和事仿佛是某人真实的生活经历的如实描写,有一种“不由你不信”的意味。作为流浪汉小说,《闪闪的红星》和《小癞子》塑造的“流浪汉”虽具有共同的叙事功能,却具有不同的性格特征。

就人物的性格特征来说,流浪汉小说塑造的多是被欺凌、被侮辱的流浪者。小癞子是一个至卑至贱的苦孩子,他伺候一个又一个主人,受一个又一个主人的欺凌和侮辱。就《闪闪的红星》来说,尽管小说的原名为《战斗的童年》出版时改为现名,但主人公的战斗性远远不及他的流浪性,反抗性远不及他的逃亡性。比如,冬子在宋大爹家生活了六年,除了上山找游击队,跟胡汉三狭路相逢的情节外,再无别的故事可言。可以说,小说中的主人公一直是一个苦孩子、弱者、被保护的对象,在茂岗得到宋大爹的保护,在双岔河口被姚公公挽救。

尽管如此,潘冬子和小癞子在本质上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一个是小英雄,一个是小痞子、小恶棍。如前所说,小癞子受尽了欺凌、侮辱,尝尽了人世间的辛酸和悲苦,是一位受害者。另一方面,他又是害人者。在求生的过程中,为了获得生活资料,小癞子干尽了偷窃、诈骗的勾当。在艰难挣扎中,他利用自己的机智聪明学会了“坑、蒙、拐、骗”的伎俩,不择手段地获取财物,乃至不顾人格、不顾廉耻地往上爬。最后,小癞子依傍大神父解决了温饱问题,而且娶了大神父的女佣,同时也背负着难以启齿的屈辱,付出了惨重的精神代价。所以,小癞子是西班牙光怪陆离社会的一个病胎,作者在表现主人公物质上发家史的同时,也写出了他在精神上的堕落史。《闪闪的红星》反映的是江西苏区血与火的斗争生活,加之作者深受“十七年红色”叙事的熏陶和主流意识形态的约束和规范,主人公成为读者学习的榜样。从表层看,小说《闪闪的红星》以潘冬子的漂泊为线索记录见闻和时代,其“在路上”、“在途中”的旅程结构与流浪汉小说存在着同质同构关系。而从深层看,潘冬子千里寻父事件本身就是一种追寻叙事,其寓意具体表现为:其一,顽强的生存意识。小说中的潘冬子是一个无家可归而四处逃难的人,在逃生的路上“逃”与“生”并立,“险象”与“希冀”环生,“孤独”与“救助”共存,“落魄”与“渴望”同在,是强烈的生存意识支撑着踽踽独行的流亡之旅。其二,生命个体的成长叙事。小说叙事起于1934年止于1949年,时间跨度为十五年,主人公从一个七岁的儿童成长为一个青年,并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与“十七年”电影中许多关于主人公的成长 (如《董存瑞》中的董存瑞、《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华、《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等)一样,潘冬子先历经无数磨难与考验,后入伍、入党,完成预定任务,获得“英雄”命名。所以,潘冬子的漂泊史也是一部成长史。其三,对理想家园的追寻。“家园”一词在汉语中本指家庭或家乡,它寄寓着熟识、亲近、眷恋、舒适等情感性因素,而精神家园则是一种人生理想、精神境界和价值追求。在小说《闪闪的红星》中,虽然说苦难与自救、漂泊与栖息构成了作品的主旋律,但漂泊并不是没有方向,流浪是为了追寻,它源自于对命运的抗争和心灵深处的冲动、欲望和理想。潘冬子怀揣红五星、望着北斗星,向北,向北,再向北,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家园。正是流浪、寻找、归依这三者构成了整部小说的母题。包括《小癞子》在内的原始意义的流浪汉小说中的人物都不是英雄,而《闪闪的红星》中的潘冬子是小英雄,这就使得《闪闪的红星》与《小癞子》有了本质的区别。

在人物塑造的方式上,《小癞子》注重人物的外部动作描绘,《闪闪的红星》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小癞子》中,真正吸引读者的并不是故事本身起承转合,而是人物行动的细节。比如,小癞子在教士那里偷面包的情景:“我那天胸中早有成算,已把家里撂着的一把旧刀藏在顺手的地方。我当时就悄悄起来,直奔那只破箱子,找最不坚固的地方,把刀子当锥子那样钻下去。那箱子是陈年老古董,木头很酥,而且蛀了,一点不结实,刀子下去,就在边上钻出个救灾难的好窟窿。我随即打开箱子,摸索到破残的面包,照老样儿吃了一点粒屑。”这一段落,语言细腻,动作刻画形象逼真,体现了西方流浪汉小说偏重于写实性的创作倾向,给读者如临其境的审美感受。《闪闪的红星》的整体框架是潘冬子对红军爸爸的“想、盼、等、找”,其中“想、盼、等”都是心理活动,只有“找”是外部行动,这一构思决定了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对主人公心理世界的精微刻画。“这时我更想念爹,想念红军,盼望他们赶快回来,来打这些白狗子。过了旧历年,快出了正月了,我想这已是春天了,花儿该开了吧!一天傍晚,我又爬到南山顶上,去看山上花儿开了没有。我是多么盼望着花儿快点开啊!我察看着山上的花儿,花儿还都没开。我眯上了眼,希望再一睁眼时,山上全变了,所有的花都开放了。”这些文字,语言优美,感情真挚,生动感人,体现了中国流浪汉小说重抒情的风格特点,凝结了中国传统文学的精神。

在艺术手法上,《小癞子》继承并发扬了西方文学的反讽传统,小说时而诙谐,时而讽刺,时而挖苦,时而批判,让读者忍俊不禁。反讽,指“反论”或“反语”最通俗的解释就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即语言表层涵义与真实涵义之间的对照与矛盾。言语反讽的例子在《小癞子》中俯拾皆是。比如,瞎子非常吝啬,小癞子却说他“就像亚历山大那样慷慨”。教士指责小癞子好吃懒做,却说“我身边不要你这样勤快的佣人”。这里的反讽,作为一种修辞方式,已然成为《小癞子》的一种艺术叙事策略,一种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和言说方式。在《闪闪的红星》中,由于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内聚焦视点,这种视点真实感强,主人公“我”显得平易近人、亲切自然。由于“我”的出场,小说所描写的人和事仿佛是某人真实的生活经历的如实描写,有一种“不由你不信”的意味。这样,作品的叙述者“我”就是作者的代言人,叙述者和叙述接受者之间也是单向的传输关系 (叙述者怎么说,读者就怎么接受),《闪闪的红星》这种叙述模式,可称之为“直陈叙事”。这是我国古典小说中的一种叙事传统,也是新中国“十七年”小说恪守的叙事范式。关于反讽的缺失,或者说“直陈叙事”的被推崇,有的学者曾做这样的分析:“也许,恰是由于反讽所包含的涵义层次,这种修辞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文学之中大面积歉收。处于高度紧张的文化氛围,适宜于反讽的场合和人物愈来愈少。当时的语言——包括文学话语——倡导一种‘刺刀见红’的风格,反讽修辞很可能被当成阴阳怪气。这种微妙的语文游戏无疑是一种冒险。”如此看来,《闪闪的红星》的“直言叙事”既承袭中国文学的传统,又适应了当时的红色文化语境。

《小癞子》开创了“流浪汉体”的小说体裁,出版后很快被译成各种欧洲文字,得到广泛传播,成为西班牙影响世界文学的两部经典之一 (另一部即《堂吉诃德》)。《闪闪的红星》直接或间接地吸收了《小癞子》的艺术元素,是一部表层符合主流意识形态深层具有流浪汉潜质的作品。小说出版后深受小读者拥戴,由此改编的同名电影更无愧于中国电影史上的红色经典。从小说到电影的改编过程,是一部流浪汉作品向红色经典生成的过程。电影之后的话剧改编、电视剧改编、动画片改编,实质上是对流浪汉小说特质的弱化与红色革命文化的强化。

[1]吉拉德·吉列斯比.欧洲小说的演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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